英年早逝的三爺,簡直是杜府家史上的濃重汙點。

然子不言父過,杜振熙無從說亡父的好,也從不說亡父的不好,倒是沈楚其作為知交好兄弟,每每提及杜府三爺,都要或明或暗的懟上兩句,為他家哪兒哪兒都好的熙弟抱不平,恨不得他家熙弟沒有這麽個親老子,憑白給他家熙弟抹黑。

這倒是頭一回,沈楚其不懟杜府三爺,而是為杜府三爺正名。

“喜好無關性別,隻關一顆真心。伯父生前好男還是好女,不是他的錯!”沈楚其梗著脖子和杜振熙對視,粗聲粗氣道,“若是能選,誰會願意選一條被世人詬病的歪路走?伯父生前怕是……身不由己。喜歡誰不喜歡誰,這樣的事怎麽能以對錯論?熙弟,你一向理智,你說我說的對不對?”

對個大頭鬼!

亡父那急色作派簡直能甩杜振益六條街,純粹就是重口味,且不忌口。

上讓長輩晚年傷心,下讓亡母半生悲苦。

扯什麽真心的淡!

杜振熙一陣惡寒,深深懷疑沈楚其宿醉還沒醒透,跟他認真就輸了,一邊加快腳步飄走,一邊表示沈楚其聲音大他說的都對。

小廝朝前看一眼杜振熙,再朝後看一眼自家小郡爺,忽然抱著茶罐笑得一臉諱莫如深,十足鬼祟地湊近沈楚其低聲道,“小郡爺,您這是想問七少杜三爺沒錯,還是想問七少喜好男風沒錯啊?”

他那天晚上就沒說錯嘛,他家小郡爺粘七少粘得不尋常。

小廝摸著下巴砸吧嘴,詭笑道,“這事兒吧,隻要不影響各自傳宗接代,世人也挑不出錯不是?”

沈楚其一張臉又紅又白,怒瞪小廝道,“我平時是不是對你太好了?縱得你狗嘴吐不出象牙!”

小廝咧嘴露出一排不甚整齊的牙,“您還真說對了!您瞧,我隻有虎牙,確實吐不出象牙。”

笑得好像很無辜很可愛的樣子。

沈楚其恨不得打掉小廝的虎牙,一巴掌拍飛小廝,撩起袍擺疾步攆上杜振熙,見他家熙弟佇足側門,忙跟著站定,瞧向正和杜振熙行禮的瘦小身影,訝然道,“竹開?你家七少要出門你不跟著,這是要去哪兒?”

竹開忙忙見禮,衝著杜振熙苦笑道,“二夫人病倒了,今兒一早八小姐也突然病倒了。西府正亂著呢,我想著東府有四爺的名帖,請來的大夫好一些快一些,正要往外請大夫。”

桂開一頭紮進霜曉榭忙著理總賬,竹開尚且不能自由進出霜曉榭,多半在前院他處閑晃,有差辦差沒差嘮嗑,小日子過得滋潤輕鬆。

隻大吳氏昨晚回西府後,本想痛快折磨吳五娘一通,哪想有杜仁相護在前,又有江氏的話在後,吳五娘頂著為芸娘抄經送葬的名頭,好吃好喝供了起來,氣得大吳氏滿肚子鬱火,再有杜曲、小吳氏連夜就將被打成死豬的杜振益送去郊外莊子,氣上加氣鬱結於心,大吳氏直挺挺病倒,在**唉唉挺了半晚上屍。

大吳氏如今連帶著不待見杜曲、小吳氏,不見人就背地裏罵,見著人就當麵怒罵,西府上下鬧得雞飛狗跳,竹開未免節外生枝,就攬下請大夫的差事。

又聽杜晨芭也跟著病倒了,就找管事拿來陸念稚的名帖,請大夫時好提前敲打幾句。

這兩位病人,怕都是因家中齷齪生出的心病。

病要治,大夫的口風也得收緊咯。

杜振熙愕然,萬沒想到杜曲、小吳氏沒被杜振益氣病,反倒是最不理外事的杜晨芭病倒了。

她抬腳就想改道西府,才跨出一步又硬生生停住。

昨晚杜晨舞三姐妹是何神色,她看得清楚,都是第一次碰上那樣的醃髒事兒,事主還是平時對她們三姐妹多有愛護的嫡親大哥,以杜晨芭年幼純甄的三觀,怕是三姐妹中最受衝擊的一個。

會病倒也算意料之中的意外,她要是去探病,豈不是明晃晃頂著受害者光環,一再戳杜晨芭的心病傷疤?

別適得其反,探病探得病人越加病重。

杜振熙暗暗搖頭,想著過幾天事情淡了再去看杜晨芭不遲,遂衝竹開暗使眼色,“八妹年紀小心思淺,大夫問診的時候你仔細聽著,回頭把藥方子送一份給我。別叫大夫下重藥,沒得再嚇著八妹。”

心病還須心藥醫,藥不能亂吃。

竹開表示懂了,揣好名帖自去辦事。

沈楚其一腳把小廝踹上車轅趕車,掀開車簾請杜振熙搭順風車,不忘羨慕嫉妒恨的嘟囔道,“你對隔房堂妹倒是上心。這幾天我不來找你,也不見你來找我。你對芭妹好到看個病還管藥方子,怎麽我宿醉到做惡夢,你連碗醒酒湯都不曉得給我送?”

八妹芭妹傻傻分不清。

沈楚其給人取昵稱的品味,實在堪憂。

杜振熙白眼朝車廂頂戳,哼道,“你別得了便宜還賣乖!也不知道是誰小時候嫌藥苦,生病不肯老實吃藥,害得下人挨罰不說,還惹得王爺、王妃生氣的?哪回不是我巴巴的跑去王府,給你當下人使喚,哄你吃藥的?”

還真有這麽回事兒。

他家熙弟對他就是這麽好!

怪不得母妃老愛拿熙弟和他比較,也怪不得他誰都不服,單就服氣他家熙弟,單就喜歡他家熙弟。

沈楚其閃著兩排大白牙笑得略蠢,嘿嘿給杜振熙捶背捏腿,“如今我不用你哄著吃藥了,但今天你請吃茶的好事兒,可賴不掉。”

定南王府的小郡爺,追求能不能再高點?

杜振熙二翻白眼,哼哼著應下,拍開沈楚其的大胖手道,“一碼歸一碼。那天在三堂九巷,我代你付給曾祖母的豆腐腦錢,先給我結了。”

沈楚其:“……”

親兄弟明算賬,有個商門出身的好兄弟是怎樣一種體驗,他算是切身體會到了。

杜府的七少,追求能不能再高點?

沈楚其邊吐槽邊踹車門,小廝忙抖著雙手,送進幾枚可憐巴巴的銅板。

杜振熙轉手就打賞給慶元堂後門的看門龜奴,讓龜奴往無名居通傳一聲,領著左看右看的沈楚其主仆直往僻靜小路去。

“七少。小郡爺。”曲清蟬帶著千柳迎到院門外,邊下台階邊福禮道,“不知小郡爺大駕光臨,有失遠迎。二位貴腳踏賤地,揀日不如撞日,清蟬才得了一本棋譜孤本,正好請二位貴客一道鑒賞。”

除了吃茶下棋,能不能來點不那麽費神費腦的待客方式啊親?

杜振熙一頭黑線,默默轉送茶罐,幹笑著說場麵話,“是我們造訪的突然,曲大家別見怪才是。這是四叔剛收的好茶,如今也算兩好並一好,還請曲大家笑納。”

曲清蟬即意外又歡喜,掀開茶罐蓋子輕嗅一口,揚笑道,“果然是好茶。”

她這一笑即清麗又輕媚,刹那襯得無名居滿園花木失色。

怪道能入陸念稚的眼,得陸念稚力捧。

沈楚其暗暗驚豔,同時鬆了口氣。

美人一笑傾城,他心底自然而然湧現的讚賞和感歎告訴他,他還是很覺得美人賞心悅目的。

女風完勝男風。

他的喜好沒出問題!

沈楚其莫名有些得意,場麵話卻說得不太順溜,“曲大家別叫我小郡爺了,沒得見外。你跟著熙弟叫我一聲’阿楚’就是。我對曲大家才是久聞大名,你可別說什麽賤地不賤地的,慶元堂名聲赫赫,和三堂九巷裏別的堂子不同,我家熙弟說了,煙花地不止是煙花地,是、是……”

是什麽來著?

沈楚其撓頭垂眸,對著杜振熙赫然一笑,“熙弟,那話怎麽說來著?就是那天,我被別的堂子裏的龜奴追著打,你擔心我回王府被父王、母妃罰得狠了,教我說的那番說辭。”

“外行看三堂九巷,隻看得到風月糜爛。內行看三堂九巷,卻看得到魚龍混雜。”杜振熙嘴角一抽,不能落沈楚其的臉麵,隻能硬著頭皮接話道,“流連其間的人,不乏高門權貴、商賈大佬、江湖梟雄。

單從這一層來論,三堂九巷是煙花地,也是英雄地。來者未必是為尋歡作樂,多少大事要事,是借著觥籌花酒成就的。沉溺三堂九巷的風月是錯,常出常入三堂九巷而不留戀,則未必是錯。”

覺悟相當高的定南王,一聽沈楚其喊出杜振熙教的這番話,和定南王妃暗暗點頭欣慰之餘,果然高抬貴手,大概少揍了沈楚其那麽兩下。

沈楚其與榮有焉的一挺胸,無縫對接道,“對,就是這麽說的!所以曲大家不必自貶,以後除了陸四叔,也把我和熙弟算進你的入幕之賓中。由著外頭那些看得著吃不著的眼紅去。”

這因果關係,簡直神邏輯!

什麽叫看得著吃不著?

曲清蟬隻是自謙,沈楚其這才叫貶人呢!

杜振熙很想假裝不認識沈楚其,笑容逐漸冷漠道,“阿楚向來直來直往,曲大家別往心裏去。”

曲清蟬眼中笑意深且真,掖著袖子做請,“七少客氣。二位請移步。”

沈楚其大喇喇一勾杜振熙的肩,邊走邊小聲問,“熙弟,我說錯話了?你幹嘛讓曲大家別往心裏去?”

杜振熙表示沈楚其人傻錢多好欺負,果斷掐上沈楚其的腰肉,“你少說話,就不會說錯話。”

沈楚其哎喲叫,不知錯卻心甘情願的認錯,抱拳衝著杜振熙跟前直晃,連聲告饒。

“小郡爺和七少感情可真好。”千柳和曲清蟬並肩走,落在後頭說悄悄話,“不過這小郡爺倒是半點架子都沒有。七少不像’熙弟’,倒像小郡爺的’熙哥’,管得小郡爺服服帖帖的。我這還是第一次見小郡爺,他這樣平易近人,也難怪被別家堂子誤會,白叫那些龜奴追著打。”

沈楚其自曝糗事,全不知三堂九巷暗地裏早就傳開了,誤打過他的龜奴當生平軼事炫耀,有那混不吝狗膽大的,沒少拿沈楚其被追著討債的事當笑話宣揚。

曲清蟬聞言又好笑又好氣,睨著千柳道,“你這張嘴,該學一學乖了。當著我的麵也就罷了,當著別人的麵,可別亂說這樣的話。”

沈楚其再“平易近人”,也是皇室血脈,輪不到她們拿客氣話當真,上趕著處交情。

千柳吐著舌頭,老實應道,“我再不敢了。我就是,就是愛屋及烏嘛。”

愛屋及烏?

曲清蟬偏頭看向千柳,目露況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