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振熙心裏疑問,嘴裏不知不覺就問了出來。
“什麽夢?我和練秋也不知道。”拂冬轉身往影壁後頭看,伸手指著半空道,“隻知道四爺沒事不出廬隱居時,老對著廊下的風鈴出神,沒兩天就親手取下風鈴,讓我和練秋仔細找個匣子收起來,放到山下院子裏的小庫房裏去了。”
練秋聞言轉過嚴肅臉,對著杜振熙一板一眼道,“還請七少別多心。四爺不是不喜歡十一少送的風鈴。怕是這時節半山腰上風大,吹得風鈴夜裏擾人清靜,四爺因此受夢魘困擾,才想著先取下一陣子,回頭氣候回暖,總要再掛上風鈴的。”
往年也不是沒這樣做過,杜振晟到底孩子心性,瞧見哪個不把他送的禮物擺到明麵上,就總要嘟著小胖臉囔囔不準無視他的心意,哄小豆丁兩句等到再重新掛上風鈴,小豆丁哪裏還會計較。
但以前不多心,現在能不多心嗎?
杜振熙小心肝一抖,心中疑問瞬間轉化成震驚。
即便陸念稚沒說是什麽夢魘,即便練秋和拂冬不明所以,但她這個不管是夢境還是現實中,實打實和陸念稚親過吻過不止一次的當事人,就算想裝傻都不得不承認——她這個有“經驗”的人,隻怕比陸念稚本人都清楚,他做的是什麽樣的夢魘。
如今聽風鈴兩個字,簡直魔性。
她先是借曲清蟬擋掉通房的後患,後又牽扯出餘文來和海禁的事體,這些天腦中裝著正經事,倒是漸漸淡忘了盤旋腦際的畫麵,吃的香睡得好一切恢複如常。
她不再多想,倒是沒想到陸念稚不如表麵般穩如泰山,轉頭也做起夢魘來。
是了,做叔叔的就算要以身試法地“教訓”侄兒,也沒有又親又吻的道理。
正常嗎?
必須不正常啊!
陸念稚被夢魘困擾是活該,他要是心無芥蒂那才嚇人,這算不算間接證明陸念稚三觀沒碎,身體力行“教訓”完她以後,就發覺做法略驚悚越界,心生後悔才夢魘纏身?
陸念稚的做法不正常,身心的反應倒是挺正常的。
杜振熙突然放心,又有些隱隱的得意。
她都沒拆風鈴,陸念稚倒拆起風鈴來!
這不是作賊心虛是什麽!
這一局,算不算她贏了陸念稚一成?
杜振熙原本略抽抽的嘴角忽而一翹,笑著對練秋和拂冬道,“四叔到底年紀大了,睡不好可是大問題。回頭你們和明忠、明誠說一聲,往藥鋪裏拿些凝息香來,夜裏給四叔點上。”
陸念稚坐二望三,江氏才是真正年紀大睡眠淺,杜府名下藥鋪精心研製的凝息香,每月都分了份例往清和院送。
杜振熙借此對陸念稚表達“關心”,暗搓搓再將陸念稚一軍。
讓他雲淡風輕的幫她“驗證”夢境,合該自己也被夢境魘著了!
不明真相的練秋和拂冬忙恭聲應下。
送走杜振熙一行人關上院門一回轉,抬眼就見陸念稚斜倚影壁,神色莫辨的望著院門的方向。
他本該已經在內室歇下,此刻卻突然出現,怕是早聽全了幾人的對話。
練秋加快腳步,有意解釋道,“小郡爺問話,我和拂冬不好不答。並非有意在背後說道您的私事……”
她為快嘴的拂冬遮掩,拂冬卻不以為意,心想四爺怎會因小郡爺和七少責怪她們,隻上前揚笑關切道,“您怎麽出來了?可是還有話要和七少說?我這就去把人請回來?”
陸念稚搖頭,垂眸對麵色肅然的練秋道,“如果是小七問起,我屋裏的私事沒有不能說的。小七既然說了,你們就知會明忠、明誠一聲,領些凝息香來。”
拂冬斜睨練秋一眼,暗暗得意道:就練秋自以為嘴緊,她不過多嘴幾句四爺起居的事就緊張兮兮的,沒見四爺根本無心計較,反而受了七少的“孝心”麽?
沒有她多說的那幾句,七少怎麽會想起凝息香,四爺又怎麽會順勢接受?
之前她們好心苦勸,四爺可是不願用什麽外物來安眠的。
人家正經叔侄的情分,豈是練秋能左右的,還真當自己比她更得四爺重用些,就能做四爺的主了!
拂冬心下不屑,練秋無心理會拂冬的情緒,隻望著陸念稚轉進影壁的背影,麵色若有所思。
陸念稚卻是麵色恍惚,他踩著滿院落葉耳聽時有時無的沙沙脆響,忽然捕捉到一聲輕響,不由腳步一頓,探手伸向地麵,輕笑道,“小奇?剛才躲到哪裏去了?”
黑貓從落葉堆裏冒出小腦袋,耳朵一豎就竄上陸念稚的手臂,纏在他的臂彎間,蹭著溫暖幹燥的掌心喵喵一聲叫。
“小七來時你倒躲得沒影。”陸念稚將黑貓抱進懷中,低頭看向轉而開始咬腰帶磨牙的黑貓,笑道,“是不是知道小七一靠近你就打噴嚏,你才躲起來的?你倒是不忘舊主。這是你舊主打的腰帶,你別咬亂了。”
黑貓哪裏聽得懂,隻管小肉爪一揮,怒拍打擾它磨牙的罪魁禍首的腰。
“脾氣也像你的舊主,和小七一樣一逗就炸毛。”陸念稚張手按上黑貓的腦袋,連人帶貓倒向大床,弓身圈著黑貓,拿手指逗著黑貓,“脾氣一樣壞。別抓我了,抓破我的手指,你就別想再睡到我的**。”
黑貓仿佛能聽懂它的暖窩有被剝奪的可能,瞬間眯起眼乖乖枕上陸念稚的肩頭,討好似的舔了舔他輕軟的衣料。
“不知道自己舌頭上長著倒刺嗎?你是討好我,還是想毀了我的衣裳?”陸念稚眉眼溫柔,點了點黑貓濕潤的小鼻頭,低笑聲微沉,“你舊主的舌頭,大概也長著勾人的刺兒……”
勾不壞他的衣裳,卻能勾亂他的心境。
他確實是瘋了。
本以為那天親杜振熙吻杜振熙,是當時的情境使然,令他一時神謀魔道才會忍不住,還原那晚在奉聖閣主閣樓發生過的事。
事後,他就後悔了。
後悔到夢魘揮之不去,一遍遍重演著他是如何輾轉糾纏,捧著杜振熙粉潤的小臉舍不得放。
逗弄人逗過了頭,反噬的是自己。
他睡不好,下意識就想讓自己忙起來,為自己安排交際頻繁出門赴約,本以為就此能忘卻那日短暫的獨處畫麵,再次和杜振熙麵對麵時,卻意外的發現,他懶怠多費功夫應付杜振熙,隻想把事情說清楚交待完畢,好速戰速決之餘,更多的,是被杜振熙和沈楚其之間的親密而牽動心神。
二人從小交情就好,他沒少見二人勾肩搭背,當下卻覺得,沈楚其挨著杜振熙握著杜振熙手的舉動,令他不喜。
“我還當小七長大了,所以才不喜歡我逗他碰他。”陸念稚動作溫柔的替黑貓順毛,垂眸低語似對黑貓說的,又似在自言自語,“原來,他不是不喜歡別人碰他,而是不喜歡我碰他。你看,小郡爺又是搭肩又是牽手的,小七可曾拒絕過?”
黑貓很有選擇性的又聽不懂了,隻覺得被順毛順得舒服得很,抻直四隻肉爪子繃著身子伸懶腰,蹭啊蹭蹭了個舒服的位置,舔舔鼻頭打起瞌睡來。
“小奇?”陸念稚無聲笑,貼著黑貓暖暖的小腦袋閉上眼睛,“沒心沒肺的小東西。睡吧,陪我一起睡……”
他喊著小奇,盤旋入夢的,卻是小七。
這邊歇午晌的陸念稚再次夢見杜振熙,那邊勒著馬繩騎馬離開杜府的沈楚其主仆,也正說著杜振熙。
“你也看見聽見了,熙弟對陸四叔可真’孝順’,這是吃穿起居全關心上了。”沈楚其放任身下馬兒踱著蹄子,來時急切回程悠閑,和阿秋並肩騎馬,小聲討教道,“你說我是吃曲大家、陸四叔的醋,見不得熙弟和別人好。但是,他對陸四叔也太好了點吧?”
對他怎麽沒這麽好,他說要走,他家熙弟揮揮手連送都不送,他勒馬回頭,杜府門口哪裏還有他家熙弟的影子,隻有秋風掃落葉。
這差別對待,簡直淒涼!
沈楚其一手抓馬繩,一手捧心。
阿秋深深懷疑他家小郡爺這一戀愛,就成了小怨婦了,方向不對他必須糾正回來,遂斜著身子靠向沈楚其,嘖聲反問道,“陸四爺是七少的家人,七少對家人能不好?難道您喜歡七少,就容不下他對家人好?七少可不止您一個交好的外人,十三行多少人家,就有多少人家的少爺和七少常來常往。
難道您亂吃飛醋,七少往後就得斷幹淨和所有人的來往,單和您一個出雙入對的?您可別忘了,還有個唐七小姐呢。”
那才是正經該吃醋的對象。
阿秋嘴角往下一撇,盯著沈楚其捧心的大胖手,提著狗膽再次質問道,“您捫心自問,七少要是個萬事不理、誰也不放在心上的德行,您還能這麽喜歡七少?他對上心的人好,不也是您覺得他好的地方?”
沈楚其不捧心了,握著阿秋的手豁然開朗道,“阿秋,你可真是金玉良言,你就是我的良師益友!”
阿秋說得對,不管將來如何,他對他家熙弟“不正常”的喜歡能持續多久,該何去何從,有一份心意不會變。
就算不將他家熙弟當“男風”喜歡,他對他家熙弟的兄弟之情不會改變。
沒了異樣的感情,他和他家熙弟兄弟似的喜歡,也還在,會一直都在。
那他還有什麽好在乎別的人,別的事的?
他甚至,比別人對他家熙弟,更多了一份感情。
雙重保險,不虧。
沈楚其越想,笑容越擴大,揚聲道,“今兒這風吹得舒怡,別急著回府了,我們去城外跑馬去。”
他心情飛揚,阿秋卻麵色古怪。
風吹得舒服不舒服他不知道,他隻知道,路人看著他和他家小郡爺手牽手騎馬的眼風,可不怎麽令人舒服。
他家小郡爺要搞男風,他可不想也被人當成喜好男風的!
阿秋怒甩開沈楚其的大胖手,握緊馬繩,順帶一腳踹上沈楚其的座駕,喝道,“小郡爺,您先走一步,我跟著您咧。”
沈楚其策馬遠去,阿秋不緊不慢跟在後頭,錯眼瞧見一輛馬車從城外駛來,偏頭瞟過一眼,不禁“咦”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