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容如撥雲見日,笑聲如穿雲光束,照亮空闊的廊內,頃刻間驅散略顯沉冷的氣氛,仿佛早前的冷言冷語隻是幻覺。

愉悅的笑顏,映襯得陸念稚風姿如常。

“四叔!”杜振熙卻覺這笑和陸念稚今天的冷待一般莫名其妙,惱上添羞,單手撐地磨牙道,“您笑什麽?”

刹那跌坐的臉上越發懵圈。

反應慢了半拍,問的話實在傻氣。

陸念稚笑容愈深,握著黑貓的爪子閑閑揉捏著,翹著眉梢抬眼盯住杜振熙,“笑你沒大沒小,活該現世報跌了一跤。我抽什麽風?有你這樣和長輩說話的?”

說著責問的話,上揚的嘴角卻沒有回落的趨勢,低沉嗓音裹著濃濃笑意。

倒似一瞬恢複如常,又是那個輕易被杜振熙窘態取悅的陸念稚。

這一跤跌得,貌似把陸念稚跌正常了?

杜振熙心下稀奇,揉著鼻子掩飾羞惱,一鼓作氣質問的話被一聲噴嚏敗了氣勢,又聽陸念稚抬出輩分來,頓時反駁無能。

“我沒抽風,你也別抽鼻子了。”陸念稚一手攬黑貓,一手抽汗巾,抻直手臂隔開黑貓和杜振熙,將汗巾送到杜振熙眼前,“擦一擦。擦完了老實捂著。”

杜振熙想拒絕,但陸念稚能幾次三番給她沒臉,她卻不能當眾拂陸念稚的好意,摸向腰間汗巾的手隻得拐了個彎,教養良好的道聲謝,默默接過陸念稚的汗巾擤鼻子。

左右今天當著杜晨芭的麵,她沒少被陸念稚下臉麵,虱子多了不癢。

才淡下去的羞惱就有點自暴自棄的意味,化作一小股邪火竄上心頭。

憑什麽陸念稚心情不好,就能拿她抽風,憑什麽陸念稚心情好,就能沒事人似的笑她懟她?

這麽一想,心頭就堵得慌。

杜振熙捂著同樣發堵的鼻子,撿起話茬再次質問道,“不是我沒大沒小。是您先無視我問安,後又拒絕我的孝敬,我聽得出您的冷嘲熱諷,連八妹都覺得您冷臉冷語,怎麽會是我一個人多想亂想?

再看您現在收拾的箱籠,您這是要把我留在廬隱居的東西都丟出去?曾祖母尚且沒丟過您和我、小十一留下的雜物,您這樣沒頭沒腦的是想幹什麽?

和我劃清界限?從此廬隱居和霜曉榭畫出道來,兩廂不來往?您這不是抽風,您倒是教一教我,我用個什麽詞匯問您才恰當?”

光腳不怕穿鞋的,橫的怕愣的。

她這樣坦白直接的問到臉上,倒叫人無力也得招架。

陸念稚笑意微斂,眸底**漾的漣漪複又裹著絲絲冷意,垂下眼簾曼聲道,“是誰總在我麵前說自己大了,不喜歡我像對待小孩子似的親近?如今我想分清楚彼此,該誰的東西就是誰的,各歸各位保持距離,反倒又成了沒頭沒腦的抽風?”

一聲反問,又有點尋常互懟時的隨意架勢。

神態和語氣落在杜振熙的眼中耳裏,又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微妙不同。

一席話說得她跟個難伺候的熊孩子似的,逆著她的心意不行,順著她的心意也不行,遠不得近不得,熱不得冷不得。

她不喜歡的,是陸念稚老對她動手動腳的過分親昵,卻從沒想過要和陸念稚相敬如冰。

暗地裏較勁歸較勁,她始終敬陸念稚為四叔。

除非將來形勢有變,二人真的鬧到撕破臉,落到連同一個屋簷下相安無事的叔侄都做不成的地步。

她想為杜振晟擔起杜府的門楣,並不想家宅不寧、親人失和。

她隱隱有種篤定,老辣精明如陸念稚,同樣不會任由事態落到最糟糕的地步。

所謂的各歸各位保持距離,此刻從陸念稚口中說出來,不但不令她信服,反而令她覺得飄渺無實。

丟光她的東西,就算保持正常距離了?

這行為令人無語,也令人覺得幼稚。

杜振熙忽然福至心靈。

對。

就是幼稚!

陸念稚怎麽會做出這麽幼稚的事?

之前她受夢魘困擾睡不好的那幾天,腦子就覺得轉不動,難道陸念稚和她“同病相憐”,受夢魘折磨抽風不說,還幼稚到想通過清理幹淨她的東西,試圖抹掉她留在廬隱居的痕跡,好換一場清靜?

眼不見心為靜。

陸念稚連廊下掛的風鈴都拆了。

現在突發奇想清理她的東西,好像也就說得通了。

杜振熙念頭一閃,忽然覺得有些好笑,到底不敢真的拿夢魘的事刺陸念稚——好歹夢魘和她有關,她可不想再回想起那天的情景,更不想知道夢魘的具體內容,活該陸念稚一個人受困擾。

陸念稚這樣,算不算自作自受?

偏偏啞巴吃黃連,有苦不能說。

所以才遷怒她嗎?

那就讓他遷怒吧!

陸念稚越是抽風,說明心裏越憋悶。

杜振熙越想越好笑,偏要裝出副大度的樣子,守禮知禮地乖覺道,“四叔,隻要您別老拿我當小孩子調侃,我又怎麽會不願意和您親近?”

她可沒忤逆長輩,提出保持距離的是陸念稚,那就是陸念稚這個長輩知錯,而且能改。

子不言父過,她這個做“侄兒”的,自然不能論陸念稚這個四叔的對錯。

隻不過以牙還牙,同樣含沙射影的暗搓搓懟了陸念稚一句。

小小的反擊令杜振熙心情更好,說罷也不管陸念稚是何反應神色,隻捂著鼻子探身去看箱籠,話說得越發乖覺,“您既然嫌我的東西留著礙事,不如我幫您理一理?聽練秋姐姐說,您為著整理這些東西,好些天沒出過廬隱居,連安大爺的邀約都推了……”

“不用你多事。”陸念稚語氣微冷,看著嘴角隱含笑意的杜振熙眉梢微挑,眸底神色略帶疑惑,話說得有些心不在焉,“這裏頭除了你小時候的東西,還有很多我的舊物。我尚且理得慢,何況是你。你是想幫忙,還是幫倒忙?”

一看那些小小的被子和鬥篷就知道,杜振熙能放心大膽的留這類貼身物件在廬隱居,都是十歲以前的事了。

那會兒畢竟年幼人小,記事起的大部分精力,都用在了開蒙學做生意上,即便霜曉榭的生活是她自力更生,也少不得桂開幫手,哪裏分得清她留下的東西是哪些,就更分不清陸念稚的舊物是哪些了。

她還真的無處下手,幫無可幫。

隻是看著箱籠裏亂糟糟混在一塊的東西,杜振熙不由心頭一動。

外院行走的都是管事小廝,再就是各處掌櫃夥計,說話難免有些沒顧忌,她也和出入外院的大部分人一樣,以為練秋和拂冬到了年紀不出府配人,應該早就成了陸念稚的屋裏人。

此時又有些不確定。

練秋和拂冬不入二進服侍好說,難道連二進院落的用度物品也不歸二人拾掇?

否則箱籠怎麽會這樣混亂?

這樣還算什麽屋裏人?

以陸念稚的性子,要是真收用了練秋和拂冬,又怎麽會不明不白的晾著人,不給差事也不給名分?

其實,練秋和拂冬根本不是陸念稚的屋裏人?

是她和外院那些人先入為主,想太多了?

杜振熙心頭一鬆,隨即愕然。

練秋和拂冬沒被陸念稚收用,她有什麽好鬆口氣的?

莫名其妙!

杜振熙哂然,就聽陸念稚朗聲問,“怎麽了?有什麽事?”

這話卻不是對杜振熙說的。

杜振熙回頭,就見杜晨芭不知何時站在廊內門檻外,手中拿著首飾花樣的圖冊,麵上神色有些愣愣,聽到陸念稚出聲問話,才恍然回過神來。

“八妹,是不是選好圖樣了?”杜振熙心知喜歡歸喜歡,杜晨芭心底裏和杜晨舞、杜晨柳一樣,多少有些怕陸念稚,忙接過話茬,笑著問杜晨芭,“你是想借回去,還是在四叔這裏臨摹?我看還是臨摹好了,不影響四叔做事,也不白費你帶了紙筆來。”

省得有一就有二,杜晨芭借了一次,別人也跟著來借第二次,惹得廬隱居不清靜,陸念稚不高興。

這也是杜晨芭一早自備筆墨紙硯的意圖所在。

即能多個借口常常登門,又不過多的麻煩陸念稚。

杜晨芭卻像沒聽懂杜振熙刻意提點的“好意”,視線落在杜振熙手中的汗巾上,忽然目光一轉,閃亮著一雙大眼看向陸念稚,微微紅著小臉道,“四叔,我幫您做幾塊汗巾吧!”

杜振熙大感頭疼。

是看見她用陸念稚的汗巾,又想到之前陸念稚諷刺她浪費汗巾的話,杜晨芭才突發奇想?

她的思路再次被杜晨芭帶歪。

想起每次年節燈會,熱鬧散去後,街市上總會落下許多香帕荷包,也不知是哪家小姐用來丟哪家俊俏少爺的,最後便宜了專門清掃街市的人,收攏起來轉手拿去賣,還能發一筆小財。

女孩子喜歡一個人,是不是就喜歡送針線?

杜晨芭想為陸念稚做針線,到底應還是不應,幫還是不幫?

杜振熙表示很苦惱,抬眼撞上杜晨芭略帶忐忑和祈求的視線,歎氣之餘心頭一凜。

她要是連這點小事都不能成全杜晨芭,往後還有什麽立場和臉麵,幫小吳氏繼續“開導”杜晨芭?

這麵子不爭也得爭。

杜振熙用隻有彼此能聽得見的聲音,咬牙對陸念稚輕聲道,“四叔,八妹是我帶來的,她喊我一聲’七哥’,您別在她麵前再落我的臉麵。”

一個“再”字咬得極重,頗有些切齒的味道。

陸念稚眸色一閃,從善如流又有些意有所指的道,“誰用的汗巾多,你就問誰去。”

把決定權給了杜振熙。

杜振熙“求”臉麵,他就給她十足的臉麵。

這個時候又這麽好說話了?

陸念稚果然陰陽怪氣的!

杜振熙顧不上細究陸念稚的態度和語氣,總不能拿她用過的汗巾給杜晨芭,觸及身側的箱籠,就隨手一抓,塞進杜晨芭手裏,“四叔的汗巾沒什麽講究,你照著舊樣子做幾塊就是了。”

她隨手抓的一坨裏,都是些半舊不新的汗巾帕子,一時也分不清是她小時候的東西,還是陸念稚的舊物。

杜晨芭卻若獲至寶,忙捧在手裏,歡歡喜喜的保證道,“四叔放心,明天,不,後天我就給您送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