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七。”陸念稚頭一回嚐到羞惱的滋味,沉著臉幾不可察的暗瞪杜振熙,“傻站著做什麽?還不叫人?”
杜振熙不是說他老當益壯嗎?
那他就倚老賣老,別怪他在外人麵前對他疾言厲色。
正準備行禮的杜振熙隻覺莫名其妙,覷著臉色一冷再冷的陸念稚在心裏白眼三連,表示惹不起惹不起,麵上揚起得體的笑容,抱拳喊道,“安大爺,唐三少。”
她隻當陸念稚是抽風後遺症,陸念稚遷怒得太隱晦,外人就更感知無能了。
安大爺毫無所覺,粗聲大笑的請陸念稚邊走邊聊,唐加明則抬手做請,領著杜振熙跟在兩位長輩後頭。
陸念稚瑞鳳眼一乜,掃見和唐加明客氣寒暄的杜振熙,有些無奈的暗暗歎了口氣。
他自己犯蠢,是他一個人的事,不該跟個要不到糖吃的孩子似的,和杜振熙亂發“脾氣”。
怎麽確定心意後,行事反而越活越回去了?
喜歡一個人,就會變成這個樣子嗎?
他這個樣子,實在有些難看。
比當年費盡心思取悅曲清蟬的餘文來,有過之而無不及。
何止是患得患失。
簡直可笑。
陸念稚一麵自我反省一麵啞然失笑,錯開步伐讓安大爺和唐加明先走一步,招呼杜振熙並肩而行,抬手正了正杜振熙束發的玉簪,溫聲交待道,“紅豆沙暖胃,卻頂不了多久。待會兒別急著敬酒喝酒,先吃些實在的東西壓一壓胃,知不知道?”
杜振熙當然知道,不知道的是陸念稚剛才還冷著臉,這會兒怎麽突然又和顏悅色了?
男人心,海底針。
惹不起,猜不透。
受寵若驚之餘,忙投桃報李的幫陸念稚理了理衣襟袖口,仰頭笑道,“我記著了。四叔,您待會兒也少喝點。”
陸念稚輕輕地笑,揉了揉杜振熙的小腦袋,“小七乖。”
乖啥子喲!
她又不是黑貓!
求別揉亂她的發型!
杜振熙抱著腦袋抽了抽嘴角,頓時不受寵若驚了,無語地跟著陸念稚進擺宴的廳堂。
唐家在外院和內院都擺了席麵,男人在外女人在內,各有一番觥籌契闊,不必贅述。
隻說菜過五味,唐老太太柳氏身邊的媽媽來請杜振熙,捂著嘴嗬嗬笑道,“還真叫老太太說中了!曉得安大爺是個熱情豪爽的,果然這一高興勸起酒來,好心幫我們家三少練酒量也就罷了,連累得七少也喝得臉都紅了!
老太太說了,可不能讓安大爺一個勁的磋磨兩個孩子,裏頭已經煮了醒酒湯,請七少和三少過去喝一碗,叫老太太親眼見一見,也好放心。安大爺想盡興,別找兩個孩子,隻管找四爺去!”
話說得爽快敞亮,安大爺哈哈大笑地擺手,拉著陸念稚大著舌頭道,“四爺,我們繼續喝我們的!別理會不頂事的毛孩子們,由得他們自在玩去!”
這話別有深意。
陸念稚不置可否一笑,揚袖碰上安大爺的酒盅。
碰杯的脆響時有時無,離得遠了仍依稀可聞。
杜振熙搖頭甩掉席間的喧鬧,看一眼在前頭領路的媽媽,又看一眼同樣酒氣上臉的唐加明,放慢腳步開口,借著說話醒神,“聽安大爺剛才說的意思,三少和安小姐的親事,臘月就要下定?我先恭喜三少了。”
安大爺即要做生意又想做親事,表現得倒比安小姐這個女兒還恨嫁,不過長幼有序,杜唐兩家的親事已經心照不宣,唐加明趕在新年前定下親事,哥哥先娶妹妹再嫁,才是正理。
唐加明道一聲多謝,循聲看向杜振熙,微醺的臉上隻有酒意沒有喜色,“七少也覺得,我和安小姐的親事,是件值得恭喜的事?”
三家親事,都是利大於情。
從定親到成親,少說還有一兩年的時間。
誰敢說唐家不會後來居上,到時候對待安家這門姻親的態度,還會不會和現在一樣重視?
值不值得恭喜,不過是句場麵話。
唐加明何必明知故問。
杜振熙暗暗搖頭,麵上卻毫不猶豫地點頭,“安小姐和家中姐妹常有來往,我曾聽五姐讚安小姐虎父無犬女,性子和安大爺一般颯爽。三少能得此佳緣,自然值得恭喜。”
唐加明聞言一笑,透著恰當的矜持道,“借七少吉言。”
不借杜振熙“吉言”,他還想從杜振熙嘴裏聽到什麽樣的答複呢?
明明早已下定決心,埋葬一切不該有的胡思亂想。
為什麽在連日的忙碌過後,他終於能閑下來處置那隻無意中得來的粉底靴時,卻幾次丟不開手,在收到杜振熙應邀的回帖後,又鬼使神差的將粉底靴重新藏好,收在他睜眼閉眼就能瞧見的床頭矮櫃裏。
現在見了麵說著話,心裏那份模糊的期待,依舊如無法成型的雲煙。
杜振熙,是他未來的妹夫。
短期內,可能是唐家的合作“夥伴”。
除此之外,再無其他可能。
唐加明斂去一瞬清明的思緒,舉止沉穩的側身道,“七少先請。”
杜振熙抬腳,跨進的卻不是唐老太太柳氏的祥安院,而是花園裏擺宴的敞軒。
牆角燒著炭盆,熱氣撲麵而來,熏得她小臉越發紅潤。
“這是喝了多少酒?瞧這小臉紅的!頭暈不暈?胃燒不燒?”唐太太不等杜振熙行禮,就拉著杜振熙噓寒問暖,略顯虛弱的笑容滿是慈愛和滿意,“原先隻曉得安大爺疼女兒,今天才知道安大爺不是個疼女婿的。自家女婿還得自家疼。七少這模樣,我瞧著真是又歡喜又心疼。”
她一語雙關,把唐加明也掃進話裏,埋怨安大爺連未來女婿也不放過。
又因著身體不好,一不管家二不交際,常年孀居在自己院子裏,滿心惦記的不過是一雙兒女的吃用冷暖,說起抱怨的話來也隻有滿滿善意,全無彎彎繞繞的粘糊勁。
拳拳慈母心,溢於言表。
杜振熙心生好感,忙恭謹接過唐太太遞過來的茶盞,喝過一口才笑道,“多謝唐太太。我沒喝多少,不覺得頭暈胃裏燒,不怎麽難受。您別費心。”
言辭有禮,舉止得體,笑容真摯。
唐太太微白的臉色都亮起來,忙又招呼道,“喝茶先潤潤口,再用些點心吧?都是特意從老字號買來的,有甜口的,也有鹹口的。小七,你喜歡哪種口味?”
一眨眼,稱呼就從七少變成了小七。
之前奉聖閣夜宴沒能像現在這樣細看細說,此刻當真是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順眼。
杜振熙赧然。
忽聽含笑旁觀的唐老太太柳氏開了口,和藹笑道,“她這是已經拿你當半個兒子疼咯。既然知道茶水潤口,怎麽就不知道這會兒吃點心,幹巴巴的反而堵喉嚨?真是關心則亂。”
說著命身邊媽媽奉上用小碟子裝的茶葉渣,笑看杜振熙道,“別嫌這些土法不雅觀。要說醒酒提神,還是嚼茶葉杆最管用。”
杜振熙雙手接過小碟子,對上柳氏望過來的目光心下一凜,臉上卻紅暈更甚,露出恰到好處的羞澀。
她這個年紀的男孩子,聽著左一句女婿右一句半個兒子的打趣,這麽臉紅應該沒錯吧?
還好陸念稚教過她怎麽喝酒,也教過她怎麽裝醉。
臉上敷著酒氣,連裝害羞都省了。
杜振熙低頭嚼茶葉,腦中卻畫麵一閃,浮現剛才對上柳氏的那一眼。
她正走神,就聽腳步遝遝,有下人進來稟道,“七小姐聽說三少在這裏,想請三少過去一趟。說是之前答應給三少繡的荷包做好了,揀日不如撞日,現下正好交給三少,省得回頭還要多跑一趟外院。”
“安小姐也在加佳的院子裏。加佳倒是會找借口,不過是想人多好玩鬧。”柳氏聞言笑容越發和藹,指著唐加明道,“席麵才吃到一半,她們就跟坐墊長了刺似的坐不住了,這會兒在一處說話呢。你正好帶著七少一道去,順便在園子裏散一散,不必陪著我們兩個老婆子,沒得拘束。”
唐太太忙接口道,“這裏離廚房遠,醒酒湯送過來早涼透了。加佳院裏有小廚房,你們過去,正好趁熱用上一碗。”
這話很有些此地無銀三百兩。
正應了安大爺別有深意的話,這是早就有意給幾個孩子製造機會,私下多多相處,拉近關係增進感情。
唐加明恭順起身,退到敞軒外等著給杜振熙領路。
杜振熙掩著袖子吐掉茶葉,和對她熱情無比的唐太太又說了幾句話才起身告辭,從善如流的跟上唐加明。
“母親,您瞧小七的言行舉止,真是再好不過的教養!加明從小就穩重,加佳卻是個驕橫的。往常我要是多說幾句,加佳就要嫌我囉嗦。小七又好耐心又好性情,真是再好不過的孩子了。”唐太太望著門外,目光追著杜振熙漸行漸遠的背影,又笑又歎道,“以前沒少聽人說,杜府七少生得一表人才,比杜五小姐三姐妹還要漂亮。
加佳回請西府三姐妹來家裏做客時,我也見過那三姐妹,確實春蘭秋菊各有千秋。今天仔細一看,才知道外頭說得不假。小七一張臉粉粉嫩嫩的,再叫酒氣一染,氣質柔而不陰,生得真是太漂亮了!”
比女孩子還要漂亮!
未來女婿的容貌比女兒更勝一籌,真不知是好事,還是壞事。
唐太太有喜有憂。
柳氏鼻翼微動,嗤笑著輕哼道,“長得漂亮頂什麽用?”
不過是個端著少爺作派的愣頭小子!
言行有度可能是家教使然,也可能是因為性子綿軟。
都說杜振熙是陸念稚一手教養的。
在她看來,杜振熙形似神不似,隻學到陸念稚的形,沒學到陸念稚的神。
陸念稚是老狐狸,杜振熙不過是個軟柿子。
瞧剛才那副又是臉紅又是順從的模樣,顯見是個沒多少城府的貨色。
白長一張漂亮的臉,沒有過硬的手段,能頂什麽用?
杜振熙,不,整個杜府,就乖乖等著被她搓、圓、捏、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