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論起酒桌交際,七少和安大爺同桌吃酒的時日還是太短了。您不知道,十三行可沒人不知道安大爺是個什麽酒品。”明誠有問就答,邊說邊甩袖子,活像個手裏捏快板的說書人,搖頭晃腦道,“像今天這樣倒頭就睡,那還是好的。最嚴重的一次,別說認不清人了,連家門都認錯了。
要不是有安小姐這個家中最受寵的女兒求情,安太太保準河東獅一聲吼,叫安大爺吃不了兜著走。當初安大爺這酒醉認錯門的事,惹了好一陣笑話。今天一喝高了,哪裏想得起自家小廝,是四爺和我送他去客房的。
後來唐三少身邊的小廝帶著人,往外院來尋您,找到客房見四爺、安大爺都在,這才沒多說什麽就散了。等那小廝一走,四爺就身輕如燕的翻窗出客房,掩人耳目神不知鬼不覺摸進了唐家內院。一直在客房’陪’著安大爺的,是我。”
所以安大爺疼愛安小姐,不僅因為安小姐是老來獨女,還因為安小姐乖巧孝順,和唐家的親事雖有利益算計在,但安大爺也是發自內心的為女兒高興,今天才會敞開懷大喝特喝。
也所以陸念稚來者不拒,不為應酬安大爺,而為灌醉安大爺,以備有個萬一,能拿酒醉後神誌不清的安大爺當擋箭牌,充當“人證”。
怪不得陸念稚抱著她一路狂奔,最後卻揀了個離二門尚遠的小路口就放她下地,也怪不得她好容易瘸著腳彈到二門上,請唐家下人幫著請陸念稚來時,先趕過去的是明誠和竹開。
好一招移花接木。
摸回客房的陸念稚接替明誠,等安大爺被“吵醒”,看到的自然是陸念稚,也隻會是陸念稚。
天時地利人和,陸念稚全都算進去了。
老狐狸這麽能耐,咋不上天呢!
這份老謀深算就算不上天,也可以轉行當賽半仙去街頭擺攤賺外快了!
即便沒有杜府家主的光環,陸念稚也能混得風生水起。
杜振熙邊服氣得五體投地,邊默默吐槽。
她被明誠浮誇的模樣、帶著馬屁味的用詞逗笑了,笑意卻不達眼底,“我問你一句,你倒有一大茬子話等著招呼我。你既然早有準備,我看我也不用再叫竹開進來了。四叔今天點你跟車,是不是也另有差事交待你去辦?”
以竹開的機靈,既然和明誠一起趕去二門迎她,想來心中已有了悟。
她和陸念稚共患難過,即是共謀苦肉計的“戰友”,也已是共同對付唐家的“盟友”,不管竹開奉她命有沒有查問到什麽,怕是已經知情識趣地和明誠通過口風。
一個“也”字,聽得明誠眼睛一亮,撓著腦袋嘿嘿笑,“七少英明。四爺早有交待,讓我趁著和唐家下人一處吃茶閑話的時候,找機會探一探唐家遷居廣羊府前的事。可惜,能打聽到的,都是眾所周知的事情。
我問過竹開了,他借著我這頭說得熱鬧,沒人注意到他,倒是往唐家門房和車馬房幾處摸了一圈。摸出的結果倒稀奇。原來唐家的下人都是來廣羊府後陸陸續續采買的,別說遷居前就跟著唐家的老人了,連家生子都沒幾個。您說稀奇不稀奇?”
是挺稀奇的。
不過,英明這種馬屁是什麽鬼?
她是杜府七少,又不是皇帝老子。
杜振熙又好氣又好笑,擺擺手讓明誠退下。
明誠滾出車廂,和竹開排排坐車轅,轉瞬收起嬉笑,略懵圈道,“按說我也沒少見四爺和七少一處說話……可是剛才一進車廂,就覺得氣氛和以前不太一樣。尤其是四爺,含笑看著七少問我話,那神態氣韻……”
到底怎麽不一樣,他又說不上來。
竹開不知想到什麽,麵色說不出的古怪,含糊應道,“主子的事,少瞎琢磨。”
明誠“嘿”了一聲,搖搖頭專心趕車。
杜振熙也搖了搖頭,抬眼看向一直沒作聲的陸念稚,沉吟道,“唐家這樣的做法,不僅稀奇,還很古怪。又不是寒門窄戶,哪有放著老人不用,也不著力培養家生子的?唐家說是遷居而來的外來人家,但來廣羊府也有十幾年時日了。
先是遣散用舊的老人,又壓著新采買的下人不許他們勢力做大,這樣的做法,反而有些欲蓋彌彰。隻想著用人,卻不想讓下人過於深入唐家內部。不是來曆有鬼是什麽?不過……”
她輕哼一聲,冷笑道,“事到如今,唐家的祖籍到底是真的還是假的,又是從何而來,已經不重要了。”
陸念稚睨著杜振熙,隻覺那一聲哼輕飄飄的,搔得他耳朵有點癢。
原來喜歡一個人,對方的一舉一動都會變得和以前大不同。
要是杜振熙還像小時候賭氣那樣愛嘟嘴,再這麽一哼一笑,他大概又會冒出想親一親他的古怪想法?
這類不可自控的念頭,太容易擾亂他的心智。
對他來說,其實弊大於利。
很可能影響他的判斷。
這可不是什麽好事。
陸念稚不太喜歡這種感覺,但又說不上是討厭。
他心下略糾結,一麵分心理順自己的觀感,一麵不露聲色的嗯了一聲,順著杜振熙的話茬道,“祥安院的小佛堂,究竟有什麽古怪?”
他們已然窺破柳氏的真實態度,再加上小佛堂的“古怪”,唐家祖籍的真假,確實已經不是重點。
“小佛堂裏不僅供著唐家的牌位,還有唐老太太娘家柳氏的牌位。”杜振熙回想起小佛堂裏的所見所感,仿佛又置身於那一方陰鬱空間中,情不自禁地默默打了個寒顫,“照唐七小姐之前所透露的說法,那些有名有姓的唐家先人,應該是她那些已逝的叔伯兄姐。
古怪的是那些空白的牌位。聽唐七小姐的意思,唐家即便是遷居廣羊府前,家裏也沒那麽多人口。隻怕那些空白牌位中,有些是唐家的,有些是柳家的。”
想不通的是,柳氏一個出嫁女,又在唐家紮根做了多年當家老太太,怎麽會特意在唐家供奉娘家的牌位,即不合情也不合理,行事還神神叨叨的。
唯一能肯定的是,柳氏的所做所圖,和那幾條空有牌位的人命脫不開關係。
“還能肯定的是,柳氏既然是直接衝著杜府來的,那幾條人命,必定也和杜府有關。”陸念稚神色漸漸凝重,垂眸若有所思道,“我雖是半道才進的杜府,但該知道的家史家事,大老爺、大夫人在世時,曾悉心教導過我。要說老祖宗確實曾做過販賣私鹽的事,但要說杜府曾做過謀財害命的勾當,卻是沒有的。”
且販賣私鹽,鑽的是律法空子,占的更是官府的利益交換,更別說當時杜府依仗的,還有定南王府的默許和幫襯。
以老祖宗的果決智計,隻會見好就收,不會貪得無厭到牽扯進人命。
症結不在老祖宗身上,柳氏的輩分比江氏還要矮一截,和大老爺、大夫人同輩。
那麽,人命和誰有關?
杜振熙想到這裏,手心無端端沁出一層冷汗,她猛地睜大眼睛,愕然道,“家裏這麽多年來,唯一牽涉人命的,隻有大伯出海行商,遭遇海難一事!”
陸念稚眉梢微挑,沉聲道,“小七,你想到了什麽?”
不等杜振熙回答,他已經再次開了口。
“小佛堂的空白牌位,和那次海難有關!”
杜振熙和他異口同聲,生不出半點神同步的感慨和喜悅,一張小臉滿是錯愕和更深的疑惑,“那次海難百年難得一遇,根本就是不可測的天災,如果能人為算計,大伯怎麽會一去不回白白丟了性命,還害的大伯母一病不起,沒給大房留下血脈就跟著大伯去了!”
她又痛又氣,咬牙切齒道,“那些一同葬身大海的人命,和同樣無辜的大伯有什麽關係!一整條海船多少條人命,如果事先知道會出事,大伯難道還會故意帶著同行送命不成?柳氏是不是老糊塗了!唐家和柳家的人命,憑什麽算到大伯身上,憑什麽安到杜府頭上!”
彼時老祖宗已經去世,留下關閉奉聖閣不再販私鹽的遺命後,杜府正處於青黃不接、急於轉型的關鍵時候,杜府大爺打著出手最後一批私鹽鹽引的幌子,暗中搜羅貨物裝滿商船,冒險走海路,為的是能給杜府撈一桶金。
貨多利潤大,成本也高。
糾集的不光是當地商戶,還有嶺南、閩南的商人。
唐家和柳家,八成占了一股份額,也各自派人跟船,和杜府大爺一道出了海。
卻也一同喪命海上。
否則如何解釋那些空白牌位,如何解釋柳氏對杜府隱而不露的恨意?
電光火石間,杜振熙想到陸念稚交給她的商船名冊,她繃著身子靠近陸念稚,眼中滿是冷光,語氣也冷,“您讓我整理的名冊後頭,附帶著當年大伯走商船時的合夥名單,現在已經知道症結所在,我回去就將名冊重新過一遍!”
燈下黑,她萬料不到唐家和杜府有這樣的淵源,整理名冊時哪裏會先知到留意名單?
陸念稚頷首,又搖頭道,“大哥那次出海,做的到底是掩人耳目的事體。名冊記載的內容隻是做給外人看的,詳細的合夥人、行船記錄,應該收在別的地方。此事背後,如果不是唐老太太對杜府有所誤會,就是還有什麽我們目前沒查到的內情……”
“庫房……”杜振熙緊繃的身形一鬆,重新跪坐道,“安置商船的碼頭庫房。詳細的行船日誌,應該收在庫房裏。”
杜府租賃的碼頭庫房,在廣羊府城外,距離略遠,此時再急也無法立即就飄去庫房。
這事也急不得。
才剛離開唐家,誰敢保證柳氏沒有讓人暗中盯梢他們的動靜?
陸念稚表示稍安勿躁,看著神色冷硬的杜振熙,心頭不由一軟,有意緩和氣氛道,“小七,現在……你可還想著娶唐七小姐?”
娶個蛋!
以前還想著事後再退親,如今連先定親的念頭都沒了。
杜振熙心下自嘲,苦笑道,“不想。如今還有什麽親好結的?”
唐家,不是來結親的,而是來結仇的。
這仇,還來得莫名其妙,且等著揭開最後一層迷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