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痛苦地站在你的麵前
你不能說我一無所有
你不能說我兩手空空
——海子《麥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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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吃完午飯,倆人從漢口出發,到了楚河漢街。據說它是目前中國最長的商業步行街,主體采用民國建築風格。漢街沿楚河而建,楚河沿街而走,成為連接沙湖和東湖的一條紐帶。
這條街開街了兩年,秦朗隻去過一次,也是跟光媚去的。好久沒去,街道變得熱鬧多了。國慶節前,這裏開了一家杜莎蠟像館,是繼上海等城市之後的亞洲第五家展館。年輕人多少有些獵奇,於是買了票進去看。彩雪很高興,說上次本來想進去看的,可同學嫌票貴舍不得看。
對這種超級寫實主義的造型藝術,秦朗還蠻感興趣。繪畫中也有這個流派。如果繪畫跟照相一樣逼真,甚至更栩栩如生,那種感覺無疑是震撼的。但蠟像主要以名人為主,除了滿足觀眾一睹名人的欲望,以假亂真地合個影外,其它意義就了了。
武漢的畫家冷軍,就是超現實主義油畫的優秀代表者。他的《蒙娜麗莎——關於微笑的設計》,畫得纖毫畢現,精致入微,讓秦朗印象深刻。
逛完蠟像館,他們繼續沿著漢街逛。中途看到一個街頭畫人像的,五分鍾速寫,30元一張。彩雪笑說這掙錢挺容易,秦朗說,看似容易但要功力。
後來,他們來到漢街中心碼頭,坐上了仿古畫舫船,穿過楚河上的四座橋梁,至水果湖雙湖橋而返。他們穿橋梁,賞建築,眺風景,感覺很愜意。
“如果晚上來看,肯定別有一番趣味。”秦朗笑道。
“有夜遊船啊,”彩雪指著前方說,“據說可以遊覽整個東湖呢。”
“是嗎?”秦朗很興奮,“等我高考結束了,我們再來一次夜遊東湖。”
“好啊!”彩雪露出天真爛漫的笑。
星期一,是12月9日,下午有詩朗誦比賽。高三不參加。
昨晚下了點小雨,早晨的氣溫比昨天下降了好幾度。紀管祥見到秦朗的時候,心情似乎和天氣一樣陰鬱。這不是他的氣質。秦朗因為感覺對不住他,臉上也不大自然。他或許知道點什麽,但秦朗不知道如何對他說。
聯考結束,但還有校考。所以,專業課並不會停。每周仍有兩個下午上專業課,其餘時間則是上文化課。晚自習也恢複上文化課,但一周有三天,要加上一個晚自習,大家稱為晚晚自習,用於補專業。
藍玉本來說參加聯考的,但終究沒有來。後來她說,她的目標既然是考模特,考美術就意義不大了。說這句話的時候,她有些傷感,畢竟學了兩年畫,沒個結果就結束了。紀管祥說有時間去看她,現在聯考完,可以計入日程了。中午,紀管祥跟藍玉聯係了一下,藍玉說晚上就可以找她,她的培訓班八點才結束。
一個多月沒上文化課。所有文化課老師像瘋了似的,講課有使不完的勁兒。學生沒日沒夜地畫了40天,眼裏不是碳鉛就是色彩,現在白紙黑字擺在眼前,忽然有種久違後的陌生。
彩雪沒秦朗這麽大的壓力,所以活動特別多。昨天她還跟秦朗說,她是他們班的領誦。希望秦朗去看她表演。秦朗還真想去看看。操場上音樂陣陣,詩聲朗朗,早把教室裏的高三學生吵得心煩意燥。後來,秦朗給老虎發了一個信息,讓他把彩雪朗誦的視頻發過來。老虎倒厚道,果真傳來視頻,不過笑言要賠他的流量。秦朗躲到廁所,戴上耳機,偷偷欣賞了一番。隻見彩雪穿著類似酒店的裙裝製服,一身幹練地站在一群人前麵吟誦,那聲音飽含感情又略顯做作:“你可曾造訪過我遠方的家鄉,蜿蜒的河流,靜謐的草場,夕陽溫暖出血紅色的光芒……”——可惜視頻有很多雜音,秦朗甚至聽到了胖王在旁邊說話的聲音。
晚上,秦朗和紀管祥幾個去了街道口。那是一家舞蹈培訓機構,藍玉正在舞蹈房裏跟別人一起練舞。不速之客,引起了舞蹈班的喧嘩。藍玉過叫他們到外麵等一下,她一會兒就結束。紀管祥打趣道:“你穿著這緊身的舞蹈服,蠻性感啊!”
藍玉下麵穿著一件白色的襪褲,上麵穿著露背的舞蹈服。紀管祥盯著藍玉的身體看,毫不避諱。
藍玉橫了一眼,笑罵道:“要不要跟你來一件?你會更性感!”
“算了吧,這等於殺了我!”紀管祥連連擺手。
藍玉笑著轉身而去,兩片屁股盤子一抖一抖地,像遊動的喜頭魚。
八點不到,藍玉出來,換了衣服,大家一起來到外麵的一家燒烤店。幾天不見,秦朗忽然感覺藍玉的氣質和學校時大為不同,無論是穿著打扮還是談吐,都帶有一種社會人的成熟感。隻有當她爽朗一笑時,才回歸少女的本質。
“有煙嗎?”藍玉問紀管祥。
紀管祥邊遞煙邊笑:“你要少吸點眼啊,到時候麵試的時候一身煙味,別把考官熏倒了。”
藍玉接過煙,紀管祥殷勤地給她點上。隨著一口煙霧的吐出,藍玉像是完成了一個靈魂的蛻變。
“你考模特,還要學舞蹈嗎?”秦朗好奇地問。
“要啊,這屬於形體表演,考協調性和樂感等能力。”
“哦,”秦朗點點頭。
“你什麽時候穿內衣作秀?到時候我來看看。”紀管祥又開起玩笑。
“你這麽喜歡看,要不要我跟你介紹一個妹子?身材蠻好的!”藍玉也撩著紀管祥,“不過,你已經心有所屬了,哪看得上別人?”
“介紹啊,介紹啊,”紀管祥生怕錯過良機,“我是心有所屬,但別人未必看得上我啊,不如多認識幾個,免得在一棵樹上吊死。”
“我也要介紹,我也要介紹!”坦克和竹竿也動了心。
藍玉蔑視地看了他們三個一眼,然後對紀管祥說:“一棵樹上吊死,叫至死不渝。你還是繼續吊吧,說不定能感動對方!”
“算了吧,你又不知道她對我的態度,何況她現在名花有主了。”紀管祥突然說出這句話。
“誰?”藍玉一臉好奇。
“我哪知道?”紀管祥有意無意地看了秦朗一眼。
“莫名其妙,說別人名花有主,又說不知道!”藍玉眼珠一轉,“這樣吧,你經常來看姐姐我,請我吃幾頓飯,這裏的美女隨你挑。”
“真的嗎?”
“真的!”
“那我挑你行不行?”紀管祥又開始嬉皮笑臉起來。
“挑你個豬頭,沒一句正經話!”
接著,藍玉問秦朗混混找麻煩的事,秦朗輕描淡寫地介紹了一下。
食物陸續端了上來。講話的主角還是藍玉和紀管祥,秦朗、坦克和竹竿隻有聽話的份,偶爾也附和一聲或哈哈一笑。藍玉不停地抱怨訓練很累,還要去培訓機構一對一補文化課,想偷懶都不行。臨了,她感慨還是學校好,雖然也累,但好歹習慣了那種生活,說話的朋友也多。分別的時候,她一一擁抱大家,感覺很久都不會再見麵似的。
回到漢口時,已經很晚了。
上午上課的時候,一個陌生的電話打了進來,秦朗不好接聽。過來一會兒,又一個短信發過來。秦朗打開一看,隻有幾個字:“你的畫賣出去了,有空過來拿錢。無畫不曇。”看到這個留言,秦朗首先想到的不是他的畫,而是那幅油畫中的年輕女人——那個老板娘。想到終於可以見到這個女人,他感到特別興奮。中午去嗎?中午去,他們可能正忙,沒時間聊兩句,他還要趕回來上課。如果晚自習之後去,那他們關門怎麽辦?秦朗發了短信詢問,對方說不要超過7點半。
中午碰到彩雪,秦朗跟她說晚上有事,不要等他。她有些不悅。為了安慰她,秦朗說過幾天會送她一個禮物,她頓時多雲轉晴。
一下午,秦朗時不時地拿出手機,看那幅油畫,重溫那張微笑的臉。下了晚自習,他飛快地趕到曇華林。
可讓他詫異的是,無畫不曇的門已經關了,裏麵燈光全無。不是約好了麽?他輕輕地敲了敲門,沒有聲響。繼續敲,還是沒有聲響。他無奈地退了幾步,想走又有些猶豫,看著這個安靜的房子發呆。在昏黃的路燈下,無畫不曇的橫匾像個沉睡的孩子,露出不經意的憨笑。旁邊還有一個球形的監控,黑亮亮的,倒顯得虎視眈眈。不知道裏麵的人是否在看他。秦朗想到給他發短信的號碼打電話,剛拿出手機,忽聽到店內有窸窸窣窣的聲響,接著燈亮了,再過一會兒,窗戶吱吱呀呀地開了。
“你找誰?”伴著一聲雌柔的詢問,裏麵探出一張女人模糊的臉。
“你好!”秦朗回過神來,忙客氣地對她說,“我跟你們約好了的,你們說我的畫賣出去了……”
“哦,你就是那個畫畫的學生?”女人略帶警惕的語氣,再次看了看我,然後轉身去開門,“進來再說吧。”
進了門,秦朗看到一張勻稱而平和的臉,這不是油畫中的女人嗎?
秦朗又禮貌地喊了聲“你好”,她嘴角一揚,微笑就露了出來。隨後她關上門,輕柔地說:“請那邊坐。”她指了指櫃台旁的一個沙發。這時,秦朗注意到她穿的是一件及踝的長裙。裙子是各種顏色拚接的,以藍紫紅桔為主,兼其它顏色點綴,乍看就像春天裏的百花園。
“坐!”她再次輕聲地招呼秦朗坐下,轉身走向櫃台旁的飲水機,“喝茶還是咖啡?”
這是個二選一的問題,不是可選可不選的問題。秦朗什麽都不想喝,但不忍心拒絕,於是說喝茶。
“紅茶還是綠茶?”想不到她又征詢秦朗的意見,不過這次沒等秦朗回答,她自己做了主,“紅茶吧,這個天氣喝紅茶好。”
不一會兒,她端著一杯紅茶走過來,本可以放在茶幾上,但她選擇雙手遞到秦朗跟前。秦朗受寵若驚,慌亂地接過,不小心觸碰到她的手指。她的手指修長而精神,皮膚泛著細膩的脂光。她仍微笑著,臉上帶有一種彬彬有禮的接納感。
“你很帥氣。”沒想到,她說的第一句話是這。
秦朗靦腆地笑了笑。
“你很年輕,畫很有個性。”她在用一種欣賞的眼光觀察秦朗。這時候,秦朗感覺他寫生似的觀察,突然間被她奪了去。
“你就是那個油畫中的女人。”秦朗壓抑著興奮,竭力保持一種和她一樣的從容態度,似乎這樣他們才能對等。
“你喜歡那幅畫?”她看著秦朗,眼睛一眨也不眨。
“對。”
“為什麽?”她微微一笑。
“為什麽——”秦朗重複著她的話,雖然心中已想過這個答案,但還是要理一下思路,“我喜歡畫中的微笑。如果說蒙娜麗莎的微笑是神秘的,那你的微笑就是溫暖的,善意的,有光芒的。你的額頭,你的眼睛,你的鼻子,你的顴骨,你的嘴唇,你的下巴,都在發出不同的光,這些光散發著強烈的青春氣息,帶著濃濃的幸福味道,它們輝映在一起,給你的微笑注入了無法回避的活力和希望。如果看一張臉,看一個微笑,能想起生活的美好,或燃起未來的希望,那這幅畫無疑是無與倫比的!”
她終於笑出聲來,微笑被露齒的笑容取代,嘴唇因此張得很大,像一艘剛打上桐油的小船。
“謝謝你這麽誇我,這是我聽到的讚美中最特別的一個。”她微微斂起笑容,輕攏了一下頭發,“你覺得,我現在還有這樣的微笑麽?”
她注視著秦朗,饒有興致地等著回答。秦朗也注視著她,既是裝模作樣去觀察,也是名正言順去欣賞。是的,她氣色變了些。中年婦女和少女的臉是不可同日而語的,曾經泛光的臉變得黯淡了,臉上多了些油光。曾經披肩的長發如今變得短了些,但還算無傷大雅。曾經無瑕的眼睛也稍稍凹進去了些,不似先前那般清澈。雖然化了眼妝,但隱隱見得黑眼圈和薄薄的眼袋。但這有什麽關係?她微笑的氣質還在,甜美的善意還在!這是最主要的。容顏可以憔悴甚至衰老,但笑容和善意仍可以延續,仍可以動人心弦。
“如果油畫中的你是春天,那現在的你,應該是夏天。”秦朗終於想好了措辭,“春光明媚,夏光熱烈。你溫婉的氣質已不由一個微笑來散發,而是靠每個動作和每個表情來顯現。現在的你,比以前的你,可能更自信,更成熟,或者更有魅力。”
她開心地笑起來,頭不由自主地往後仰了一下,露出潔白的脖子。“我不知道我是否成熟,”她看著秦朗,“但我覺得你說的這些話,有種超越你年齡的成熟,令我意想不到。你太會描述了!怪不得你畫得好,你的觀察和理解很細致,很特別。”
“是嗎?”秦朗不好意思地笑起來。她的微笑和光媚太相似了,這種微笑自己已經閱讀過無數遍,描述一下,又有何難?
“18年了,18年前我18歲,像朵花一樣。如今18年過去,這朵花已不再嬌豔了。”她自嘲地看著秦朗,露出多愁善感的神色,“也許我不是夏天,而是秋天了。”
“不,不,”秦朗急忙糾正,“我的話句句良心。”
“句句良心?”她大笑起來,手指輕指著秦朗,“你多大?讀大一還是大二?”
“我——18,讀高三。”
“18,高三?這麽小?真沒想到!”
“又是一個18!”她有些感歎,“你就是我18歲時的青春。”
她問秦朗讀什麽學校,什麽時候開始學畫畫,當得知秦朗從小就開始畫畫,對繪畫很癡迷時,她不時地點頭。
“跟你聊天,感覺我們認識很久似的。”她開著玩笑。
“我關注了你們的微信,經常給你們點讚和評論呢。”
“你是‘晴朗的少年’?”她脫口而出。
“是。”秦朗笑了笑,“晴朗的少年”是他的微信號。
“怪不得啊,我還以為是哪個認識不久的朋友,可就是想不起來。原來是你!”她一臉驚喜。
“我一直以為,那些微笑和回複是你店員回的,原來真是你啊!嗬嗬,我們神交已久!”
這番對白似乎又拉近了他們的距離,她的話匣子慢慢打開了。
“你知道嗎?”她帶著得意的淺笑說,“我18歲才開始學畫。”
“是嗎?”秦朗很訝異。
“是的,”她開始用一種平緩的語氣敘述,“高考結束的時候,我剛滿18歲。那個暑假,我遇到一個改變我一生命運的人。他是一個畫家,一個很有藝術氣質的人,留著一頭與眾不同的長頭發,臉上帶有日曬後的古銅色,眼睛很深邃。他在路上遇到我,激動地要為我畫一張畫。我有點害怕,以為他是騙子。他不停地拿出東西來證明:身份證,駕駛證,畫家協會的會員證,還有他放在包裏的畫冊。可我還是不敢相信他。他說,好吧,你要是害怕,就在這裏等我,我馬上買來畫具,現場給你畫。他擔心我走,不由分說塞給我100元錢,說是給我做模特的報酬,要我一定等他。我第一次遇到這種情況,有點不知所措,但也很好奇,便耐著性子留下來。等了半個小時,他終於來了。看我還在,他很興奮,忙向我道歉,說到處買不到畫具,所以耽誤了時間,幸好我沒走。他把我帶到附近一處花壇,讓我坐在花壇邊,開始為我畫畫。他畫的是水彩,畫了三個多小時。沒想到忙活了半天,最後他竟然把畫送給了我。我看到畫中的自己,是那樣漂亮,那樣有神采,不禁佩服他的繪畫水平高超。後來,我們互留了聯係方式。過了幾天,我們又約著見麵。他說,他希望給我畫一幅油畫,因為隻有油畫才能體現我陽光般的氣質。說這句話時,他洋溢著一種感染人的期待情緒。於是我去了他的畫室。那幅畫,他畫了好幾天。最後看到作品的時候,我真的震驚了。我不知道我有沒有他畫的那麽美,但畫中的我,竟美得讓我自己都陶醉了。這是繪畫的魅力!我第一次真正體會到了。我忽然有了學畫的強烈衝動。後來,高考成績出來,我沒有考上理想的大學。我決定複讀,選擇走美術這條路。我的家人、朋友和老師都認為我瘋了,這幾乎是不可能的事,因為美術考試是提前進行的,我隻有幾個月時間,怎麽學得好?可命運總是眷顧幸運的人。幸虧,我有一定的美術基礎,也有一定的天賦,更重要的,有他作為我的老師,在暑假裏,我的專業很快有了很大進步。特別有意思的是,之前我的文化分在大文大理中並不高,但在美術生中居然是很高的,這也幫助了我。最後,我考上了一所美術學院。”
說完這些話,她露出欣慰的笑。
“你這幅油畫就是當時他畫的那一幅吧?”秦朗試探著問。
“嗯,”她點點頭,“生活常常充滿戲劇性。我不可救藥地愛上了這個男人,可這個男人是有家室的。我們保持著一種親密的關係,一起畫畫,一起旅遊,一起探討人生。我經常做他的模特,他為我畫了很多畫。大學畢業後,他拋妻棄子,和我結了婚。我們忍受著別人的道德責罵,也享受著甜蜜的婚姻生活。直到他後來又愛上一個年輕的模特,我們才開始了爭吵,然後發展成拉鋸戰,最後鬧得實在太疲倦了,我們就選擇了離婚。我們的婚姻維持了五年。他留給我這套房子安身,我則從眾多的畫中要走了這幅畫。他還舍不得。我說,我把我人生中最美好的幾年都給了你,難道不能把最美的記憶留在身邊麽?”
她歎了口氣,眼神透著淡淡的哀怨。秦朗沉浸在她的故事裏,腦海裏彌漫了很多想法。
“你們沒有孩子嗎?你怎麽開了這家店?”秦朗問道。
“他已經有了孩子,不想再要了。他說要孩子會耽誤他很多創作的時間。”
“似乎有點自私。”
“沒要也好,我不希望孩子生活在不健全的家庭裏。”她恢複了自信的笑容,“後來,政府開始開發曇華林的曆史文化資源,我趁機買下樓下的房子,開辟成畫廊。下麵賣畫,上麵居家!”
秦朗有些感慨,一幅油畫背後居然有這麽多故事。半小時前,他還對這個女人一無所知,但現在似乎一清二楚。她為什麽主動跟一個人陌生人講這些?畢竟他們素昧平生。
“你知道我為什麽跟你講這些?”她似乎猜透了秦朗的心思,“我們第一次見麵,甚至不清楚彼此的底細。”
“為什麽?”秦朗迫切想知道答案。
“我幾乎不跟別人講我的經曆,為什麽對你如此?因為,你是無數看過這幅油畫的人當中,最理解這幅油畫的人。”
“是嗎?”秦朗有種得到嘉許後的成就感。
“對於知己,我無法拒絕暢所欲言,這也是我的店為什麽叫無畫不曇的原因。”
“謝謝你用知己評價我,我都愧不敢當了。”秦朗忽然很感動。
“作為交換,你應該講講你的故事。”她耍小聰明似的望著秦朗,“我對你一無所知。”
秦朗有些愣神。沒想到,她講她的故事是為了和秦朗等價交換。這一點不是像光媚嗎?想當初,要給她畫一幅**畫,結果她也要給秦朗畫一幅**畫。秦朗忽然有些惶恐。她說了她的隱私,難道他也要把光媚受辱的事說出來嗎?不,不能!秦朗必須有選擇性地說。
“我還小,我的故事簡單多了!”秦朗為自己保留回旋的餘地。
“簡單的故事,也是故事,我同樣感興趣。況且,我隱約覺得,一個有細膩理解力的人,肯定有他特別的故事。”
“好吧,”秦朗傻傻地笑了笑,“你不覺得無趣就是。”
秦朗從母親對自己的影響講起,一直講到光媚的離開。當講到母親突遭意外的時候,她跟秦朗一樣露出憂傷的神色;當講到自己喜歡遊泳,立誌橫渡長江時,她露出欣賞的表情;當講到光媚出國,自己任性轉學的時候,她露出不解的眼神。
“你的故事也夠曲折的,母親英年早逝,父親惹上官司,年輕繼母當家,初戀女友出國,你負氣轉學。於我有過之無不及。”她搖搖頭,若有所悟地說,“經曆了這麽多事,怪不得你的思想顯得成熟。”
秦朗苦笑了一下,說:“我不知道我是否成熟,隻知道我還算執著,認準的事會堅持下去。”
“這是優點,”她笑了笑,“又是缺點。時間長了,你就知道。”
她拿出一個信封,打開信封口,露出一些錢,然後把信封放在秦朗桌前:“這是1800塊錢。”
“什麽?這麽多?”秦朗驚訝道。
“你的畫賣了3000,我們提四成。”她語氣平靜。
“賣了3000?這麽多!”秦朗驚呼。
“不值嗎?”她微微一笑,“曇華林的街頭一景,絢爛,懷舊,溫暖,蘊含著城市的夢,多有意境!我跟買畫的人說了,這是新生代畫家的作品,十年之後,這幅畫可能值10萬。”
秦朗驚訝於她的忽悠能力。顯然,她不光懂畫,更擅長賣畫。
“好了,今天就到此為止吧。你高三了,功課要緊。有機會再來玩。”她的送客令簡潔而有分寸。
秦朗準備起身,抬頭間,看到一個冒著紅光的黑色探頭。他不禁想,剛才所有的交談,都被記錄在案了?
出門的時候,秦朗突然意識到還沒問她的名字。
“叫我嵐姐吧?他們都這樣叫。”她說。
“我叫秦朗。秦始皇的秦,開朗的朗。”秦朗故意解釋得那麽複雜。
“我知道你的名字,你畫上有。”
“留個電話?”秦朗又說。
她笑了笑,報給秦朗。
秦朗出了店門,跟她說再見,她也回應著再見。走了三步遠,她關上了門。走了五步遠,她關了樓下的燈。秦朗心裏有些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