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交出我的衣服,那是風中飄動的牆,
我連帶著交出住在裏麵的鬼。
——【美國】馬克·斯特蘭德《交出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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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朗沒有坐車,隻想靜靜地走一走。穿過學校旁邊的小區,那裏有個小門通往一個學院。進入學院,樹木蔥鬱,行人稀少,身在其中,有種不被窺視的寧靜。但誰會窺視他呢?不過是自己害怕別人窺視罷了。
在校園裏坐了好久,他腦海裏翻來倒去老是播放一些鏡頭,尤其是那晚天橋下紀管祥神秘的注視,還有讓人煩躁不安的摩托轟鳴,越想越清晰。他又想到紀管祥出車禍時的那半塊磚頭,它似乎在慢慢幻化,最後匯成一個人形,而這個人形的麵孔竟是他!對,秦朗就是那半塊磚頭,就是害死紀管祥的真凶!他一再地想,如果他不和彩雪親近,紀管祥就不會生氣,就不會走神,就不會死去!
傍晚下了寒氣,他裹緊了衣服,走出了學院。不久,他收到了齊老師的電話。猶豫了一會兒,沒有接。電話不停地響,直到停了下來。等秦朗剛把手機放進兜裏,它又響了。還是齊老師!
“喂——”秦朗嘶啞著喉嚨,接聽了電話。
“秦朗,你在哪兒?龔老師說你沒上晚自習,我打你家電話,你又沒回去,你幹嘛呀?”
“老師,我……”
“你現在哪兒?”
“我在首義廣場。”秦朗有氣無力地說。
“首義廣場?你到首義廣場幹什麽?你等等,我就住在附近,我來找你!”
“啊?”
沒多久,齊老師就氣喘籲籲地出現在秦朗麵前。
“幹嘛呢?課也不上了?”
“嗯……”秦朗低著頭,不知如何回答。
“因為紀管祥的事吧?”齊老師拍拍他的肩。
秦朗點點頭。
“我也難受。真沒想到,他出了這種事!”他長歎一口氣,
“老師,我覺得我對不起紀管祥。”沉默一會兒,秦朗緩緩地說。
“為什麽這麽說?”齊老師很詫異。
“我覺得,我很虛偽,”秦朗回避齊老師的問題,自顧自說,“我沒有紀管祥真實。我總裝出一副成熟的樣子,隱藏自己的心事,以為自己了不起,愛用寫生似的方式去觀察別人,其實,我什麽都不是……”
“你,你怎麽這麽想?”
“我喜歡把畫畫得很精細,是因為我太想完美。我喜歡拿畫送人,是因為我想炫耀。我說話文縐縐,是我想與眾不同。我習慣故作深沉,愛講道理,其實,我就是多愁善感,無病呻吟……紀管祥想說就說,想做就做,想愛就愛,比我灑脫,比我自由,比我坦誠……有時候,我不是很喜歡他,太吵,太無聊,太膚淺,可是——”秦朗終於忍不住內心的悲痛,流下了眼淚,“可是我真的喜歡他呀,我真的不想他死啊……”
“秦朗,我理解你心情,我也跟你一樣難受……”
“他是我到這個學校認識的第一個朋友,給了我很多關照,甚至保護,他怎麽就這樣走了呢?”秦朗說得淚流滿麵,連日來壓抑的悲傷,在這一刻,終於完全釋放了。
“秦朗,你聽我說,”齊老師試圖安慰他,“我曾經和你有類似的感受。當年我讀高中時,一個月才回家一次。有個同學住得近,每周都能回去。每次回來,他都會帶點好吃的給我們,什麽炒熟的花生啊,蠶豆啊,瓜子啊,或者新鮮的棗子啊,桃子啊,柿子啊。我們寢室的人都喜歡他。可是一個周末過去,等我們再上課時,居然傳來他車禍去世的消息!你要知道,他回去的時候還開玩笑,要帶南瓜子來給我們打蛔蟲,還說那南瓜子是他們家自己曬的。可是,短短一天,人就沒了!這也太不可思議了吧?很長一段時間,他的床鋪沒人清理,我半夜醒來,都會覺得他還睡在**……”
“生命真是脆弱,一個小小的意外,就要了人的命。”秦朗悲歎一聲,搖搖頭,“老師,您知道嗎?這是我第二次經曆這種事。第一次是我十歲時,媽媽因一場交通意外走了。要不是為了救我,她也許還活著。這事對我打擊太大了,給我留下了揮之不去的陰影。老師,你知道安全感嗎?我現在一點安全感都沒有!媽媽走了,爸爸坐牢了,朋友離開了,紀管祥死了……”
“你問我什麽是安全感,我很難回答。”齊老師想了想,“你說,有吃有喝,有房有車,有人陪,這是安全感嗎?真不好說!每個人的害怕各有不同,有人擔心買不起房,有人擔心看不起病,有人擔心上不好學,有人擔心找不到工作,有人擔心娶不了媳婦……在競爭日益激烈的現代社會,安全感的缺乏,幾乎每個人都有,隻是或多或少的問題。比如我前妻,天生就是一個缺乏安全感的人。每天擔不完的心!小孩上學遲到啊,小孩成績不好啊,自己上班堵車啊,自己身體不好啊,一點小事就疑神疑鬼,精神高度緊張,好像世界隨時要塌下來。但同樣是這些事,有的人承受不了,有的人卻可以!所以,問題的關鍵,不是那些使我們感到缺乏安全感的事,而是我們對待那些事的心態。有人天生樂觀,再大的困難都能麵對。有人卻不可以,一有點風吹草動,就心驚膽戰,寢食難安。但實際上,很少有人先天缺乏安全感,他們大都是小時候沒有得到足夠的照顧,或者經曆了太多打擊,才會這樣。比如我前妻,半歲就被丟給了爺爺奶奶,長期不在父母身邊,又體弱多病,所以從小沒有安全感。後來和父母團圓了,父母又關係不好,她得不到應有的父母之愛。等稍大了,又去離家較遠的地方住讀。她一直在缺乏保護和關心的環境中生活,導致她不可避免地缺乏安全感。所以,小時候的經曆對人真的影響很大。”
齊老師離婚了?!這是秦朗從他的話中得到的重大信息。為什麽他兩次提到她的前妻?為什麽明知道她缺乏安全感,需要保護,還要跟他離婚?怪不得齊老師對安全感有那麽多思考。
“可是,一個人缺乏安全感之後,就無法消除麽?”秦朗問。
“看個人吧,我前妻估計是消除不了。”齊老師無奈地笑了笑,“你不同。你年輕有為,身強力壯,冷靜平和,隻要坦然麵對困境,你就會慢慢成熟和強大起來!你繼母給我介紹過你的基本情況。我知道你媽媽的離開對你打擊很大,現在你爸爸遇到苦難,你也惹了麻煩,但這些終究會過去。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她經常給你打電話麽?”
“誰?”
“我繼母。”
“也不是很多。她挺關心你的。雖然你遇到一些麻煩,但你身邊總不缺關心你的人。比如,你繼母,紀管祥,藍玉……”
說到紀管祥,秦朗又鬱悶了。
“可是,他為什麽要死呢?他是那麽開朗,幽默,仗義,渾身充滿熱情……”
“偶然,隻是偶然,全世界每年死於交通意外的有一百多萬,他隻是其中一個。”
“為什麽偏偏是他?”秦朗搖搖頭。
不知不覺,他們走到了長江大橋上。此時,天已經黑了下來,一盞盞黃色的路燈把大橋照得通明。江風陣陣,江水幽幽。站著橋上,偌大個城市仿佛盡收眼底。
齊老師回想起自己當年橫渡長江的事,秦朗也講了自己的經曆。
“哦,原來,你去年橫渡過一次?”齊老師有些驚訝。
“可惜,失敗了!”秦朗訕訕地說。
“但聽你的描述,失敗不是能力問題,而是心理出了問題。可能你當時想太多了吧?心理負擔太重,行動就不聽指揮。明年還要橫渡嗎?”
“嗯。”
“可是,明年要高考啊。”
“我必須橫渡成功,我答應過我媽媽。”
“如果安排得好,應該問題不大。7月16日橫渡,那時高考已經結束了。幾時報名?”
“往年都是5月底。”
“就是高考前一周,隻要抽時間保持遊泳訓練就行了。”
“您支持我?”
“為什麽不支持?平時注意訓練,高考結束後,你再好好準備一下。”
秦朗感激地笑了笑。
“不過,你的心理,要好好調整一下。如果自己調整不好,建議你看看心理醫生。他們畢竟專業一些。早點解決這個問題,不然越到最後越嚴重。”
“哦。”秦朗想著心事。
“我有個同學是心理醫生,如果你需要,我介紹給你。”
“嗯。”
“你知道嗎?”祁老師望著江水,若有所思,“很多次,我都想從這裏跳下去!”
“什麽?!”秦朗嚇了一大跳。
“你別擔心,我不是想自殺,而是想體會那種墜落的感覺!一直以來我都喜歡運動和冒險,可惜這些年太忙,有心無力。我曾看過一個外國的跳水節目,人從高聳的大橋上縱身往下跳,像極了一隻自由俯衝的鳥。那感覺,想著都刺激!”
“您不畏高嗎?”沒想到齊老師和自己有同樣的衝動,秦朗頓時很興奮。
“畏高肯定有的。一點都沒有,那跳起來多沒意思!今年夏天的巴薩羅那遊泳世錦賽看了沒?有個項目叫高台跳水,也叫懸崖跳水,第一次躋身正式比賽,地點在巴塞羅那的一個港口。那裏海水湛藍,桅杆密布,遊人如織,不遠處,聳立了百餘年的哥倫布雕像意氣風發。你說,在這樣壯觀的場景下跳下去,能不爽嗎?”
“高台有多高?”
“男子是27米,女子是20米。”
“真高!”
“我記得當時新聞裏說,全世界從事高台跳水的人,不超過300人。”
“這麽少?”秦朗吃驚地看了看齊老師,又看了看江麵,“從這裏到江麵,大概有多高?”
“40米左右吧。”
“這連專業運動員都不敢啊。”
“高台跳水都是有空中翻騰動作的,27米是個極限。如果不做動作,自由落體,40米對專業運動員來說不是難事,但對一般人來說危險巨大,往往有去無回。”
“既然這樣,您不怕嗎?”
“怕,當然怕,但這樣才刺激啊!什麽叫置之死地而後生?這就是。”
“沒想到,您還有這麽強烈的冒險欲望!”秦朗感慨道。
“唉,欲望是有,可能力沒有,隻能做做夢了!”齊老師嗬嗬一笑,“我常常夢見自己站在很高的橋上,輕輕往前一跳,整個人就飛了下去。耳邊風聲呼嘯,頭發瞬間豎起,臉如刀割,眼不忍視,那墜落的時間長得讓人又喜又怕,我仿佛在一個疾駛的列車上欣賞風景,但又擔心與另一輛列車相撞。最後,隻聽見簡單低沉的一聲‘咚’響,整個人就投入了水的懷抱。伴著強大的衝擊力,我的身體毫無掙紮地下沉,下沉,直到水的阻力減弱以至消失,我才雙腿一蹬,兩手揮舞,慢慢遊出水麵。當驕傲的頭顱露出水麵後,我用力甩甩頭發,擦擦臉上的水,像劫後餘生似的,貪婪地看著藍天白雲。那感覺,多美!”
說完,齊老師陶醉地看著江麵,不再說話。這一刻,秦朗受他指引,也想象著自己從大橋上跳下,那如幻如真的感覺在腦海裏閃現。說實在的,秦朗也做過類似的夢,但從沒想過從懸崖或大橋上往下跳,頂多是從岸邊或池邊跳入水而已。那太矮了,但很安全!齊老師想體驗一種不安全的感覺,這倒是有趣的事。
雖然齊老師緩解了秦朗的心理壓力,但失去朋友後的自責和煩悶仍如鯁在喉,秦朗仍無法釋懷。
紀管祥出事之後,彩雪就沒有在秦朗眼前出現過。秦朗對她的絕情和冷漠感到不滿,畢竟大家都是朋友,紀管祥還喜歡過她。
星期四中午,秦朗在四號樓下“碰”到了她,她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對秦朗說:“一起吃飯?”
秦朗不悅地看著她說:“我是吃食堂的,你怎麽會喜歡?”
“我不介意啊,能找個人聊聊天,飯也不那麽難吃了。”她沒所謂的笑了。
“我沒有你那麽好的心情,”秦朗厭惡地瞥了她一眼,“食堂對所有人開放,你想去就去。”
“怎麽了?一張臭臉!”彩雪嘟囔道。
秦朗不再搭話,徑直去了食堂,彩雪跟在後麵。
打了飯菜,他們找了個安靜的角落坐下。沒有興致,大家都很沉默。見秦朗不理她,她開始煩躁不安,竟用筷子敲秦朗的鐵製餐盤:“喂喂喂,什麽意思啊?對我像個仇人?”
“有嗎?仇人還能一起吃飯?”秦朗冷冷地答道。
“我到底做錯了什麽?”
“有嗎?有覺得你做錯了什麽嗎?”
彩雪鼻子裏哼了一下,用筷子挑著餐盤裏的菜,但沒有吃。
“你就是怪我沒給紀管祥送行吧?”
秦朗不置可否。
“我沒空,我搬家了!上次不是跟你說了嗎?我後爸的兒子要房子,逼得緊,這幾天,我們已經搬到武昌來了。”
“搬家,不是有搬家公司嗎?你能做什麽事?朋友死了,都不去看一下?”秦朗嗤之以鼻。
“為什麽一定要去看一下?”彩雪一副不解的眼神,“我跟他沒有很深的交情,去有意義嗎?是的,他喜歡我,但喜歡我,我就應該去看他嗎?那喜歡我的人多了,隻要他們生病或心情不好,我都該去看他們嗎?”
彩雪的話問住了秦朗。她的話不無道理,她確實沒有義務去給紀管祥送行,但秦朗還是強著說:“好歹你們認識了幾年,生日還一起玩耍過。他這麽年輕,死得這麽慘,看一看又如何?何況,他的死,我們也有一定責任。”
“我們?”彩雪驚訝地看著秦朗,“我們能有什麽責任?”
“你不明白?”秦朗不理解她的不理解。
“不明白。”
秦朗苦笑了一下,說道:“出車禍的那天晚上,他不是看見我們在天橋上麽?說不定,他因此心情不好,導致了車禍的發生。”
秦朗說得義憤填膺,彩雪卻不以為然:“你為什麽要這樣想?難道上學被老師批評,出了車禍怪老師?上班被老板罵,出了車禍怪老板?他自己開車不當心,怪誰?再說,他以前不是沒有出過車禍,去年,我還看見他摔傷手,繃帶都纏了幾個月。那該怪誰?我覺得,我不欠他的!”
彩雪又一次駁斥了秦朗,尤其是最後一句話,更擊中秦朗的要害。是的,她不欠紀管祥的,但他欠!彩雪從沒答應過紀管祥什麽,他卻不是。秦朗跟紀管祥說過,自己有女朋友,對彩雪沒有意思,甚至暗示會成全他和彩雪的好事。結果,自己卻和彩雪曖昧不清!如此說來,是自己言而無信,甚至自欺欺人。紀管祥心情不好導致車禍,也隻能是自己的責任,而不是彩雪的責任。
想到這裏,秦朗又陷入巨大的自責之中。
“對他的死,我也覺得惋惜和難過,但這改變不了什麽。”彩雪平靜地看著秦朗,“生活必須向前看,不是嗎?何必每天愁眉苦臉?”
彩雪的話,秦朗無法辯駁。他徹底認輸。
“對不起,我很難受。我接受不了他死的事實。”秦朗為自己辯解。
“沒事,過一段時間就好了。”彩雪微笑著看著秦朗,“瞧,光顧著跟你談話,飯一口都沒吃。”
秦朗也看著她,勉強擠出一絲微笑。
“可惜啊,再也不能陪你一起坐車回家了!”彩雪說這話時,感覺不能陪秦朗回家,比紀管祥的死更嚴重,“不過,以後我要每天中午和你一起吃飯,你不準拒絕!”
秦朗苦笑不語。
下了晚晚自習,都八點半了。秦朗坐在空****的4路電車裏,忽然感覺被世界拋棄了。
轉眼到了周五。
沒有紀管祥,教室裏安靜多了。秦朗無人可說話,也無話可說。中午,彩雪果然來找他一起吃飯。她說她的新家在起義門,旁邊有個紫陽湖公園,那裏水多植物多,估計到了春天一定很美。她希望到時候秦朗能陪她去玩。
下午的班會課,齊老師打開電子白板,大夥以為會播放高考講座之類,沒想到放的是尼克·胡哲的演講視頻。演講一開始,大家被站在講台上的尼克·胡哲震撼了!他是那麽矮小、奇怪、弱不禁風,可當他開口時,完全變了一個人。他幽默地介紹自己的成長經曆,坦誠地敘述了自己的心路曆程,還令人驚訝地,表演了打鼓、踢網球和接電話,這真是太有感染力了!
班會最後,齊老師還播放了尼克·胡哲唱的歌曲:《somethingmore》。當舒緩的旋律響起,感人的歌詞顯現,每個人的眼睛不知不覺就濕潤了。尤其是最後幾句歌詞,讓秦朗感慨萬千!
Idon’twannadie
我不想死去
Idon’twannawasteanotherday,ornight
我不想浪費生命的分分秒秒
Iknowthere’s?something?more
我知道生的賜予
Thanwhatwe’relivingfor
總是多於我們所期待的
“我不想死去!”——紀管祥想死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