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四十五章 舊日情債今須償(一)
自古以來,關中就有“八水繞長安”的說法。這八水分別就是涇、渭、灃、澇、潏、滈、滻、灞。其中滻河流經長安東南時,因為沙洲積聚,形成一片天然池沼,稱為“隑洲”。秦始皇時候,乃在此地修建了離宮,名為“宜春院”。到了漢朝,漢武帝因此處水波浩渺,池岸曲折,故替這段滻河的支流取名為“曲江”,將這裏此處列為皇家苑圃,並且開渠引水,修建了“宜春後苑”和“樂遊苑”。
大隋立國以後,因舊城狹窄,不敷應用。所以天子楊堅下旨,命楊素和高熲負責規劃並建造大興新城。新城規模遠勝秦漢舊城,將曲江也納入了城廓之中,改稱芙蓉宛。又再鑿地成池,名為“曲江池”。此地風景優美,故此後世上京考科舉取功名的士子們,往往會成群結伴地到曲江大擺筵席,飲酒作樂。此正為長安八景之一的“曲江流飲”是也。
科舉之製,始於大隋開皇三年。其後卻並未立刻成為定製,直到開皇十八年,才又令京官五品以上,各地總管,刺史等,以“誌行修謹”、“清平幹濟”二科舉薦士人。而科舉真正成為常製,還是楊廣登基以後的事情。所以眼下“曲江流飲”固然未見蹤跡,而芙蓉宛也並未開放給公眾遊玩,仍是皇家園林。但曲江風景,又以夏日為佳。而現在則是三九隆冬時節,草木凋零。哪裏還有什麽風景可看?故此入冬以來,芙蓉宛內除去少數日常維護的仆役以外,可說隻剩了一派冷清。
然而,原本應該是空****的曲江岸邊,此刻卻出現了一道姿態如同標槍般筆直的身影。午夜時分的皎潔月光當空灑下,將他那張仍帶著幾分少年人獨有青澀感覺的臉龐,清清楚楚地呈現了出來,卻正是河南王楊昭。日間那一場大戰過後,需要處理的善後事宜堆積如山,楊昭本應忙得不可開交才是。然而,他既沒有留在太極宮內收拾殘局,也沒有依照師父摩訶葉吩咐去極樂寺,更沒有回自己的河南王王府休養,甚至連調查東突厥使團究竟和朝陽天師有什麽關係,又或者西寄園下楊公寶庫內的所有事情,都統統置諸不理地推給裴矩以及宇文愷去處理。自己卻是孤身一人,來到了這芙蓉宛的曲江池之泮。
空山寂寂,冷月清清。隆冬時節,草木不生,視野更是開闊。觸目所及之處,休說是人,就連個鬼影子都看不見。小王爺皺起眉頭略加沉吟,信步便往池邊的曲江亭走去。他姿態看似庭除閑步,瀟灑自得,實質暗地裏卻是凝神戒備,步步為營。正所謂宴無好宴,會無好會。楊昭就清楚,今夜要與自己相見之人,同樣是當今世上屈指可數的絕頂高手。而對方的所作所為,偏偏又令人感覺難分敵友,隻得一片撲朔迷離。無論如何,始終還是預先做好準備,有備無患方為正道。
曲江亭雕梁畫棟,建築得十分雅致。但始終隻是座涼亭,四麵並無牆壁。湖邊冷風吹拂,帶來陣陣陰冷之意。不過武功修為到了小王爺這個境界,自然早就不懼寒暑了。他隨意低頭一瞥,見亭中別無他物,隻有一張圓型石桌,旁邊則是四張石凳。雖然因為季節關係,來曲江池賞玩風景的遊人至少也已經絕跡兩、三個月了,不過畢竟是皇家園林,留守的仆役們仍舊戰戰兢兢,絲毫不敢稍有怠忽。故此這石桌石凳都打掃得十分幹淨,並不見灰塵堆積。楊昭隨意舉袖在凳上一拂,安然就座。
就在此刻,遠處水麵之上,驟然嗚嗚咽咽地,傳來了陣陣幽怨蕭聲。楊昭心下微動,當即循聲回頭,舉目眺望。但見原本黑沉沉的曲江池,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赫然亮起了一點燈光。應該是原本停泊在池泮的遊艇上懸掛之燈籠吧?而在那燈光之側,更有道窈窕身影。雖則因為相距太遠,看不清楚麵貌。可是那橫蕭吹奏的姿態卻甚是明顯。
燈光緩緩滑過水麵,向涼亭這邊漂來。越接近,便越能看得清楚。那小舟上除去這名橫蕭吹奏的女子以外,便別無他人。小舟之所以能夠前進,赫然全是憑借真氣流轉所產生的推動力。單單這一手,當世有本事能夠辦得到的,便絕不出十指之數。然而,真正讓楊昭心生驚愕的卻不是這裏,而在於那女子所吹奏的蕭樂之曲調。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風歸去……”曲調婉轉,纏綿悱惻,吹奏的乃是一曲《水調歌頭》。這首由蘇東坡所作的千古名篇,本為今世之所無。當日楊昭初入成都,在酒樓上和梵清惠、明月、還有個被小王爺看成和白菜南瓜同類的李神通共坐飲酒。席間楊昭一時興起,於是效法無數穿越先賢,唱出了這曲《水調歌頭》——事後回想起來,小王爺對於自己這般行為也覺得很是好笑,故此以後再未做過類此行為。
當時成都酒樓上的在座眾人,無論梵清惠抑或明月。都和眼下這名橫蕭吹奏的女子從未打過交道。而李神通又已經死在朝陽天師的狼牙棒下。按道理這曲《水調歌頭》不該有機會外傳才對。可是如今這女子,卻竟吹得絲毫不差,這可當真奇哉怪也了。
片刻之間,舟已近岸,卻就在距離涼亭還有兩、三丈的時候悠然停止。那女子放下竹蕭,卻再無任何聲息動作。楊昭輕輕吐了口氣,長身而立,邁步走到涼亭邊上憑欄而立。卻見那女子身穿白衣,頭戴鬥笠。鬥笠邊緣處垂下了一層厚厚的紗帳,真麵目隱藏在紗帳以後,仍是看不清楚。
楊昭回手入懷,取出白天時母親蕭氏交給自己的那張紙卷。借助清冷月光,可以看得見紙卷上以一筆極娟秀的簪花小楷,寫下了曲江池以及夜半三更等時間地點,署名處卻隻有一個“唐”字。小王爺掌心真氣輕吐,化作股柔和清風推動紙卷,以極緩慢的速度向那女子飄去,隨即朗聲問道:“本王依照邀約,已經準時到來。請問姑娘,唐門門主唐十三,眼下身在何處?”
那女子隨手接過紙卷,姿態從容優雅。她輕啟朱唇,淡淡道:“你要見唐十三?可不就在眼前了麽。”言尤未畢,她忽爾一步邁出,就似施展了“縮地成寸”的法術般橫越兩丈虛空,離舟上岸,進入涼亭之中,站在楊昭身旁。
楊昭蹙起眉頭,道:“妳是唐十三?t可是……我明明記得……不對,妳絕不是他。”語氣先是略顯疑惑,但講到後來,卻已經十分篤定。
當日南鄭城前,兩軍交戰,楊昭初會唐十三。二人在陣前唇槍舌劍,繼而大打出手。論真本事,楊昭當時原本遠遠不及這位唐門門主。可是小王爺采用兩敗俱傷的打法,卻和唐十三拚了個同歸於盡。可以說,若無暗黑冰火七重天須經曆死亡才可突破的奇異特性,小王爺當時就已經死了。從某種意義上而言,其實他已經被唐十三殺死過一次。
高手之間的靈覺,本就無比敏感。而有過這番經曆之後,對於唐十三這個人的獨特氣質,楊昭更自信永不會忘懷。然而,眼前這白衣女子雖然修為極高,但小王爺從她身上所感受到的那份氣質,卻與當日的唐十三大相徑庭,根本就不是一回事。
所以他絕不相信對方所講的會是真話。
那白衣女子隱藏在紗幕後的紅唇微微上牽,展現出一個美麗得直可教人心碎的笑容。輕聲道:“王爺之所以認定我不是唐十三,無非因為當日你所遇過的那人,與如今眼前所見的有所不同,如此而已。可是你又怎麽能夠確定,當日南鄭城外那人,就是真正的唐十三呢?而真正的唐十三究竟是個什麽樣的人,你又能知道幾多?”
白衣女子這話,倒也言之成t理。平心而論,楊昭對於“唐十三”的認識,除去當日南鄭城下一麵之緣以外,無非就是從旁人口中轉述回來的一個麵譜化印象而已。他輕輕吐出口氣,反問道:“聽姑娘的口氣,難道說……本王當日所見的,其實不是真正的唐十三嗎?”
“不,你當日所見的,確實也是唐十三。”那白衣女子微微搖頭,接道:“但卻並非全部的唐十三。王爺,你可知道,唐十三為什麽叫唐十三?”
楊昭聞言不禁一怔。道:“聽家師所言,十三年前唐十三曾經找過家師論武較技,自言每隔十三年,就要做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出來。十三之名,由此而來。可是聽姑娘所言……似乎這個名字另有來曆?”
那白衣女子幽幽一聲輕歎,道:“十三年前,本是如此。但十三年後,這名字卻已經另有緣故了。唐十三之所以叫唐十三,是因為後來登上唐門門主寶座的,並非單單一個人,而是合共十三個人。這十三人加起來,才是真正的唐十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