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戰鼓喧天
“如今屈指數來,正好又是十三年了。”好不容易說完往事,車離但覺自己的力氣也已經隨之耗盡,甚至連維持端正跪坐的姿勢,亦是有所不能。他長長吐了口氣,渾身都散了架般鬆開兩腿癱坐,苦笑道:“今年以來,我心中始終怔仲不安,卻總找不出原因所在。直到現在才知道,原來隻因為唐十三今年該是二十六歲,他又要做另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了。這道理本來再明顯不過,我並非想不到,隻是強迫自己不去想而已。但……該來的,始終也要來。”
摩訶葉皺起眉頭,向自己的大徒弟瞥了一眼,心中略覺驚訝,但更多的卻是不滿。斥道:“唐十三固然乃人傑,你被他氣勢所懾而滋生心魔,本亦人之常情。但身為為師的徒弟,竟遭心魔纏繞一十三年而不能解,這成什麽話了?哼,沒出息的東西。”
車離心中慚愧,霎時間直是無地自容。當即俯伏於地向摩訶葉磕道:“徒弟無能,請師尊責罰。”
摩訶葉冷哼一聲,也不去管他。回頭向楊昭問道:“昭兒,你覺得如何?”
楊昭沉吟道:“這個唐十三,當年他憑氣勢已能和師尊分庭抗禮,如今十三年過去,也不知其武功修為究竟已臻至一個如何驚人的境界。不過,登上唐門門主之位雖然成就驕人,但距離驚天動地,似乎還差得遠吧?唐門九千子弟兵用以江湖爭雄固然是股龐大力量,可要說就能據此輔助楊秀叛軍奪取天下……”楊昭搖搖頭,斬釘截鐵道:“則絕無可能!”
“光是九千唐門子弟兵,自然用處不大。但若再配合楊秀的蜀軍,則奇正結合,立刻大大不同。隻要能夠用得其所,要縱橫天下又有何難?”摩訶葉神色凝重,加重語氣叮囑道:“昭兒,你切不可掉以輕心,小看了唐門的各種詭異伎倆。”
“徒兒不敢。”楊昭頓道:“徒兒現在隻在想,假如徒兒遇上了唐十三和楊秀,究竟該如何應付?要是他們二人聯手,徒兒又應該怎麽做?”
摩訶葉淡淡道:“朝廷和楊秀叛軍之間實力相差懸殊。楊秀若想致勝,惟有渾水摸魚,先使朝廷中大亂才有機會。假若為師所料不差,唐門定會使出荊柯、聶政的手段以對付陛下、娘娘、還有你父王三人。但皇宮中戒備森嚴,非絕頂高手不能來去自如。唐十三若不親來大興,此計難成。可是如此顧此失彼,則正麵戰場上他又去不得了。所以昭兒實不必顧慮會遇上他二人聯手。而有為師坐鎮大興,昭兒亦可免除顧慮,全力在戰場上應對楊秀叛軍。”
楊昭鬆口氣,道:“這樣最好。”聲音甫落,驟然有縷燦爛金光投射到麵上。他愕然抬頭,卻見窗外一輪旭日冉冉東升,原來長談間不覺光陰之逝,竟然已經日出了。他起身道:“天色大亮,宮門也該打開了。師尊,我想立刻入宮,可以麽?”
摩訶葉點點頭,正欲開口回答之際,忽然隻聽大殿外一陣急促腳步聲由遠而近。他皺皺眉,喝道:“是沙也吧。進來。有什麽事?”
殿門應聲大開,五六人快步入殿,當先正是沙也,緊隨其後者卻身穿宦官衣飾,是楊堅身邊的親信太監奧公公。他站定腳步,目光往殿中一掃,喜道:“啊,河南王果然在此,那實在再好不過了。”
摩訶葉凝聲道:“奧公公,有要緊事麽?”
奧公公回過神來,隨即點頭憂聲道:“前線的六百裏加急文書。楊秀大軍已經攻陷陽平關,兵出歧山並侵迫關中。韓擒虎將軍身受重傷,幸好得屈突通、來護兒兩位將軍拚死搶救回來。眼下殘存兵卒已經退守街亭。陛下傳來旨意,要國師和王爺立刻入宮商議。”
“嗚嘟嘟~~”淒涼號角驟然從遠處地平線彼端響起,隨即便迅傳遍了整條街亭大道。聲音甫入耳端,當道臨時紮下的隋軍大寨之中登時人人色變。成百上千蓬頭垢麵,身上尤自紮著繃帶的士兵們手拄刀槍,吃力地撐持起身趕到大寨邊緣,雙眼滿懷恐懼,透過柵欄空隙向外張望。
大道彼端空空****地渺無人蹤。然而那號角聲一聲緊似一聲,仿佛永無斷絕之時。開始時仍隻孤孤單單,到後來簡直四麵八方都有相同的號角聲吹響迎和,聲音彼伏此起,東西相連。忽遠忽近,時輕時重。雖則始終不見敵人影蹤,然而其中氣象,卻儼然就有十萬冤魂厲鬼,挾無盡怨氣同時從地獄十八層的最深處爬出來重現人間。不但將這座孤零零矗立於街亭當道,隻是臨時搭建起來,根本絲毫也不牢靠的營寨團團圍困。更要把寨裏所有人也開膛破肚,生吞活剝!
盡管是身經百戰,南征北討所向披靡的大隋精銳府兵,無奈新敗之餘,心膽早寒,士氣不振。更兼內無糧草,外無援兵,正是到了山窮水盡的境地。哪怕仍在光天化日之下,可是霎時間這僅餘的一萬五千名殘兵,卻隻感心膽俱寒,眼前更因絕望而產生了片片漆黑。
就仿佛是為了配合這陣絕望。隻見遠處天地相連之處,陡然有濃重黑氣平地升騰。那黑氣越聚越濃,隻眨眼工夫便已遮天蔽日,把個青日白天朗朗乾坤,直截了當地拖入無盡黑暗深淵。試問如此手段,又豈是人力可為?但聽隋軍大寨中風聲颯然,卻是萬餘人同時倒抽了一大口涼氣。陰森冷風由大道彼端接踵旋卷吹至,驚惶低呼聲無由自主地從成千上萬個喉嚨裏脫口衝出。縱然均經極力壓抑,可是無奈積少成多,刹那間大寨中依舊一片嘩然。
看不見的敵人加上無影無形的手段,沉重壓力接二連三地壓上心頭。營寨中這因為連日逃亡而早已身心俱疲的萬餘殘兵,正似黃台之瓜,何堪再摘?彈指間混亂就如瘟疫般火蔓延,直將所有人幾乎一個不漏地全部籠罩其中。緊張氣氛濃烈得猶如在空氣中滿布火藥。僅存的戰馬率先因為承受不住,揚蹄人立狂長聲嘶鳴。人人麵如土色,體若箕糠般抖個不休。甚至連抓住兵器的力氣都提不上來。眼看著隻要再加上半根稻草,便能壓斷駱駝脊梁,使這萬餘殘兵不攻自潰,危急間卻陡然……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聲聲點點雄壯厚實的戰鼓之聲從大寨中心處擂響。鼓點由緩而急,其中自蘊浩然正氣。始如旱天行雷,繼若萬馬奔騰,終似急風驟雨。每記鼓點都重重敲在營寨內士兵的心頭,竟以雷霆霹靂手段,硬生生將籠罩己方眾軍士心頭的惶恐與不安統統震散敲碎。遮天蔽日的黑氣似為鼓點所阻,彌漫至營寨之外三十丈外便無法再有寸進。淒厲號角更是彼長此消,雖然聲勢不減,聽在耳中已再沒有了那種勾魂攝魄的詭異威力,反而嗚嗚咽咽地煞是可笑。
力挽狂瀾於既倒,鼓聲依舊不停,更益顯得慷慨激昂,使人聽之也不自禁地熱血沸騰起來。自打失守陽平關以後,連日來彌漫軍中的靡萎衰頹之氣瞬間中竟一掃而空。鼓聲中但看有兩名全副盔甲的赳赳武將大步踏出營帳,各自站定了腳步,手按劍柄,同時側身望向身後高台,隻看那奮力擂響戰鼓者一身白衣如雪,容貌儒雅俊朗,藏神雙目中透露智慧光芒,正是守禦陽平關的三軍主帥韓擒虎之外甥,李靖李藥師。
若非此人之力,營寨中僅存的這萬餘殘兵用不著敵人攻殺便先已自行土崩瓦解,隻能給敵人像驅趕畜牲般肆意追殺了。兩位將軍彼此對望一眼,各自也從同僚眸中見了欣慰慶幸之意。他倆同時點點頭,回頭轉身,猛提真氣厲聲呼喝。
“大隋上柱國除右禦衛大將軍,來護兒在此!大隋右武侯車騎將軍,屈突通在此!眾將士不得驚慌,立刻各歸其隊。違令者,皆軍法處置!”
來護兒與屈突通兩名將軍,武功造詣均達當世一流水準。刻意運功之下,那呼喝聲直是響徹半邊天。正所謂爛船還有三斤釘。右禦衛與右武侯,畢竟是大隋軍隊精銳中之精銳。縱使新遭大敗士氣低落,也決非普通府兵郡兵可比。此際既被戰鼓聲驅散陰霾重拾戰意,再聽聞兩將軍號施令,登時便找到了主心骨。人群中軍階較高的士官趁機高聲吆喝,堪堪將這大盤散沙重新整理成有模有樣的一支軍隊,而不是上萬頭方寸全失的盲頭蒼蠅。
驚魂未定,外間變化再生。被戰鼓聲浩然正氣壓製得幾乎抬不起頭來的號角,音調氣象均忽然為之一轉,由之前的飄忽詭異變為蒼涼激越。群鬼悄然退卻,代之而起者,卻是鐵馬金戈,殺氣衝天。但見大路彼端盡頭處塵砂飛舞,陣陣腳步聲隨即動地而至。來了!種種無形手段,妖異伎倆均未能令大隋官軍不戰而潰,步步進逼的蜀中叛兵終於要操起刀槍,貨真價實地殺過來了!
戰鼓不停,來護兒屈突通兩名將軍目光轉趨淩厲,舉手一揮。身邊親兵立刻牽戰馬過來,二人翻身躍上馬背,同時放聲喝道:“右禦衛、右武侯兩軍士卒聽令。開寨門,結隊列陣。準備迎戰!”
匆忙間伐木為柵所結之營寨,簡陋得不堪一擊。賴在其中死守不出,固然可以得到多少心理上的安慰。可是若然敵軍當真殺到的話,它非但無法為隋軍士卒提供任何庇護,反而隻能阻手阻腳,隨時從庇護所變成大墳墓。
右禦衛和右武侯兩軍士卒盡是訓練有素的沙場老兵,自然皆深明此理。戰場上若臨陣脫逃,根本無異於自尋死路。既然退無可退,便惟有破釜沉舟,背水一戰了。眾軍士又得李藥師戰鼓激勵士氣,膽氣大壯。縱然情知出寨決戰仍是輸多敗少,但隻要有機會放手一拚,總好過束手待斃。當下這萬餘殘兵更無人畏戰退縮,卻紛紛在衣襟上擦幹淨了雙手冷汗,緊握刀槍提弓挽韁,大開寨門魚貫而出。就在街亭當道之上擺下魚鱗陣,嚴陣以待。
飛揚的塵頭越來越見高漲,大地震動程度也越來越是激烈。驟然間但聽蹄聲踏地密集如雷,一彪人馬衝出滾滾黑氣,直向當道的隋軍陣中著地旋卷而至。人馬身上俱披漆黑重鎧,雖則看人數不過三百餘騎,其聲勢卻直比三千人三萬人更加恐怖。這正是大隋朝引以為傲,以之北破突闋南滅舊陳的最強殺手鐧:具裝甲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