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錦瑟韶光,華燈幢幢;後來荼靡開至,青苔滿牆(7)

一個人最多能背負起多少罪孽呢?

是否會有一天,那些罪與罰,超出了承受範圍,自己因此不堪重負而倒下呢?

很長時間以來,她都是蒙著雙眼,不問緣由,不去探究意義,沉默著往前走,

但是,這樣真的就對了麽?

黑暗中,何可人雙手環抱著自己,看著窗外的夜色淒迷。舒鴀璨璩她的身影隱沒在黑暗中,唯有那一雙清淩淩的眼睛清澈透徹,一汪清池似的,映著這並不明亮的夜色。

很多情緒在胸口翻湧著,雜糅起來,堵住了呼吸。

這夜色那麽靜,靜的叫人發慌。

方才,薑瑜所說的一切,在耳邊鼓噪著,嘈雜的讓她恨不得捂住自己的耳朵吼出聲來。但是,不能夠。

背負起所選擇的道路上的一切罪孽,這覺悟,她早已有。隻是,這條路,卻非她本意,不過是被時光的洪流推著逼迫著走上來的。自然,多少有些難以釋懷。

若是你一直在我身邊就好。事到如今,就連這樣的念想,她都已經不再有。

顧錦言不曾守住諾言,更不曾守住她。

而遲宇新,為什麽出現的是你?

她問過很多次,他卻從來沒給過她一個明明白白的答案。

隻是,在這個夜晚,很多事情,終究慢慢地浮出了水麵。

她想起很多年前,遲宇新的生日。她高考結束,報考了臨濱的學校。炎熱而漫長的暑假。她每天躲在市圖書館裏看書,從清晨到晚上關門,消磨著這漫長的時間。那段日子,正是尹氏資金最困難的一段時間。那日清晨,她方起床,就見尹芬端坐在沙發邊上,手裏捧著最新的財經報紙。沙發的另一邊,擺著一條白色長禮裙。

自從父母離婚後,尹芬從未給她買過任何東西。她以為,這是彼此關係有所緩和的征兆。隻是,這想法剛冒出來,就被尹芬撲了回去。

“明天你去替我見個人。”

她抬眼,望著母親,一臉地疑惑,等著對方繼續說下去。

“公司資金困難。我將你養到這麽大,也到了你回報的時候了。”尹芬平靜的說著,仿佛此時此刻她麵對的,並不是她十月懷胎生下來的骨肉。

何可人已經隱約明白她字麵背後隱藏著的意思,隻是,不肯相信,無法相信。

她往後退了幾步,不可置信地看著尹芬,眼裏漸漸蓄了淚,卻猶自強忍著。

個多下由出。“媽!”

尹芬的臉色沒有任何的變化,平靜,冷漠,決絕。她說,“這個世界原本就是如此殘忍。你也該學著去麵對這個世界的冷酷無情了。”

而這殘酷現狀,卻是自己的親生母親贈予她的。

何可人死死地咬住自己的下嘴唇,不斷地在心底裏對自己說,不能哭,絕對不能哭。如果這個時候哭了的話,就輸了。

“一定要這樣?還是隻能這樣了?”

何可人隻覺得自己的聲音飄渺的像是秋天深重的霧氣,明明是存在的,卻無法觸及。

尹芬不想再多說,站起身,“你隻要照我說的去做就可以了。家裏現在負債累累,如果尹氏倒下了,你和明安都可能連溫飽都不再有。”尹芬一邊說著一邊從衣架上拿起西裝外套穿上,“定在明天晚上,具體事宜我明天通知你。”

“所以呢?除此之外別無選擇,還是這隻是一條捷徑?是後者,對吧?”何可人隻覺得臉部的肌肉都因為用力而酸痛了。

相對於她的激動,尹芬平靜淡定的讓她的一顆心似是墜進了深淵裏。

“有區別?隻要能達成目標的話,有捷徑,為何不走?”

“媽!我是你的女兒!”

“所以呢?就隻享受對方的付出而不償還?”尹芬冷冷看著她,眼裏是冬日的積雪,“這事,你做也得做,不做也得做。”

隨後,尹芬便出了家門。因為用力,大門發出轟然的聲音,震得何可人的耳朵生生的疼。

何可人一人站在客廳裏

像是掉進了深海之中。全身的血液都漸漸涼了下來。四肢百骸都失去了知覺。

尹明安一早便出去了。空****的房子裏,隻留下她一人。八月初。天氣已經熱了。才不過七點多鍾,外麵的太陽已是熾熱的烤著大地,明晃晃地刺著眼睛。

她站了許久,等回過神,終究還是收拾了東西出了門。

呆在這個家裏,總覺得,連呼吸都要被奪了去。

原想著要去圖書館,隻是走著走著,卻忽然就走不動了。她索性在沿河公園裏擇了一個長椅,呆呆坐著。

來來往往的人很多。有情侶,有老人帶著孩子。

也不知坐了多久,她從口袋裏掏出手機看了一眼。不知不覺已是下午了。八月九號。正是遲宇新的生日。

她翻看著手機的通訊錄,然後在翻到遲宇新的號碼時,手僵在那裏。遲家三哥。腦海中浮現出那張似是雕刻出來的毫無情緒的麵容。猶豫了很長時間,拇指伸向綠色的撥號鍵,撥通了對方的電話。

電話很快接通,話筒裏傳來遲宇新慣常平穩的聲音,“可人?什麽事?”

她低眉,腳尖踢著腳下的小石子,一時說不上話來,好一會,才低低開口,“沒什麽。三哥,我隻是,想和你說聲,生日快樂。”

“還有呢?”14cRn。

何可人心裏發虛,一時不知道該如何說。隻是握著手機的手發顫,心突突地跳著,早晨尹芬同她說的話,像是按下快進鍵的錄音機,在耳邊喧囂著,震得她頭疼欲裂。

遲宇新不說話,也不掛電話。

遠處車聲人群的談話聲,都漸漸地遠去了,像是被隔絕了在另一個世界。

“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你說,會真心流淚的,能有幾個?”

開口,說出的卻是這麽一句。

連自己的生身母親都放棄了自己,那麽,在這個世上,能真心待她的人,又還能有誰。

電話那邊沉默了片刻,“發生什麽了?”

她使勁搖頭,“沒有。什麽都沒有。我隻是……”

自己的母親要把自己賣給別人,這話,要如何才能開得了口。

“發生什麽了?”遲宇新打斷她的話,一字一句,將方才那一句話,又重複了一遍。

“三哥,你帶我走吧……”何可人低低的哭出聲來,聲音哽咽著,“離開這裏,去哪裏都好……”

些許的沉寂。

“你在哪?”

“沿河公園。”

話音剛落,電話已經被掛斷。

何可人慢慢地蹲下來,抱住自己的膝蓋,臉埋在臂彎之中。淚水不斷地流下來。膝蓋處被淚水打濕。

而此時,遲宇新一路急駛,連闖了好幾個紅綠燈。車窗隔絕了外麵的人潮聲光與影之中,輪廓分明的臉染上了深重的寒意。繃緊著的臉部可以清晰地看見麵部肌肉的形狀。

到了沿河公園。他猛地踩住刹車,輪胎摩擦著地麵,發出巨大的聲響。他從車裏下來,大踏步往公園內走去,他的步伐很急。

直到看見那個瘦弱的聲音伏在那裏,他上前一步,因為沒能刹得住腳步,在她身邊跪了下來,大力地將她攬進自己的懷裏。因為手上用足了力氣,何可人沒能站穩,跌倒在他的懷裏。

彼時,何可人伏在這突如其來的懷抱裏,甚至來不及去看這人是誰。隻有鼻息間,是濃鬱的煙草氣息。同那一日在醫院醒過來時,所聞見的遲宇新的氣息一樣。

她聲音還帶著濃鬱的鼻音,低聲問,“三哥?”

對方環著她的雙臂愈發用力,將她緊緊桎梏在懷裏。平靜卻溫暖的懷抱。耳邊能夠聽見他的心跳聲。一聲一聲。她的手摸索著抓住他後背的衣料,攥緊,然後終於能夠慢慢地哭出聲來。

而那時,遲安然就站在不遠處,一臉震驚地看著這一幕,邁不動腳步。15879029

為什麽是你?

這一句,應了很多的場合。

在她從醫院裏醒過來,第一個看見的是遲宇新時。

在這個濕熱的午後,在她最需要肯定最需要溫暖時,他出現的時候。

在多年後,他一步一步走進地下室裏,將她攔腰抱住,帶著她遠離這最深沉的噩夢時。

她都曾經想過,為什麽是你?為什麽不是顧錦言?為什麽在所有她最脆弱無力的時候,最不堪的時候,出現的都是你?

而在這個夜晚,再回憶起那些過去,她想起遲宇新的那一句,“你知道我並非是一個良善之人,多餘的同情心和憐憫之心,我並沒有”。

那不是妄言。

那麽,不惜違逆世界傷害身邊最重要的人,將我這個仇人留在身邊的你,是為了什麽呢?

這麽想著,何可人環抱著自己的手收緊,全身抑製不住的顫抖著。

是不是所有看似溫情的事情,在時間抽絲剝繭之後,留下的,都隻能是慘不忍睹的內核?

一夜無眠。

這一晚,何可人在沙發上獨坐了一整夜。待回過神時,天邊已經漸漸亮了。遲宇新時這時候回的屋,見到她坐在那裏,神情憔悴,他顯然也是愣了一會。

他走到何可人身邊,低頭看著她,“沒睡?”

因為喝了酒的緣故,他的身上是濃鬱的酒氣,熏得何可人不覺皺了皺眉。她偏過頭去,半眯著眼,猶豫了好一會,才終是開了口,“三哥,既然你沒有多餘的感情,那麽冒天下之大不韙將我留在身邊,你的理由,是什麽?”

這麽說著,她抬了眸,一刹不刹,緊盯著他的眼睛。

“不要兜圈子,明明白白清清楚楚說出自己的所思所想。你和我之間,要做到這樣,就已經是難於上青天了嗎?”

遲宇新目光不動,隻是靜靜看著她,也不說話。

那雙眼,像是冬日的深夜,寂寂的暗夜,像是能將所有的光吞沒,就連她,也好像也會在他的眼裏迷失。

好一會,他才移開了目光,“你怎麽了?”

“不想再繼續蒙著雙眼什麽都不想什麽都不問,就這麽活下去了。”

遲宇新彎了腰,雙手按在沙發的靠背上,“這不是理由。”

“留下一個害了你親弟弟的人在你身邊,甚至不惜為此傷害自己深愛的人和父母,你的理由是什麽?”何可人不想同他在繞下去,迎著他的目光,咬字清楚,一聲一聲問道。

遲宇新隻是靜靜看著她,許久都未說話。

這目光看得何可人發慌。

好一會,遲宇新才慢慢站直了身子,“我說過,我需要你在我身邊。”

“這不是理由。”

“這就是。”遲宇新冷聲說,語氣冰涼,泛著一股子森然冷氣。薄唇緊抿,吐出堅定而決絕的字句,“我原諒你,隻要你還活著。”

何可人怔住,疑惑望向這個她不曾完完全全讀懂過的人。

這一句,超乎了她所有的想象。

她張了張嘴,卻發現,說不出任何話來。

那些所有同遲宇新有關的過往像是流水一般潺潺流過,在心口,在眼底裏。心髒裏盛滿了水,重的讓人承受不住。

隻要你還活著,我便原諒你所有的一切。

但若有一天,你不在這世上了,所有你的罪,我都要你償還。

那一年,他對她說,活下去。

他說,如果需要一個理由的話,那麽,為我而活,如何?

這便是了。

這麽許久以來,拚盡全力,即便是放棄綱常倫理,也想要活下去的理由,也隻能是如此了。

後知後覺,在這樣漫長的時光以後,這一刻,她忽然清醒地明白過來,支撐著她活下來的理由,不是對顧錦言的愛或恨,而僅僅是為了遲宇新。

遲宇新站直了身子,一邊脫了衣服一邊說,“理由和意義這種東西,無所謂。你什麽都不用想,活著,在我左右。就行了。”

他丟下這一句,就進了浴室。

沒一會,便響起了嘩嘩的流水聲。

何可人將身子蜷了蜷,看著窗外。

她所擁有的溫暖並不多,而不離不棄,也隻有遲宇新能給她。不管出於怎樣的目的,他都自始至終在她左右,未曾離開。

許是因為太過疲倦,她坐了一會,竟也昏昏沉沉的睡了過去。

待遲宇新洗澡出來,她已經靠在沙發上睡著了。長睫在眼瞼處投射出淺淺的陰影。麵容安靜。

遲宇新站了一會,動作小心的將她抱到**,扯了薄被替她蓋上。她睡得很淺,隱約能感覺到遲宇新的動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