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第一章 第九話 入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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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我們墜入伸手不見五指的深窟,數日無水無食,饑懼交迫,幾近絕望之時。一束強光在坑外燃起,一把繩梯從洞口降下。我們任何人都定會毫不猶豫地抓住這根希望的繩索,奮力向上攀爬。
我們一麵往外爬著,一麵感念上天給予的眷顧;我們熱淚盈眶,感慨自己命不該絕。求生的本能使我們完全拋棄了理性的分析,將一個重要的問題忽視:從洞外扔下繩子的人,不僅可能是一個碰巧路過的好心人,還有可能是製造這個洞窟,等待著收獲獵物的獵人。
【第九話 入轂】
當我們遇到困難時,如果有人向我們伸出援手,我們想必都會感激地欣然接受。沒有人會懷疑這隻援手背後的目的,即使世界上最聰明的人也不例外。這,是人腦固定的一種思維模式,千古如一。
萬裏泊文向李鳴發出“去日本發展”的邀請時,李鳴本還有些拿不定主意。.但一個星期過後,當李鳴確實的得知他的小說在日本具體的出版日期時,他不再猶豫了。他做出了一個理所當然的選擇。在同樣境況下,換做任何人也會做出相同的選擇——現在的李鳴,已下了從舊金山飛往京都的飛機,身處日本的土地上了。“又回到這個國家了,想起來,與愛神的鬥爭最初就是從這裏開始的。真有些懷念呢!”李鳴微笑著回過頭,看著幫他推輪椅的黃芳。李鳴在剛決定要移居日本時,曾邀請來棲光和黃芳與其同往。但隻有黃芳答應了。來棲光以照顧蘇珊娜為由留在了美國。各人有各人的生活,李鳴沒有強求別人遷就於他。但來棲光沒來,李鳴也多少感到有些落寞。“芳,謝謝你陪我過來。”“不用謝,李先生,這是我應該做的。無論李先生去哪裏,我都會陪在您身邊。”黃芳臉上展露著她一如既往的溫柔笑容。.
“李先生,你來了啊!”專程趕來接機的萬裏泊文,一看見李鳴就熱情地走過來與他握手。其喜逐顏開的麵容,就像談妥了一樁大生意般歡快。“你小說的出版已經準備得差不多了,隻要你看過排版和封麵設計後,就可以投入印刷和發行了。”兩人頗一見麵,泊文的嘴就如機關槍般說個不停。這並沒有引起李鳴的反感,他反而非常欣慰,一見麵就談公事,至少能說明萬裏泊文確實是把李鳴的事放在心上的。在李鳴見過的那麽多個出版社編輯裏,沒有一人具備這種素質。三人漸行漸談,不一會兒就來到了機場外,那裏有一輛黑色轎車正在等他們。
“李先生,我們為你在京都安排了住處,以後你可以在這裏安心創作。等這部小說的出版工作完成後,我還可以帶你四處遊覽一番,這座城市是千年古都,有不少值得一看的風景名勝。”即使出機場後,萬裏泊文依然熱情不減,介紹這又介紹那。.最開始他給李鳴的感覺是像個法律顧問,後來李鳴又感覺他是個職業經紀人,現在李鳴則覺得他更像是個導遊了。“那我們現在是先去出版社,還是先去看看我的住處呢?”李鳴禮貌地打斷了泊文,問道。“出版社我們明天再去。今天可是給李先生接風洗塵的日子啊。我先帶你去住處看看,把行李放下後,我們再一起去見屍田先生,他盼望你的到來已經很久了。”“恩,好吧。”李鳴點了點頭。其實,他也對這個“屍田先生”有著不小的興趣,他想親眼看看這到底是個怎樣的人。是個財大氣粗的大老板呢,還是和父親李覓一樣,是個熱心於政治卻又置身其外的邊緣人物。
泊文給李鳴安排的住處位於京都高級住宅區,是一棟連體別墅,李鳴和黃芳可分居於左右。其豪華程度自是比李鳴在舊金山的居所稍遜一些,但也可看出價格不菲,其內的家具設施也都是按照殘疾人的生活特點設計的。.能免費住在這樣的房子裏,李鳴已經感到非常滿足了。劉備三顧茅廬請諸葛亮出山,大概也趕不上這種待遇。三人放下行李,吃過一頓簡單的午餐後,便再次上車,向新的目的地駛去。
一路上,李鳴也有問過一些關於屍田一西的事,但泊文都隻是笑而不答。他似乎是想把神秘感保持到最後。於是,李鳴開始自行猜測:“屍田先生應該是住在帶遊泳池的闊氣洋房,或是帶庭院的傳統和式大屋裏吧?”他總不自覺的把屍田一西和自己的父親進行比較,認為他們應該是在各方麵都差不多的人物。但事實證明,李鳴的猜測大半都是錯誤的。當他親眼看到屍田一西的居所時,不禁大跌眼鏡。“屍田先生。。。住在這裏?”到達目的地後,李鳴看著眼前所見,半晌合不攏嘴來。呈現在他麵前的,是一座層巒疊嶂,主峰有八百多米高的山麓,以楓樹和青草為主,山上鬱鬱蔥蔥的長滿了各種植物,還有一些叫不上名字的野花點綴其間。.整座山都散發著一股奇妙的檀香味,令人身心。與其說這是私人住處,它倒更像一個旅遊景點。這仿如人間仙境般的景致與之前李鳴腦中所想象的畫麵大相徑庭,他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又問了一遍:“屍田先生真的住在這裏?”“是的。我們的車再往上開一點,可能就要下車爬山了,我會扶好李先生的。”泊文微笑著答道。
車在山腰停下後,一行人往山上爬去。由於李鳴行動不便,約莫花了一個小時才到達目的地。那是一個以紅白二色為主調的廣大庭院群,其古色古香的建築風格讓人感覺仿佛穿越時空,回到了數百年前。據泊文介紹,此山名為比睿山,此地名為延厲寺,曆史十分之悠久。比睿山是日本天台宗(佛教宗派之一)的總本山,延厲寺則是山上的著名古刹,此處可謂是全日本乃至全亞洲首屈一指的佛教聖地。.聽完這些介紹,李鳴更摸不著頭腦了,迷迷糊糊地跟著泊文往寺廟內行去。大約又過了十多分鍾後,眾人到了一處寺院,再往裏就到了內堂。這就是此行的終點。泊文和黃芳分別在左右兩側的榻榻米上坐下,李鳴腿腳不便,所以還是坐在輪椅上。泊文朝內堂中央的一麵隔扇屈身下拜,幾乎整個身子都貼到了地上,嘴中說道:“屍田先生,李先生來了。”隔扇後傳來一個中年男人的聲音:“哦,那麽快讓吾輩看看賢侄吧!來人,把隔扇撤掉。”這人的話語間帶有一種古腔,李鳴正感奇怪之際,一個人走來進來,以稍顯笨拙的動作把那麵大隔扇緩緩移開。這人身穿一襲白衣,蓄一頭烏黑的長發,麵容格外秀麗,白皙細嫩的皮膚使他身上散發出一絲陰柔之氣;從外表無法判斷他的年齡,乍看下他似乎還年輕,不過二十多歲,但細看之下,又好像超過了三十歲。.看到泊文朝這人微微點頭致意,李鳴想起,泊文曾說過,包括自己在內,屍田一西共有四個“得力助手”,這人大概也是其中之一吧。
隔扇撤下後,屍田一西的麵貌出現在堂上眾人視線之內。他身穿黑色長袍,盤膝而坐,神態端莊肅穆;胸前掛著一串鏈珠,光禿禿的頭上沒有一根頭發。年齡四十歲出頭,約比李覓顯得年輕一些。“和尚?”李鳴兀的一驚,他之前萬沒想到過,屍田先生竟會是一個和尚。這時,屍田一西開口道:“吾輩乃天台座主——不染院大僧正,俗名屍田一西。”“啊,我是李鳴。”李鳴有些生硬地低下頭,向麵前這個和尚行了一禮。“哈哈,賢侄不必拘禮。吾輩與令尊乃是多年舊識了。你小時候,吾輩還抱過你呢!”說話間,屍田的眉宇間閃出一絲悲愴,“對於令尊的事,吾輩感到萬分遺憾。.賢侄日後有了難處,盡管向吾輩提出,吾輩會代李兄盡完他未盡的義務。”“多謝屍田先生美意,這次我的小說能出版,想必也是屍田先生幫的忙吧?”“這隻是小事,以後你也可長期在日本出版小說。其實,吾輩本人也是賢侄的忠實讀者呢!”“屍田先生言重了,這次是您幫了我一個大忙,甚至可說,是您幫我實現了長久以來的夢想。我才該感到無以為報呢!”“哈哈,賢侄,我們也不用客套了。你以後叫吾輩叔叔就行,不必叫先生那麽生疏。”“是,屍田叔叔。”
“今天我們叔侄重逢,也可謂是有緣。來,給賢侄奉茶!”屍田一西說罷,一直侍坐於旁邊的白衣人起身退往屋內,不多時,就捧出幾碗煎茶來。茶道在日本是一門風雅的藝術,李鳴剛喝第一口,立時就感覺出這茶的不同凡響,恍如有一股濁流直衝上腦門,又變為一道清流徐徐而下,其妙境難以一言蔽之。.眾人一邊喝茶一邊聊天,之前的拘謹氣氛很快就一掃而空。屍田說起了他和李覓之間的很多往事,也問了一些李鳴的情況,還和黃芳大敘其舊,室內一片和樂融融。最後,聊天的話題轉到了李鳴的小說上。“賢侄,你的這部小說非常不錯。可有考慮過下一部作品寫什麽嗎?”“這。。。倒確實沒想過。之前一直在糾結出版的問題,處處碰壁,也不曾想還有機會再寫小說。”“哈哈,現在情況不同了。如果你的這部書能暢銷,市場也會要求你繼續創作。不如,吾輩給你一個提議吧。”“是,小侄洗耳恭聽。”“你這部小說的主題是反恐,在宗教和意識形態的問題上也有所涉及,可說是有非常深刻的社會意義在其內,這一點是一般商業小說無法比擬的。這是你最大的一個優點,吾輩希望它能延續下去。不如。。。你的下一部小說就寫民族問題吧!”說完這句話,屍田以眼中餘光觀察著李鳴表情的細微變化。.他可看出,李鳴多少有些接受了他的提議。“民族問題”這四個字進入李鳴耳內後,他也確有醍醐灌頂之感,這確實是一個值得發揮的題材。“您的這個提議不錯,可不知這具體該怎麽寫呢?畢竟我這一部小說寫的都是親身經曆過的事,有關民族問題,我卻沒有太多經驗啊。”“這個你不用擔心。也不是每個作家都必須把自己要寫的故事親身經曆一遍才行的。你可以通過查一些資料,看一些書籍來增長對某一題材的認識。”“是,小侄受教了。”“來,吾輩這裏正好有幾本書,你可以拿去看一看,希望對你日後的創作能有所幫助。”屍田一西從手邊的小書櫃裏取出幾本書遞給李鳴。李鳴接過一看,這些書大多是史料和社會學著作,而其中有很多都談到中東地區民族爭端及中東與美國的矛盾。這些正是李鳴熟悉的題材,如果真要著手寫起來也不會筆生。
當然,現在的李鳴還並未發現,這些書裏另有一部分所主要提及的是完全與中東無關的問題——日本本土和衝繩縣的關係問題。
會晤一直進行到太陽落山。屍田本要留李鳴吃飯,但李鳴以不習慣齋菜為由婉言謝絕了。於是,屍田派人把李鳴和黃芳送回了家中。此時,內堂裏隻剩下屍田一西、萬裏泊文和白衣人三人。
“如何?”
“先生的這一手應該會奏效,李鳴的下一本書即便不是以民族問題為主旨,也定會有相當多的部分涉及民族問題。隻要他認真去看那些書,我們為他擬定的思想定會深深烙於他腦內。”
“恩,李鳴的第一本書正好符合如今的大勢,我們再從中推手,要它暢銷並非難事。一旦這本書暢銷,也就為他的下一本書造了足夠的勢。隻要他能趁著暢銷熱潮還未消退,在明年之內把下一本書寫完。那麽引起相應的社會反響,也就不在話下了。”
“那個時候,李鳴也將不再是一個單純的小說家了。我們隻管期待吧——期待下一個馬克思的誕生。”
注:
天台宗相關:天台宗,亦稱法華宗,為日本主要佛教宗派之一,古時由中國傳入。
天台座主,即整個宗派的統領,在佛教界擁有巨大影響力。
不染院大僧正,不染院為屍田一西的院號(法號);大僧正,為其職階。
{六}{九}{中}{文}{地}{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