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第一章 第十七話 初識衝繩

每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一塊命運之地。當踏上那片土地之時,你會發現,是它在召喚著你。你和它的相遇並非偶然,而是命中注定。而後,你“真正的人生”也將從此開始。

【第十七話 初識衝繩】

“我透過雲層俯瞰,看到了一片美麗的群島,那是一種無上的,令人神往的地理之美。我感覺衝繩縣正張開雙臂,等待著我投入她的懷抱。”

李鳴在飛機上,於隨身攜帶的記錄本上寫下了這樣的文字。現在的他已下了飛機,第一次踏上了這塊不久後即將改變他整個命運的土地。“這裏的空氣似乎比日本更加清新呢!”行進在衝繩的街道上,李鳴一邊感受著這裏獨特的南國氣息,一邊說道。“說什麽呢!這裏還不一樣是日本嗎?”在李鳴身後推著輪椅的萬裏泊文笑道。“啊,是啊。.不過,我覺得還是有些不同呢。”李鳴看著街道上人們的言談舉止、口音神韻,總覺得和他在神戶或京都等日本其他地區所見的略有區別。多麽微妙的不協感啊。“始終是不同的民族嘛,多少都會有些不一樣的。”泊文解釋道。“是啊。。。琉球族和大和族是不同的呢!”李鳴略有所思的點點頭,繼續用他那目光如炬的眼睛觀察著這個城市的一點一滴。他的新小說裏需要論及衝繩問題,明天在琉球大學的社會學演講中也或多或少要講到一些本地的風土人情。所以,李鳴認為他有必要更進一步的了解這個城市,現在的每一秒鍾對他來說都是珍貴的取材時間。

“到了,今天你就住在這裏。”不多時,二人來到了他們所下榻酒店的房間前。這是一個寬敞明亮的房間,從窗戶望出去甚至能看到海,對於一個外出取材的作家而言,這確是再合適不過的居所了。.“覺得怎麽樣,還習慣麽?”泊文問。“恩,還不錯。”李鳴搖著輪椅把房間的每一處都逛遍後,滿意地說道。“不過,泊文,在光即將要來日本的時候,我卻跑到這麽遠的地方來,好像刻意不想見他一樣,這是不是有些不好?”“這也是李先生‘工作’的一部分嘛,隻是時間不湊巧的碰到一起了。相信來棲先生會理解的。”泊文微笑著答道。“別想那麽多了,李先生你先休息一下,有什麽要求就叫客房服務。我現在得去琉球大學和他們談一下明天講座的相關事宜。”“恩,那就有勞你去聯絡了。”二人閑聊了兩句後,泊文便轉身離開了房間。

李鳴坐到寫字桌前,拿起紙筆,整理著他一路上所做的一些記錄,認真的為明天的演講做準備。但沒過多久,皺紋就爬上了他的眉頭。很顯然,他對這一點零星的記錄並不滿意。.如果從現在開始的大半天都隻是窩在房間裏休息,單靠手頭上的這點資料想將好明天的課是不可能的。“恩,我得到外麵去多取一些材。”李鳴決定後,便帶上筆紙離開了房間。

李鳴認為在鬧市或大街上看到的東西都大同小異,無非是現代生活下盲目的人群而已。要想更深的去挖掘一個地區的神髓,就得把著眼點放在邊遠的鄉下或郊區。於是,李鳴來到了一個臨海的地方。這似乎是一個城中村,木頭建起的平房零散在雜草叢生的地麵上。一些戴鬥笠的漁民正在朝海裏撒網,空地上則有幾個孩子一邊拍手球一邊唱著帶有濃厚鄉音的兒歌。毫無雜質的淳樸之風撲麵而來,李鳴感到一股洗淨身心的愉悅。但緊接著,他卻看到了一個無法融於眼前風景的東西——那是一片用三米以上高的鐵絲網重重包圍的區域,其內有寬闊的操場、巨大的倉庫和一些像是宿舍的矮樓。.整個區域的占地之廣令人驚歎,它的麵積幾乎比旁邊的小村還大出三倍。這似乎是某個機構的用地,已有一定曆史的鐵絲網將其與外界完全隔絕開來,使人難以猜透到底是什麽人占據著這塊土地。“喬,你上次欠我錢什麽時候還啊?”“哈哈,你還記得啊?那就用來抵你今天即將輸給我的債吧!”正在李鳴狐疑之際,三個用粗獷嗓音操著滿口美式英語的白種人從一棟建築物裏走了出來,他們嘴裏叼著煙,手中拿著啤酒瓶。三個人選了一塊地,大大咧咧地坐下,一邊用粗俗的言語大聲談論著與性有關的事,一邊就地打起撲克牌來。透過鐵絲網的洞,看著他們的穿著,再看看建築物上的英文字母,李鳴這才恍然大悟:“原來這是一個美軍基地啊!”

李鳴並不十分了解衝繩的曆史,故也不知道為什麽這裏會有美軍基地。.但此刻他想起了早前時候在飛機上俯視到的衝繩地理位置,他忽然意識到這衝繩縣的坐標於整個太平洋而言具有極大的軍事價值,美軍在這裏建起基地似蘊含著高超的戰略考量。“看來,我果然尚未看清衝繩的全部啊!”李鳴心中感歎著。正在這時,一個小孩的手球突然滾了過來,美軍基地這個方向的鐵絲網上正好有較大的破洞,手球不偏不倚的滾了進去,正壓在三個美國兵打牌的“賭桌”上。“哎呀,球滾過去了,我去撿!”失手把球弄丟的孩子像小兔子一樣蹦蹦跳跳的跑到鐵絲網邊,對內喊道:“大哥哥,能幫我把球扔過來嗎?”美國兵卻並未聽到他的喊聲,似正在爭執著什麽。“喂,剛才是我贏了,沒看到我開牌了嗎?”“誰知道啊!現在這個球滾了過來,把牌都弄亂了,誰說得清哪張牌是你的!”“怎麽能這樣?你這不是作弊嗎?”三個人互相推搡,全然沒注意到那個孩子從鐵絲網的破洞裏鑽了進來。.顯然,他已喊過很多聲,見沒人理他,所以自己進來撿球了。“喂!小孩,你幹什麽?”一個美國兵突然發現孩子,衝他怒吼道。孩子被嚇得直哆嗦,站在原地一動也不敢動。“可惡,這球是你的吧?就是你觸我眉頭吧?”美國兵看看孩子,又看看仍壓在牌麵上的髒球,不知觸動了他哪根神經,竟隨手舉起一把槍對準了麵前的孩子。“喂,你開玩笑的吧?他隻是想過來撿球!你今天喝多了!”“誰說我喝多了!今天還沒喝多少呢!”三人又開始爭執起來,拿槍者在醉意和憤怒之下摳動了扳機,一顆子彈迸出,射進了孩子的腹部。“啊。。。怎麽辦,你打到他了!”“什麽怎麽辦?又不是第一次殺人了!我是按規矩辦事,一切侵入基地的非相關人員都可以當場擊斃,這不是上頭的規矩嗎?”“你瘋了嗎?那隻是個孩子啊!”“哼!我沒瘋!”拿槍的美國兵向前走了幾步,對準孩子的胸口又是一槍,剛才還在痛苦的呻吟的孩子此刻終停止了呼吸。.“如果不讓他死透,等他家裏人找上門來,我們就都麻煩了!快,把這屍體埋了吧!”

幾分鍾過後,那片場地已被清空。三個美國兵離開了,孩子的屍體已被處理掉,地上隻剩下一片沒人理睬的血跡,明明死了一個人,卻仿佛什麽都沒有發生過。身為殘疾人,又手無寸鐵的李鳴當然無法對這件事做些什麽,為了防止被美國兵發現,他躲在了一棟平房後。“我。。。居然親眼看著他被殺死,而沒有采取任何行動?”李鳴的手攢成拳頭,牙齒緊咬著嘴唇,剛才那殘忍的一幕宛如還回放在眼前。.“哎呀,又死了一個麽?”這時,一個漁民走了過來,表情平淡地說道。“啊?您說什麽?”李鳴這才回過神來,抬起頭看著漁民。“小哥,無論你剛才看到了什麽,可都別放在心上。這,是我們這兒常有的事。或許可以叫做‘特產’了吧。”漁民的嘴裏叼著一根牙簽,嘮家常一般的說著剛才的事。“常有的事?”“是啊,前幾年每年都會有人被他們喂槍呢。也就近兩年好轉了點,還以為他們轉性了呢。沒想到還是發生了啊,哎呀呀!”漁民苦笑著用手去撓頭發。“這。。。這難道都沒人管的嗎?”李鳴驚訝地問。“嗬,誰來管?我們這裏可是美國爺和日本爺的地盤,琉球人說話,人家聽都不會聽。何況,美國人也不是濫殺無辜的魔頭,人家也是履行公事嘛,是那些孩子自己不好,幹嘛要跑進去惹他們呢?誰家的孩子死了,誰就認倒黴吧,那地方是靠近不得的!”漁民牢騷了幾句,朝地上吐了一口痰,便悠悠然離去了。.

李鳴仍呆呆的坐在輪椅上,他此刻才知道什麽叫麻木不仁,原來這片土地遠無他想象的那般美好。後來他又向一些村民打聽過,回去後也查閱了相當多的資料,終於,他知道了掩埋在平和假象下的某些現實。自二戰結束以來,美國便以戰勝國的身份在戰敗國日本大量駐軍。近幾十年美日關係親密,大部分美軍都撤出了日本,但在日本最南邊的這個衝繩縣卻依舊存留著許多美國的軍事基地。衝繩在亞洲和整個太平洋而言,都有著絕佳的戰略位置,被人稱為“亞洲之眼”。美國當然不會放棄這個到手的寶貝。它將衝繩、關島和夏威夷三地平等的作為控製亞洲局勢的三角點,如自家後院一般自由出入。近年來,坊間常有衝繩原住民被美軍“誤殺”和的傳聞,但這些事的真相都被日本最大限度的掩蓋了下來。.為了維持和美國的良好關係,對於幾條琉球人的性命,日本人絲毫也不會在意。

這,就是一個真實的衝繩!血淋淋的衝繩!

回酒店的路上,李鳴一直魂不守舍。一場個別現象的命案,其實算不上什麽。並非全體美軍都如今日所見的這般殘暴,被美國侵害到實際利益的琉球人畢竟隻是少數。但正是這滄海一粟揭示了整個琉球民族的悲哀——他們,是沒有主權的。美國人能對他們呼來喝去,日本人又對他們不聞不問,各種歧視像牢籠一樣死死的鎖在這個民族的關節上,使他們不得超生。或許在某些政策上,日本也能一視同仁的對待琉球人,甚至給他們一些優惠,但不可否認的,琉球人在日本的統治下是受到壓迫的,他們無法享受到全麵的平等。很難想象,在21世紀的今天,世界上仍有一處被籠罩在類似殖民主義的陰影下,於兩大國之間的夾縫中苟且偷生。“如果是爸爸看到這些,會怎麽做呢?”李鳴想起了他的父親,那個窮盡一生,也在追求著自由、民主和平等的父親。複雜的思緒,在李鳴心頭炸裂。

“混蛋,什麽琉球人!我們大家都是日本人!”這時,又一個刺耳的聲音進入了李鳴耳簾。他正路過一個警察局的信訪辦,透過玻璃窗可以看到幾個穿製服的警察正圍著一個上訪者大吼大叫。李鳴猜測著:這個信訪者可能是琉球族,他因為在某些事上受到了不公正待遇而想來警察局伸冤。大概因為情緒激切,一不小心說出了“我是琉球人”之類的錯話,惹得警察生氣了。“你再說一遍!剛才你說你是什麽人?琉球人?你想分裂國家嗎?告訴你,這個世界上隻有一個日本!穩定壓倒一切,誰也別想製造分裂言論!”警察們破口大罵著,對那個可憐的信訪者拳打腳踢。李鳴已經再也看不下去,再也聽不下去了。原來衝繩還有如此之多的,他未能體會到的黑暗。而放眼世界,正在痛苦的承受著這種黑暗的,又豈止衝繩一地呢?

很多事,在李鳴的腦海中一一浮現。有他本國的事,有中東和美國的事,也有愛神常掛在嘴邊的事。“也許,我該從不同的角度,重新去審視某些問題了。”李鳴繼續思索著,孤獨的輪椅逐漸消失在了街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