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七十六章 犧牲品

“沈明倫。第一個名字報了出來。

人群裏,曾經奪得美人歸而被情敵嫉恨的小夥子跳了出來,指著姓楊的隊員罵道:“楊緒忠,有你的,老子記著呢。”

周春雨搖了搖頭,在白板上寫下了沈明倫的名字,劃了一道。

第二張選票打開了,“沈明倫。”唱票的關新滿臉古怪。

這次連沈明倫自己也愣住了,看起來,他的情敵不止一個,有人在人群中怪叫了一聲:“小沈,這就叫情場得意,職場失意。”眾人一陣哄笑。

一張張選票報了出來,總算在沈明倫之後,又出現了別的名字,被念到名字的隊員個個指天罵地,看誰都不順眼,覺得以往的好兄弟,如今全成了背後下黑手的王八蛋。

周春雨邊寫名字邊劃“正”字,心裏卻在搖頭,白板上的名字,有幾個的確是武裝部公認的軟蛋孬種,可大多數人,表現不算好也不算壞,看起來果然如自己所料,這選票,成了泄私憤的工具。

王德承又打開了張折疊成小塊的選票,他隻瞟了一眼,就是一愣,臉上浮起了古怪至極的表情,他想了想,將選票遞給了旁邊的關新,關新詫異地看了王德承一眼,接過來,低頭一看,他也怔住了。

徐薇薇在旁邊看到了這一幕,她身為監票人,自然走了過來:“怎麽了?”

關新板著臉道:“這票不對頭!”

徐薇薇詫異道:“有什麽不對頭?又是張廢票嗎?”唱票到現在,的確出現了一些廢票,有空白的,也有劃些亂七八糟符號的,還有人在上麵大寫著“王八蛋”的,甚至有人惡作劇。在票上寫了“龍傲天”三個字,徐薇薇一開始還真以為武裝部裏有人叫這名,還是周春雨哭笑不得地告訴她,“龍傲天”隻是個常見的網絡小說主人公名字。

關新斷然道:“這張選票有問題,不能做數。”說著,就要往垃圾簍裏扔。

徐薇薇一把拉住:“等等,到底有什麽問題,倒是讓我看一下啊。怎麽,我連看也不能看啊?”

關新一張臉漲得通紅。徐薇薇和自家婆娘關係不錯,而且,她又是機械部李波的老婆--他遲疑再三,終於還是將手裏的選票遞了過去。

徐薇薇接過選票一看:“這張票沒損壞也沒汙跡啊,上麵的名字也寫得很端正。哪裏有問題了?”她舉起手當眾揚了揚票:“很正常的一張票嘛。”

那票麵一亮相,院子裏的武裝部眾人們頓時安靜了下來,人人難以置信地瞪著選票,那上麵是清清楚楚的三個字,“王伯民”!

周春雨也察覺了現場氣氛有異,他從白板前轉過身:“上麵是誰的名字?”

徐薇薇一字一頓地念道:“王-伯-民。”

周春雨舉著簽字筆的手,頓時僵住了。

半晌。人群裏有人嚷道:“有沒有搞錯,是誰寫的王伯民的名字?誰不知道王伯民是咱們武裝部幹活最勤快的?什麽髒的累的危險的活他總是衝在第一個?上星期他為了掩護小張還受了傷呢,他媽的,誰生孩子沒屁眼。把王伯民的名字寫上去了。”

每一個人,院子裏的,參與投票的武裝部的每一個隊員,都怒氣衝衝地瞪著身邊的人。似乎對方就是那個卑鄙的叛徒,而自己。是堅定維護正義的一方。

但誰都知道,其實所謂的叛徒,就在他們中間。甚至有可能,就是那個最憤怒,最為王伯民不平的人。

關新再次道:“這張票不能算。”

徐薇薇搖了搖頭:“小關,這張票非常規範,‘王伯民’這三個字也清清楚楚,王伯民--嗯,我對他也比較了解,平日和他的未婚妻朱亞珍也挺說得來,可投票就是投票,白紙黑字在上麵,咱們不能因為對王伯民有好感,就說諱心話,這樣做的話,這末位淘汰製也不用搞了。”

徐薇薇年紀本就比關新大,說得又在理,關新一時哽住了,這時,人群中突然冒出一個聲音:“關隊長,謝謝你,不過、不過我也不是什麽聖人,總有犯錯的地方,可能是有同事對我、對我有所誤會,這才投了我一票。我、我有則改之,無則加勉吧。”

關新一看,說話的卻是王伯民,隻見他站在院子裏,旁邊的隊員們隱隱散了開去,露出一片空地,隻有他一人,孤獨地站在那兒。

王伯民僵硬地挺在那兒,雙手緊握成拳,嘴唇微不可察地輕輕抖動著,胸膛劇烈起伏。他隻覺得自己的心髒快爆了開來--這不公平!不公平!怎麽會有我的名字?不應該有我的名字!絕不應該!這是末位淘汰啊?理應是最無能的最懶惰的人才會被選上,為什麽會有我的名字?這不公平!!

這一聲聲怒吼,憋在他的心中,生生要將自己的身體燃燒開來。

關新一跺腳:“放屁!放屁!狗屁的有則改之,無則加勉,有就是有,沒有就是沒有,你明明是我們武裝部裏的好男兒,憑什麽背這個黑鍋,他媽的,還有沒有天理了!他媽的,是誰!是誰投了王伯民的票?站出來,老子、老子……”

“關新!你想幹什麽?!”周春雨、徐薇薇齊齊喝止了關新。

周春雨大急,他知道關新闖禍了,他怎麽可以公開表示要報複投票人?末位淘汰這個製度,是王路親手定下的,反對這個製度,就是反對王路!

關新的地位在武裝部很尷尬,從某種程度上,他的能力並不強,是依靠老丈人封海齊才上位的,而周春雨也知道,王路對這樣的“上陣父子兵”是很忌禪的,生怕武裝部裏一家獨大,隻是出於對封海齊的信任,才一直隱忍不發。

這其實是個公開的秘密,連封海齊自己也心中有數。要不然,他不至於將武裝部的日常事務性工作全甩給周春雨。

可現在關新貌似為王伯民的仗義執言,其實質卻是在武裝部的地盤上,公然挑戰王路的權威和命令!

周春雨飛快地瞟了眼徐薇薇,他媽的,民政部的娘們都是八卦的長舌婦,今天這事兒不用到下午,就會傳遍整個崖山,這後果--自己想都不敢想。如今崖山不比以往。人員結構複雜,可謂魚龍混雜,武裝部力量有限不可能對所有人進行甄別,誰知道會不會有有心人抓住此事大做文章。王路失蹤,崖山不穩。這個時候,正是個別人上下其手的大好時機,隻是缺個引子,少個由頭,如果被人知道武裝部內部先亂了起來……

周春雨當機立斷大聲道:“別吵吵了,這事兒就這樣定了!”說著,他一返身。在白板上用力寫下了“王伯民”三個字,他在心裏默默向王伯民道歉,對不起了王伯民,我不能公開為你討公道。為了崖山的安定,隻能犧牲你,不過你放心,這張選票一定是偶然事件。並不會有損於你的功績。等以後有機會,我會彌補你的。

徐薇薇原本想和關新好好爭論一翻--瞧瞧他剛才做了什麽。居然當著她的麵公然叫囂報複投票人,這、這也太不像話了。就算他是封海齊的女婿,也大不過理去,自己非拉著他找陳薇說道說道不可。

但沒想到周春雨立刻出麵阻止,還在白板上記下了王伯民的名字,既然周春雨已經認同了自己,她倒也不好就此鬧起來。

徐薇薇瞟了關新和王德承一眼:“麻煩兩位繼續唱票吧。”

唱票繼續開始,更多的名字,更多的“正”字出現在白板上,看到自己的名字在白板上出現,大夥兒卻沒了一開始的激憤--連王伯民都上了榜,自己還有啥說的。再冤,能冤過王伯民去?

王德承打開一張選票:“王伯民。”

周春雨在白板上的“王伯民”下麵加了個一劃。

過了一會兒,“王伯民”。又是一劃。

然後,接連兩張“王伯民”。

白板上,“王伯民”下麵已經湊滿了一個“正”字,比白板上任何一人名下的都多。

院子裏詭異地平靜了下來,所有人都看著那個“正”字發呆。

然而,還沒有完。

投票箱裏,依然有“王伯民”出現,這時,就連有點幸災樂禍的王德承,額頭上都冒出汗來。當他又打開了張選票,看到上麵熟悉的三個字時,禁不住呻吟了一聲:“王、王伯……”

院子中的僵立不動的人群突然起了一陣波瀾,一個人踉踉蹌蹌地穿過人群,向外走去,正是王伯民。隻見他兩眼無神,腳步虛浮,直愣愣隻是前行,混不理身邊的人,隊員們紛紛主動讓開了,有幾個和王伯民交好的隊員,叫了聲“王伯民”,想上前追住他,卻又不知追上後該說什麽好--這一張張票,可不是安慰兩句就能消失的啊--大夥兒都愣在原地,隻到王伯民的背影消失在武裝部的門口。

如今正是白天,是武裝部的戰備時間,遵照命令,所有隊員沒有命令不得私下活動,可是王伯民脫崗而去,上致周春雨,下致普通隊員,沒有人阻攔王伯民。因為大家都知道,武裝部對不起王伯民,武裝部的大夥兒,有意無意的,背叛了這位真正的好戰士。

那一個個“正”字,就是罪證,證明這並不是某個人的胡鬧,而是一場心照不宣的有預謀的集體的,背叛。

他們不僅僅背叛了自己的戰友,更背叛了自己的良心!

……“人性啊。”在田頭的草棚子裏,陳老伯眯著老花眼,長長歎了口氣:“丫頭,你還小,沒見識過人性的醜陋啊。”

陳瓊托著腮幫子奇道:“陳爺爺,這人性和末位淘汰製又有啥關係啊?”

陳老伯一拍大腿道:“怎麽沒關係?虛偽、自私、妒忌、落井下石、欺軟怕硬、口是心非、見利忘義……”他指了指自己的腦殼:“這些玩意兒,害人啊,害人啊。”

草棚子裏的幾個老頭子也搖頭晃腦地道:“老陳說得在理啊,以前,大夥兒被喪屍到處捕殺,活命也來不及。幹脆個個弱肉強食,大家都是真小人,卻也沒什麽,誰拳頭大,誰就是老大,像我們這樣的老家夥,餓死也活該,咱們自己也認命,怪不得誰。可壞就壞在王隊長建立了這個崖山啊。”

陳瓊更不明白了:“我爸爸建立了崖山不好嗎?難道他讓大家有個活命的地方做錯了嗎?”

幾個老頭子七嘴八舌道:“好。怎麽不好,照我老頭子說,王隊長可是積了大大的陰德。可問題是,他太好了,心太善了。好心。有時候也辦壞事啊。”

“崖山讓大家衣食無憂,又不必再擔心喪屍,人一安逸,肚子裏就冒壞水。這末位淘汰製一搞,嘿,各種妖魔鬼怪都該跳出來嘍。唉,可惜有批好人要吃苦頭了。”

“丫頭啊。你可別信什麽好人有好報,這社會上,最吃虧的,就是那種又有能力又心善的好人了。”

“這人啊。一有能力,就會被別人妒忌,人前衝你哈哈笑,背後狠不能捅刀子。明裏競爭不過你,暗裏弄見不得人的手腳。”

“有能力本就已經遭人恨了。如果又有能力又為人本份,那就更糟糕。欺負老實人,欺負好人,那是人的天性。”

“那些壞人,懶人,真正的小人,別人倒不敢輕易得罪,因為怕這些人報複,俗話說得好,賊咬一口入骨三分啊。對真正的壞人他們不敢反抗,但對好人老實人本份人,卻不用擔心人家還擊,自然可以暗中踩上幾腳。”

“這末位淘汰製,就給了人們這樣的機會。一個單位裏,總是要選出最後一個倒黴鬼的,如果選那些真正的壞人,萬一被他們知道了報複,那自己就倒黴了,選和自己走得近的朋友,也於心不忍,那怎麽辦?就選那些真正的好人唄。這裏麵有心存歹毒的,但還有些人倒不是良心真的壞了,隻是覺得,反正是隨便寫個名字湊上數,想來這好人填選的人少,就算有一張兩張選票,也不至於真的將這好人選上了。可沒有想,一人這樣想,兩個人也這樣想,一來二去,這樣想的人反而成了多數。最後,那個好人反而會被以最多票選上了。”

陳瓊已經呆掉了,半晌才叫起來:“怎麽可以這樣!怎麽會這樣!不會的!絕不會這樣子的!”陳瓊心裏千百個不願意承認末位淘汰製錯了,因為這是爸爸王路出的注意,爸爸他是絕對不會錯的。

陳老伯卻搖了搖頭,他遠眺著鄞江鎮:“投一個票兒不需要多長時間,現在,估計已經有結果出來了。唉,希望那幾個人心胸開闊點,不要因為這點挫折而想不開。”

旁邊的一個老頭子“嘿”了一聲道:“這可不好說,越是心地善良的本份人越是要臉麵,自己幹得這樣賣力,卻被人家用一張票給耍了,心裏那個窩火是肯定的。”

陳瓊不甘心地道:“我、我和媽媽去說,這投票不能做準。”可既使她是個孩子,也知道這話有點可笑,她頓了頓道:“我讓媽媽和大家談談,不能這樣欺負人,都這樣幹,那末位淘汰製還有什麽用?這不是坑真正的幹實事的人嗎?對,我讓媽媽招集大家開個會,好好談談,下個月再投票,肯定不會鬧出這樣的烏龍了。”

陳瓊雖然機靈,可畢竟還是個孩子,以為陳薇隻要像在學校裏一樣,在大禮堂開個會,同學們就會老老實實聽話。

陳老伯舉起粗糙的大手,揉了揉陳瓊的頭:“你是個實誠孩子啊,隻是就算是陳薇老師出麵也沒用的,嘿,我看,到了下個月,選出來的肯定還是這幾個人。”

陳瓊小臉漲得通紅,她不服輸地嚷道:“為什麽?”

陳老伯道:“人啊,慣會捧紅踩低落井下石,他們這次投票選出這些老實人本份人來欺負,又不會受到報複,等到下一個月投票,自然還會投他們,反正已經欺負了一回,再欺負一次,心裏更不會有什麽不安了。再說,還有些人對那些老實人本份人並不熟悉,看到第一次投票結果,誤以為對方真是什麽賴漢,於是下一次投票,就也填了他的名字。而且,咱們這些人說到底都是普通人,哪個人心裏沒有愛恨情仇,那些受到不公平對待的人,在接下來的時間裏,怎麽可能安心崗位,多多少少會有些影響工作。這樣一來二去,等下個月第二次投票,不但第一次的結果不會得到糾正,反而票數越發集中越發多,生生坐實了那些老實人本份人的罪名。還有……算了,我老頭子懶得說了。”

陳瓊坐在桌子前,聽得都傻了,在陳老伯的描述中,她似乎看到一塊石頭從雪坡上滾下來,越滾越大越滾越快,從原來的一塊普通石頭演變成一場巨大的不可阻擋的雪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