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失敗的計策

離秋季學期開學不過七天了,於元正已經把所有暑假作業全都做好,隻等著開學。

一整個暑假他都和幾個鄰居家的小夥伴四處瘋跑,他有自製力,每晚還不忘寫寫作業。他的小夥伴們可就野了,這會兒都開始老老實實地在家長的監督下補起了作業。於元正沒人玩了,有空就是看看電視,其實也很無聊。所以他母親和他說起李含光來補習的時候,於元正也挺歡迎的。

“新鮮了。”他母親韓氏倒是有點不高興,嘀嘀咕咕的,“你又不是老師,怎麽就讓你給教做作業?有空幹點什麽不好,七教八教的,你自己作業不做啦?你爸真是臭要麵子,這種事就不該答應下來。”

“媽。”於元正有點哭笑不得,“都是同年級的……”

雖然是同年級,但他其實和李含光的確不熟,也沒法睜眼說瞎話,硬說兩個人是朋友韓氏生怕兒子被那些一心隻想著讀完初中嫁人的小姑娘帶壞拐跑,所以對於元正和女生的來往管得是很嚴格的。他和李含光有沒有交情,韓氏清楚著呢。

“算了算了。”韓氏臉色還是有點不大好。“你隨便講一下就是了反正整天閑著也是看電視真是的!老於說話壓根不過腦子的,慈幼局出來的人,一身都是跳蚤,能隨便往家領嗎!”

秦國的人口以前一直不算很多,尤其西安這樣的邊陲城市,和人煙稠密的江南相比更是地廣人稀。老城牆裏基本都不蓋高樓的,公寓房什麽的,那都是城牆外頭的新城區裏,幾十年間陸續蓋起來的。這幾十年,西北一直都很太平,又開了好些工廠,漸漸地也就發展起來了,這地價也是水漲船高。於家在城牆根巷子裏的這間祖屋,帶院子有一百二十多個平方。雖然屋子老,但現在也很值一些錢了,再加上於元正父親頗善於經營,雖然賣肉的說出去不大好聽,但進項其實挺豐盛。一家人的生活在街坊裏算是很殷實的,韓氏提到慈幼局,語氣的優越感,稍微擰一擰都能滴出來了。

於元正也習慣了母親的脾氣,聽了隻是笑笑,“媽,我也是慈幼局出來的,我就沒有跳蚤。”

“哦喲!”韓氏來勁了,“你是不知道,把你抱回來那個晚上,我和你爹兩個人,一個打手電,一個拿鑷子”

她才說開頭,院門一響,李含光推門進來,手在門扉上叩了幾下,“韓阿姨、於元正,打擾你們了。”

她穿著慈幼局發給的本白襯衫,下頭是一條青色校裙,衣服裙子都幹幹淨淨,頭發整齊地打了一條辮子,看起來無論如何也不像是身有跳蚤的樣子。雖然韓氏和於元正剛才就在院子裏站著,韓氏的聲音且還不小,但李含光卻像是什麽也沒有聽到一樣,眼睛裏還含了一點笑意。

慈幼局孩子多,又多半都是女生,於元正和她們也沒什麽話說,兩人雖然同學了五年,但因不同班,幾乎都沒說過話,他記憶裏李含光的臉甚至是很模糊的。現在看著李含光,他也是小小的吃了一驚。

不是說李含光生得有多好看慈幼局裏眉清目秀的女孩其實不少,李含光長得也沒有很出奇,真正漂亮到讓人驚豔的孤兒,即使是女孩,也很容易被領養走的。而是……而是她身上那股說不出來的氣質。

從她挺得直直的脊背,到她扳在胸前拿書的那隻手彎起來的弧度,還有她臉上那種沉靜的表情,眼裏那種淡淡的笑意……這一切細節都組成了一種讓於元正無法描述,卻又分明能感覺得出來的氣質。

千言萬語,歸結起來其實也就是一句話:她看起來太不像是慈幼局的人了。

慈幼局的孩子,有的冷漠粗野,有的世故圓滑,確實大多數都不很討人喜歡,再加上平時沒事很少有能出慈幼局的,在學校裏,的確沒有多少朋友,韓氏也嚴禁於元正和慈幼局的孤兒往來,怕他跟著學壞了。但是李含光給人的這種感覺,實在要說的話,倒像是慈幼局的李局管,和慈幼局的別人不要說相似了,就說她們認識,於元正都感到有點勉強。

院子裏安靜了一會,即使是以韓氏的性子,看著李含光也有瞬間的尷尬和失語,過了一刻才回過神來,帶著過分熱絡的笑意把人往裏讓,“來來來,快進來快進來,我們家元正都等你好一會了”

於元正和李含光很快就坐到了他的書桌前,於元正看著自己的書桌,忽然間有點羞愧:男孩子總不會太整潔的,他的書桌上,教科書東一本西一本,看起來實在有點見不得人。

“呃……你等一下。”他笨笨拙拙地說,站起來就要收拾桌子。不過,因為有點羞愧,再加上平時這都是韓氏的活,他不收拾還好,這一收拾更亂了,甚至還碰掉了兩本書。

李含光被他逗得發出了輕輕的笑聲,風過銀鈴一樣的,很短促也很輕微,但於元正聽得清楚分明無比,他的臉一下就紅透了。

經過一陣擾亂,兩個孩子在書桌前坐了下來,於元正平穩了一下呼吸,翻開《暑假生活》第一頁,他感到自己的自信又回來了一點。“你有哪裏不懂?”

李含光搖了搖頭,把自己懷裏的算學課本拿了出來。

“我都做了記號了。”她說,“第二頁第三題,雞兔同籠,這一題我會解,但題目上說,要用六單元的‘設元法’來做。設元法我……看書看不懂。”

“老師不是都教過嗎?”於元正有點奇怪,“為什麽要自己看書學?”

李含光沉吟了一下,斷然說,“上課時候走神了。”

不知如何,於元正雖然沒怎麽經過世事,卻也感覺得出來她沒說實話,他掃了李含光一眼,李含光也看了他一眼。

她有點微微的窘迫,雙頰發紅,眼睛晶亮,卻還是堅持說道,“真的走神了,沒聽懂。”

……好吧。於元正說,“那我給你講講好了。”

他是上過楊善榆提高班的人,普通教材裏的算學內容肯定是早吃透了,李含光也不是個笨學生,設元法她聽兩遍就懂了,立刻就用設元法把雞兔同籠的題給解了出來。緊接著又要跳到下一個知識點,於元正搖頭說,“等等,你再做幾題鞏固一下。”

他還沒想過以後要做什麽,按照母親的暢想,他應該上初中,上高中,上大學,然後當大官賺大錢,但於元正也知道這更多的隻是一種幻想不過看著李含光認真做題的側臉,於元正忽然覺得以後當個老師也挺不錯的。

他一定挺有天分,才會隻講一遍就把正經上課都不會的李含光給教會了。

嗯,於元正對自己點了點頭,說不定他真的很適合為人師表。

教完設元法,李含光又翻到一頁給他看,“這個多邊形的麵積……”

於元正又教給她多邊形的麵積求法,講了兩三個知識點以後,他覺得有點不對勁了。“你到底有多少節課沒聽啊?”

李含光透過眼睫毛看了他一眼,她的表情很微妙,於元正繼續不知道該如何形容,但是……好吧,他也不知道該如何形容他對這種微妙表情的感覺。

“比較多。”李含光回答。

然後她就拿出了兩本教科書放到了桌上,“折起來的全是不懂的部分。”

於元正看到這兩本教科書裏密密麻麻的折頁,簡直要暈過去了,他拿過四年級上冊翻了一下,又拿起四年級下冊翻了一下,再把本來就打開的五年級上冊翻了一下,然後想了一下。

“你所有的幾何課全部都沒聽。”他下了結論,“從第一節課開始到最後一節課,全部都沒聽?”

李含光好像有點臉紅,她點了點頭。

“為什麽沒聽?”於元正木著臉問。

“呃……愛走神?”李含光用心虛的語氣說,好像想挑戰一下,看能不能過關。

“那你現在怎麽就不走神了。”於元正拒絕接受這麽扯淡的理由。“你很聰明啊,聽一遍就懂了,再說那些知識又不難,你上課的時候是把耳朵塞起來的嗎?”

這下他徹底把李含光問得說不出話來了,小姑娘眼珠子滴溜溜地亂轉,微張著嘴好久都沒有說話,顯然是在給自己找借口。

於元正又給自己找到了一個當教授的好理由:看著差學生這樣絞盡腦汁地給自己找理由真的挺好玩的。

“好了。”他開恩說,“這麽多知識點一天怎麽講得完?你讓我看下到底有多少,排一個課表吧你到開學為止沒有別的事情吧?”

李含光趕忙飛快搖頭,於元正看了,忽然有點想笑。

“要是到開學也講不完……我開學以後每周六要上半天提高班,下午繼續給你上課好了。”他決定道,“你沒有問題吧?”

李含光又繼續飛快搖頭,於元正就不說話了,做出專心看課本的樣子來。

李含光又看了他一會,也不知道在想什麽,過了一下,好像是覺得自己已經過關了似的,她悄悄地吐了口氣,本來繃得緊緊的肩膀,慢慢地鬆弛了下來,那種悄然放心的感覺……

其實她長得並不是很可愛,但是……

於元正看著課本,忍不住偷偷地笑了一下。

小學課本,歸根結底也就是介紹一些知識點罷了,很深的挖掘是不會有的。於元正找了他去年做的習題出來,給李含光說通了一個知識點,就讓她做兩道題鞏固,不知不覺間就到了吃午飯的時候。

廚房方向已經傳來了飯香,父親說話的聲音也在外頭響了起來,於元正在長身體,餓得很快,肚子也開始咕咕叫了。正好李含光做了一題,他看了也沒什麽問題,他揉著肚子正要說話時,李含光已經開始收拾自己帶來的東西了。

“啊。”於元正忽然想起來,他還沒留人吃飯呢,他有點尷尬,“你不留下來”

韓氏猛然推門進來。“元正,吃飯了!”

見李含光已經把課本抱在胸前要往外走了,她笑道,“李同學也留下來一起吃吧。”

有時候,一個人真正的意思,往往是含在語氣裏的,雖然韓氏的話聽起來很客氣,但她的語氣,已經很明顯地表示出了她的意思不過也就是要客氣客氣。

於元正聽出來了,他也能感覺到李含光肯定是聽出來了然後他忽然間就覺得很不好意思,很羞愧。

李含光卻一點都沒有嫌棄韓氏小氣的樣子,她很自然地說,“謝謝阿姨,不過我們局裏要點名的,我必須回去吃飯。”

這就立刻給韓氏找了一個不再堅持客氣的理由,她的笑容也真誠了一點,“那你慢走啊,有什麽不懂的再來問元正。”

李含光對吃飯看起來一點都不在乎的樣子,但卻很看重學習的機會,她立刻說,“明天上午還要來麻煩於同學的。”

韓氏的笑容扭曲了一下,於元正趕忙搶在母親跟前說,“不算麻煩,我給你講課,相當於自己也複習一遍了。開學後說不定成績還會更好。”

在韓氏讀書的時候,秦國的教育體係還不是那麽完善,她沒有讀多少書,在讀書上,倒是兒子說什麽就是什麽,聽於元正這麽說,韓氏的臉色就緩和了下來,沒有再出言反對。

中午吃飯的時候卻不免埋怨老於,“沒事找事,又不認識,補什麽習,耽誤兒子學習。”

老於沒有搭理妻子,而是問道,“剛才出去那個女孩,就是慈幼局來補習的?怎麽不留吃飯啊。”

“你自己就是殺豬賣肉的,不知道肉貴?”韓氏往於元正碗裏夾了一塊牛肉,“多吃點。”

扭頭繼續對丈夫抱怨,“吃順嘴了,天天來補習怎麽辦?”

“還少她一雙筷子了?”老於不以為然,伸出蒲扇般的大手摸了摸於元正的後腦勺,“慈幼局張老師過來買肉的時候問我的,又不是什麽大事,我能不答應嗎?”

韓氏不說話了,於元正心裏也清楚:他被領養的事,張老師前後出了不少力。

“再說,”老於看了妻子一眼,“年紀這麽小,又在慈幼局那樣的地方,還知道自己上進,我看這姑娘以後很有出息的!剛才出來和我問好,多禮貌!大戶人家的小姐也不過如此了吧!別這麽小氣,以後多留人家吃一口飯,耽誤不了你存錢給兒子娶媳婦的!”

韓氏看來似乎有不同意見,但沒等她開口,於元正便插話問,“慈幼局的生活很不好嗎?”

和一般四肢健全智力沒有太大問題的男孩一樣,他還沒怎麽記事就被領養了,所以對慈幼局的回憶也很朦朧。雖說就生活在一條巷子裏,但於元正也沒有怎麽關心過那個大院子裏的生活。

夫妻兩個都不說話了,交換了幾個眼色,又看了看一臉好奇的兒子,還是韓氏歎了口氣。

“沒爹沒娘,日子能好過到哪去?”她又給兒子夾了一塊排骨,“能吃飽穿暖就是福分了……你問這麽多幹嘛,快吃飯吧,吃完飯出去玩去!”

於元正也就不再問了他也記得前些年他還小的時候,朝廷在日本和歐洲、美洲人打仗,雖然戰爭沒發生在秦國本土,但是物資供應也非常巨大,戰時什麽東西都要配給,物價飛漲,能吃得起肉的人家都不多。這幾年,菜、肉的價格慢慢回落了,可一樣也不是普通人能想吃什麽就吃什麽的。

他運氣好,生在屠夫家裏,父親又殺豬又賣肉,也愛吃肉,家裏三餐都沒斷過葷腥。小時候吃豬尾巴、豬下水,現在就吃豬牛羊肉,蔬菜也是四季都有。想來,慈幼局的食堂,未必就是這樣的待遇了。

李含光走的時候,家裏已經把飯做好了,她出去要穿過飯堂,看見這些菜色,心裏一定很想吃吧……

吃過飯,於元正沒有看電視,也未曾出去尋小夥伴玩耍,他留在家裏翻了些從前的家庭作業,給李含光出了一個習題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