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四十八章 最愛你的人是誰

玄燁說罷起身,宣小魏子進來給他換衣服,伺候他出門。赫舍裏被宮女們摁在椅子裏不讓動,又是洗臉又是梳頭,等玄燁出了門,她們才放她起身,她卻又什麽精神都沒了。

讓小廚房弄了點吃的,倚在搖椅上,想想剛才的失態,默默臉紅,心跳有些加速,想想又笑了。他說什麽?皇後從來都不犯錯的?那意思,像是現代調侃新三從四德,有一條就是老婆說話要盲從。

耿昭忠在外麵麽?玄燁要他去雲南?時間到了,三藩的挽歌,音符已經響起來了。美麗的麗江,桂林山水,黃果樹瀑布,玄燁的承諾言猶在耳,沒想到,曆史上康熙皇帝六下江南,這輩子竟有可能親身經曆。

想到這裏,嘴角就上翹,身體變得暖洋洋輕飄飄。抬手撫上隆起的小腹:“寶寶乖一點,帶你一起去。”

玄燁人到了外麵,腦子裏那些柔情蜜意立刻被剛毅冷酷取代。軍機處開會,當著耿昭忠的麵,商討戰後三藩原屬地的治理工作,工作的重點是大張旗鼓地排查清剿反清勢力,用不超過一年的時間,拔除三藩在那片土地上十多年形成的影響力。

這是要亂世用重典,為休養生息恢複民生掃清障礙。西南邊陲多少數民族,且自然環境複雜,赫舍裏說的,政令無法通達的問題,提醒了玄燁。

為了避免新的政府重蹈三藩的覆轍,仗著山高皇帝遠而化為一方割據勢力,有些預防針是必須要打的。現在玄燁讓耿昭忠過去,是順了赫舍裏的主意,給三藩帶去了招安的詔書,給他們一個獅子大開口的機會。

看看剩下的這兩位“王二代”心裏,到底存了多少野獸的心思。孔四貞不在他們手裏了。他們就成了砧板上的魚兒,現在還讓他們跳著,實在是對他們最大的仁慈了。玄燁心中這樣琢磨著。

平定三藩的事情已經是水到渠成,有康親王領兵,玄燁放心得很。再加上綠營裏,有年將軍和後來加入的,姚啟聖的兒子。也已經妥當了。

隻是明珠和姚啟聖素來有嫌隙。兩人就是互相看不順眼。玄燁隻覺得有趣,並不厭煩。畢竟兩人都沒耽誤他的事兒。

加上姚啟聖將來肯定是要卸任兵部職務去福建的,因此這段時間,玄燁的天平傾向姚啟聖更多些。經常招他伴駕,討論海軍的事兒。明珠把不爽埋在心裏,等著抓老爺子的錯處。

玄燁隻當看不到他們的摩擦,有意識地不斷敦促兵部加強與駐外軍隊的溝通協調,不能有紕漏,幾乎把所有的黑臉都給明珠看了。

好在現在玄燁手上的這副領導班子,明麵兒上不對盤的,也就是兵部的這兩位,其他都是一片和諧之聲。內部和諧了。外麵也順利。某人的腦子裏。那副巨大的地圖又清晰可見了。

隻是,要實現這個夢想,道阻且長,第一步要做的,就是重新恢複為大清效命的夷人的數量。最好是讓自己人學習專業測繪,勘探,冶金等西方先進技術,像修大炮這種事,未來也不用去求著外人了。

想是這麽想,現在也隻能想想。那個南懷仁,現在還心不甘情不願的,讓人想起來就不爽。不是我不讓你們傳教的!

是你們的野心是在太大,給點空間讓你們發光,你們就迫不及待地想要陽光普照,也不看看這是什麽地方!

我們從來就是政教分離的,你想要教皇淩駕於皇帝之上,你就是做夢。你和佛教,道教爭奪教民就算了,還妄圖和傳承幾千年的傳統習俗分庭抗禮,更是是可忍孰不可忍了。

每每想起夷人,想起他們背後的那個耶穌基督,玄燁心裏就有說不出的厭惡。就這一點,他很好地遺傳了順治的思維模式。親佛教,容道教和伊斯蘭教,供薩滿,就是抵觸天主教。

但他和順治又不一樣,他的想法很是無恥,是那種希望馬兒跑又不想給馬兒吃草的心態。無論是對夷人也好,對漢人官員也好,都是這樣的心態。

赫舍裏很是唾棄他的這種想法,不給加工資還指望人家有高尚的情操?還規定他們沒季度要拿出東西來孝敬皇上,這不是明著讓他們奉旨貪汙麽?這規矩得改,得讓他親自下到基層去看看,父母官們的現狀才好。

玄燁在做他的大國夢,赫舍裏在操心她的大孩子小孩子,病榻上的太皇太後在等待死神的召喚了。這一天,玄燁照舊在病榻跟前伺候著,不幹什麽,就坐在老太太跟前兒,說著誰家的小子看上了誰家的姑娘。

老太太閉著眼聽著,忽然啞著嗓子開口了:“孫兒啊,我突然間想起來一個事兒,得和你說說。”玄燁精神一振,收起了話頭:“祖母您說,孫兒聽著呢!”

“我在想,這園子挺好的,花鳥俱全,四季如春,我喜歡這兒,想親手種點兒什麽,給這裏留點兒念想。”太皇太後如是說。

玄燁聞言,一拍大腿:“這事兒是孫兒疏忽了,不瞞祖母說,就在萬壽節前,赫舍裏曾經提過,說找一棵長壽鬆或是鐵樹,給祖母種上,吉祥如意。孫兒正琢磨這事兒呢,一直沒找到可心的……”

“是麽?”老太太勾了勾嘴角算是笑了一下:“皇後有心了,就這麽辦吧。”玄燁使勁點頭:“祖母放心,孫兒回頭就吩咐下去,抓緊辦事。”

“如此甚好,沒事了,你忙你的去吧。”老太太閉上眼,輕輕拍了拍床板。玄燁會意,起身告辭。蘇嘛拉姑把他送到了門外,才悄聲對小主子說:“太皇太後讓奴婢轉告皇上,她願意留在離先皇和皇上都近的地方,一切聽皇上處置。”

玄燁低頭:“額捏,您一直陪在祖母身邊,最是了解祖母的,她愛過太宗皇帝嗎?”玄燁很想知道,作為太宗的嬪妃之一。祖母不得寵,卻因為皇後和敏惠恭和元妃的關係,地位並不低。

她愛過自己的丈夫麽?如果她愛,他可以讓她回到丈夫身邊,重啟陵門,讓她和姑姑姐姐在一起。父皇有母親和愛人陪著,不寂寞。

自己將來也會有赫舍裏陪在身邊。也不寂寞。祖母活著的時候。事事不能如願,百年之後,總要以自己的意願為先的。

蘇嘛拉姑聽到這個問題,就知道小主子心中所想。因此她毫不猶豫地給出了答案:“回皇上的話。如果要作比較,太皇太後心中愛得最多的,是皇上。心中欠得最多的,是先皇。”

玄燁目瞪口呆,隻覺得心髒被狠狠地撞擊了一下,說不出話來。原以為祖母最愛的,即便不是丈夫,也該是兒子,沒想到竟然會是自己。對兒子反而是欠得最多。

惶惶然回到清溪書屋。都不知道這一路自己是怎麽回去的。直到看見赫舍裏站在門口迎駕他才反應過來。跳下步輦。三步並做兩步拉過赫舍裏一把抱住,默然無語。

某人愣在當場,小魏子默默低頭,帶著宮女太監們散去。好半天赫舍裏都沒找到什麽話來打破僵局。心沒來由地亂跳,莫不是發生了什麽嚴重的事情。難道是太皇太後……

老這樣站在門口也不是個事兒,但又不能開口打破他的迷夢。赫舍裏抬手輕輕推了推他。第一下沒反應。再推重一點。

終於挪出空間把頭側過來了,某人長出一口氣,每次被你這樣抱著,我就恨,為什麽自己沒有多長十公分。

彼時玄燁才神魂歸位,可他卻並不在意自己做了什麽,在什麽地方。還是老樣子抱著赫舍裏:“我竟一直都不知道……竟還曾那樣想過……”

“皇上?”赫舍裏茫然:“皇上知道了什麽?”“沒什麽,我們進去吧。”玄燁收斂情緒,牽著赫舍裏的手往裏麵走。赫舍裏隻好把疑問藏在心裏。

進到裏麵,坐到榻上,順手給他斟了一杯茶:“皇上是從祖母那邊過來麽?祖母安好?”玄燁低著頭,沒有回答。赫舍裏狐疑地看了他一眼:“皇上……”

“哦,祖母,祖母甚好。對了,有個事兒和你說。”玄燁勉強回神:“祖母說要親手種一棵樹,你之前提過,種些鬆柏可以給祖母祈福的?”

“是啊,臣妾有這樣想過,既然祖母也有此意,皇上就把這事兒交給內務府,讓他們選幾棵好的送進來。”赫舍裏聞言完全沒當回事兒。現在別說老太太要一棵樹,她就是要一片樹林,玄燁也會馬上給她種出來。

隻是這孩子怎麽心不在焉的呢?想什麽呢?說完樹的事兒,玄燁又開始發呆,看著桌上的杯子出神。赫舍裏隻好陪著一起出神。好半天才聽見邊上一聲長歎:“如果我能早點明白,說不定祖母會長命許多,都是我的錯。”

怎麽了這是?赫舍裏隻覺得眼皮子亂跳,驚疑不定地望向他:“皇上今日怎麽說出這樣的話了。怎麽怪起自己來了?”

“我怎麽能不責怪自己,赫舍裏,我是今天才明白過來,在祖母心中,我才是……我才是……她竟然……”激動之下,他連話都說不完整了。

赫舍裏見他神色驚惶語無倫次,伸手覆在他手背上:“皇上是祖母心中最重要的人,比先皇,比太宗皇帝都更重要,因為皇上才是那個,陪她到最後的人。她和皇上相處的時間,才是她真正最完整的人生。”

“你知道?你早就知道?對啊,這話,你早就對我說過的,是我自己沒反應過來,以為你隻是隨口說的。”玄燁失魂落魄:“隻是現在才知道,實在是太晚了,我都來不及為她再做什麽了。”

“皇上怎麽會是現在才明白呢?皇上是早就明白的。隻是現在才感覺到時間流逝得太快了而已。”赫舍裏注視著他,目光中都是了然。

“祖母最愛皇上,所以隻要皇上真心渴望,祖母都會幫皇上實現心願,祖母最牽掛皇上,這世上前前後後離開她的人已經太多了,多到她需要的療傷時間越來越短了,皇上看見過祖母傷心麽?”赫舍裏反問道。

“沒有,從來都沒有。印象中,祖母一直都是嚴肅的,隻是她病了之後,才越來越慈祥的。”玄燁回憶道。“那是因為那時的皇上最聽她的話,絕不會忤逆她。現在皇上長大了,而祖母卻老了,病了。才會時時刻刻擔心失去皇上。”

“祖母是這個世上,最愛你的人。而你,也是這世上,最愛她的人。先皇多次忤逆祖母,祖母知兒命苦,步步忍讓,成全了他的愛情神話,心裏又何嚐真的歡喜過?”赫舍裏言之鑿鑿,說起那些自己和玄燁都沒有親身經曆的往事。

現在,她自己是妻子,也是母親了。也終於經曆了坎坷的心路曆程。原本一直堅信這世間所有的相聚,都無法掩蓋聚光燈背後陰影的角落裏,自己一個人存在。

沒有人真的了解自己,沒有人真的心疼自己,沒有人真的需要自己。無論眼前如何癡纏,轉身後就會被另一段相聚取代,到頭來,還是隻剩自己一個人。原本以為,這是必然。

然而,想這些的時候,自己也沒有快樂過。是的,以往的時光中,自己堅信的,堅定的,認為理所當然的那些,都不曾讓自己快樂。

並不是隻有黑暗和痛苦,才是理所當然的,才是符合心理預期的。總是告訴自己,這樣已經很好,我預想得比這個更糟糕,這樣的鬆一口氣是慶幸,不是快樂。

沒有人不曾向往美好,沒有人不曾白日做夢。隻是那些美好許久沒有見到新的曙光。快樂總是短暫,寂寞才最容易相處。

果然是老了,想法都是灰蒙蒙的。不像身邊的小男孩。雖然他比我更容易絕望,更容易頹廢。可他的恢複力驚人。陽光燦爛的日子總是那麽多,那麽長。

又或者,從他的身上獲得放鬆和快樂,是我的初衷。隻是真正入局之後,忘了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