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羅雲生睡醒,已然是夜幕低垂,寂靜籠罩著小小的白塔寺驛站,仿佛整個世界已經陷入了沉睡。

羅雲生感覺頭有些沉,果然還是太年輕,這麽長途跋涉,對體力和精力來說都是一種消耗,用拳頭敲了敲腦袋,深吸了幾口氣,總算是清醒了不少。

裏麵有了動靜,外麵一直候著的羅福便敲門進來,手裏捧著新鮮的飯食,弓著腰,一一擺放在桌子上,口中恭敬的說道:“郎君,您休息好了?”

羅雲生坐在胡**,看著略顯寒酸的飯食,皺著眉頭道:“這貌似不符合觀風使的規格吧?”

倒不是他對吃什麽有過分的要求,而是他身為朝廷的觀風使,起碼的福利待遇應該有吧。結果自己家族的驛長,就給弄了一葷一素加一湯。

自己都這待遇,自己的屬下得磕磣成什麽樣子?

這要是讓朝中的同僚知道了,還不笑掉大牙。

再說了,朝廷沒錢,你可以拿自己家的錢補貼一些啊!怎麽那麽死板?哄族長開心都不會麽?連哄族長開心都不會,怎麽替家族迎來送往?

羅福趕忙賠笑道:“隴右雪災嚴重,按照本部的規定,我已經將本驛屬於羅家的物資捐給難民,您放心,是由咱們家族的執事監督執行,每一筆花銷都有賬目。所以剩下的東西就略顯寒酸,家主見諒。”

羅雲生恍然點點頭,很是欣慰,笑道:“你能按照家族的要求辦事,而不是一味的取悅我,我很開心,一起吃點吧。”

正所謂,居移氣,養移體。

如今的羅雲生手握數千人的生殺大權,不知不覺間已經有了一股令人望而生畏的氣勢。

這也是很多人越來越覺得羅雲生本身就該是羅氏的族長,而從未質疑他年齡的原因。甚至羅雲生自薦擔任大唐觀風使,李世民雖然覺得他有些年幼,但是卻並不認為他做不了。

驛長羅福見族長要求,頓時心裏慌得不行。

但是據族內的前輩說,跟族長一起進餐,是羅氏的一大傳統,而且是一件非常榮耀的事,羅福自己也非常渴望,所以一時間就很糾結。

“磨嘰什麽?再去弄些吃食來,一起進食。”羅雲生嗬斥一聲。

“哎。”不消一會兒,就見羅福端著一盤鍋盔以及一小碟鹹菜,走了進來,看的羅雲生一愣一愣的。

“你這是做什麽?在某麵前演戲?”因為羅氏的驛長的待遇雖然不至於頓頓有肉,但是也落魄到吃鍋盔就這鹹菜的地步,所以羅雲生覺得眼前這羅福可能過於刻意了。

豈料羅雲生一聲嗬斥,嚇得羅福立刻跪在地上。

“族長誤會,小老兒豈敢演戲,”羅福嚇得痛哭流涕,趴在地上解釋道:“小老兒不僅僅捐獻了羅氏的物資,還將自己的月銀也捐獻出去了,因為小老兒覺得家族的族政肯定有他的道理,雖然小老兒不理解,但是不妨礙小老兒跟著一起做。如今驛站的物資,隻夠您和親衛享用,小老兒如果跟著一起吃,可能就不夠了。”

羅雲生命田猛出去了一趟,不消片刻調查清楚,族內暗藏的防損樁子傳遞來的消息,這位

驛長確實將自己的一切錢財大部分捐了出去,導致夫人跟他一起過苦日子,因為此事家裏還鬧過幾次不愉快,家族的夥計幫忙拉架。

要知道羅家莊的女人可都是彪悍的緊,真的生氣了,可是要打男人的。

“郎君!”田猛笑著說道:“他家娘子,俺見過,不至於說謊,又有防損的證詞,快讓他起來吧。”

羅雲生點點頭道:“你做的不錯,與我同食。”

說著將自己的飯食直接撥給了羅福,羅福隻感覺剛才茶盞的功夫,渾身上下已經濕透了。

族長年紀雖然不大,但是這威勢真的夠懾人的。

不過再想想跟族長能夠在一張桌子上進食,回頭自己可以跟夥計們吹噓,心裏就笑開了花。

羅雲生看著驛丞連吃鍋盔都能吃的那麽香,忍不住問道:“聽說前些日子,阿史那作亂,竟然聚集了幾萬人,對咱家的生意可有影響?”

“咱們羅記時常與那些部族貿易,用糧食換取他們的羊皮、馬匹,價格公道,童叟無欺,還經常派醫生,幫他們治病,各個部族對羅記都很尊敬,前些日子雖然動**,卻沒有人敢衝擊驛站。”

“那阿史那忽然叛亂,怎麽你們這邊兒一點消息都沒傳遞給長安?”羅雲生放下碗筷問道。

“叛亂來的很突然,恍惚一夜之間,各個部落都開始動亂,事先沒有任何跡象。”羅福回憶了一下道。

“叛亂前,官府是否有過賑濟災民?”

“有啊!因為災情嚴重,涼州別駕崔雄大人下令,所有官員必須離開部寺,前往鄉間走訪,遇到災民立刻統計,需要錢糧,給錢糧,需要煤炭,就立刻補充煤石,房屋倒塌,立刻修繕,如今是阿史那叛亂,官府要集結人員,所以才顧不上百姓了。”

說著羅福還罵了句,“狗日的,阿史那,朝廷都那麽艱難了,還作亂!”

“朝廷都做到這種地步了,阿史那還作亂,果然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羅雲生下意識的想到。

“去部落賑濟災民的官員有沒有損傷?”羅雲生繼續問道。

“賑濟部落?”驛長有些發懵的問道:“為什麽要賑濟部落?”

“什麽意思?”羅雲生反問道:“你剛才不是說,官府要求下鄉走訪賑災嗎?”

驛長解釋道:“對啊,可是咱們不走訪部落的,他們又不是唐人。他們長得跟咱們不一樣,說話也不一樣,別駕不讓去嘞。”

羅雲生猛地知道是怎麽回事兒了,官員牙根不把歸附的部族當人,遇到雪災,沒搭理人家。

羅雲生道:“你繼續!”

驛長擦了擦嘴,“涼州這邊兒存糧不夠,正好趕上雪災,部落的牛羊都凍死了,別駕覺得他們肯定有羊皮和肉,去找他們借,羊皮可以裹在身上暖身,肉可以吃,剛一開始他們還挺老實的,借給我們了。後來阿史那那廝的部族有個牧民說他們日子更難,憑什麽先緊著唐人來,他們也是人,就跟衛士打起來了。”

“他怎麽敢那!”

“他怎麽敢跟咱們唐人動手那!”

說到此處,羅福竟然有些憤怒,比劃說道:“衛士哪受得了這氣,拿刀就宰了幾個牧民,結果就動亂起來了。”

“誰能想到這群牧民那麽不聽話,既然臣服咱們大唐,就老老實實進貢唄。又不是所有人都跟咱們羅記那麽仁慈,你一個歸附的部族,怎麽會有那麽多想法。”

羅雲生忽然意識到一個問題。

自己一直在以後世的邏輯思考問題,他忘記這他娘的是大唐了。

大唐不把其他部族當人的。

唐人喊得最多的是:

四方胡虜,凡有敢犯者,必亡其國,滅其種,絕其苗裔!

內外諸夷,凡敢稱兵者皆斬!

人家阿史那部族遇到了百年一遇的雪災,本來日子就難過,結果涼州別駕不給人家救災也就算了,還去“借”物資。

借一次也就算了,還他娘的去借了好幾次。

雖然氣歸氣,怎麽唐人的操作,怎麽就那麽提氣呢?

“不對,不對,咱是來解決問題的。咱不是來耍威風的。咱得響應大唐皇帝陛下的號召。”羅雲生不停的給自己催眠。

“那個阿史那叛亂之後,想過投降的,別駕便與他說,說隻要交出部族半數的牛羊,就能給他們改過自新的機會……”

“結果呢?”羅雲生繼續問道。

“結果別駕大人,搶走了他們的牛羊,殺了他們的使者,還說既然依附大唐,就該聽從大唐的命令,既然造反了,就沒有回頭路了,等大唐天軍一到,肯定滅其族,亡其種!”

“哪裏來的盲目的自信!”羅雲生惱火的拍了拍桌子。

涼州別駕姓崔,名崔雄,是崔家的高足,吏部對他的評價非常不錯,誰曾想到他竟然犯了這種大民族主義錯誤,關鍵是羅雲生還隱隱約約覺得他做的很提氣,不知道該如何處罰他。

因為大唐人主義,是後世的每一個男人都夢寐以求的。

可真的遇到了,你他娘的還真頭疼!

因為他確實不對。

“族長!”驛長小心翼翼的看向羅雲生,小聲說道:“這個崔別駕很男人,這蠻夷剛收服的時候,經常鬧事,他經常派兵鎮壓,時間久了,這些蠻夷才老實,咱們百姓才過上好日子呢。”

“是個男人,不代表他是個好官。”羅雲生苦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