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夜色漸深,羅雲生等人卻是去而複返,看著被漆黑的夜晚縈繞著的涼州城,尋了個低矮的城頭,扔出了繩索,套住了女牆,不消片刻,師徒幾人連帶著十幾名羅氏的部曲,已經爬上了涼州城頭。

不論是羅氏的部曲,還是羅雲生的弟子,都經受過羅雲生的特訓,小小的爬牆,根本不在話下。

程處默緊了緊蹀躞,檢查了一番身上的裝備,看著眾人一個個爬上來,再看看不遠處,守著炭盆睡得正香的士卒,強忍著上前踹醒眾人的衝動,忍不住輕歎一聲道:涼州軍紀敗壞至此,我等一行十數人,輕而易舉攀爬上城牆都無人發現,若是突厥人突然襲擊,這偌大的涼州城,豈不是戳手可得。”

羅雲生點點頭,亦是一臉沉痛之色道:“這兩年涼州無戰事,確實鬆懈了不少。我早就猜測,若是涼州軍伍能夠保持戰鬥力,突厥怎敢造反。即便是反了,也應該能即刻鎮壓掉才是。如今稍做實驗,果如心中所想,涼州的兵馬鬆懈的厲害,何談剿滅突厥叛亂部落。”

“恩師,城頭風大,別著了涼,咱們先下去吧。萬一被人發現了,也不好解釋。”尉遲寶林道。

羅雲生點點頭,率眾走下城頭,全程沒有人發現他們。氣的程處默咬牙切齒,倒是羅雲生表現的還算是輕鬆。

田猛粗中帶細,仔細觀察了一番士兵之後,小聲說道:“郎君,這些士兵恐怕並非軍紀鬆弛,而是被突厥和各地的叛亂掐著鼻子走,過分疲憊了。”

羅雲生仔細觀瞧了片刻,見士兵雖然在酣睡,但是武器準備齊整,鎧甲也都穿在身上,很多人身上都背負著幹糧,確實是一副隨時要行軍的樣子。

“確實如此,咱們先下去。”

眾人躲避城中巡邏將士,因為人少,並不引人注意。羅雲生拿出羅記提供的情報通,順著小道,直奔崔雄的府邸。

程處默等人隻知道恩師要破突厥,卻又不知道恩師,為何要打道回府,便忍不住問道:“恩師,我們這是去哪裏?”

羅雲生扭頭,見眾人一臉不解之色,這才小聲解釋說道:“之前都是聽別人說崔雄如何如何,但崔雄具體是何等人物,咱們卻不得而知,今日我準備親自去會會他。”

“想要會會崔雄,直接拿出觀風使印信不就完了嗎?還值得這般偷偷摸摸的,雖說涼州軍紀鬆弛,若是真的碰上哪個不開眼的,順手把咱們滅了,豈不冤枉?”尉遲寶林在一旁小聲埋怨道。

“冤枉個屁!”羅雲生教訓道:“為師若是連這些巡邏的士兵都躲不開,如何給你們傳道受業?咱們不暗中觀察,如何知道這崔雄到底是什麽人?他知道了恩師的身份,若是跟某演戲一番,某還要花時間去甄別嗎?咱們現在可沒時間浪費。”

程處默小聲嘀咕道:“這崔雄能夠將偌大個涼州整成現在這個樣子,我看咱也不用去看,實打實的酒囊飯袋。”

羅雲生瞪了二人一眼,“就你們屁話多,將涼州城交給你,你就能做的比他好了?”

程處默這才閉嘴,心裏琢磨恩師說的話,若是將涼州交給自己,自己會不會跟崔雄一般無能,結果是自己未必如那崔雄,甚至有可能涼州城早就丟失了。

眾人一襲夜行衣,不消片刻便抵達崔府。

崔家確實是豪門,雖然隻是別駕府邸,但是卻比羅雲生這個大唐關中首富的府邸都要有氣勢幾分。

尤其是門口的兩座石獅子,氣勢雄邁,仿佛能從石頭上走出來一般,攝人心魄。

眾人依舊是翻牆而上,這崔家跟一般人家不一樣,雖然遠在隴右,但是幾乎每一處房間都點了火爐,一根根爐管從牆壁上探出,燒著嫋嫋的青煙。

大多數房間都已經熄燈休息,遠遠的望去,隻見正堂那邊兒似乎還有光亮,眾人躡足潛蹤,悄悄的踩著房簷,摸了過去。

田猛最擅長幹這種偵查之事,隻見他小心翼翼的擦拭幹淨一片房瓦上的積雪,將瓦片稍微的挪動,露出一小處縫隙,羅雲生先是打量了一眼,見崔雄應該是不在,隻有一個十幾歲的少年和一個體態發福的中年婦人,這便將耳朵貼了過去,隻聽房間內傳來一道急躁的少年聲音。

“娘,父親身為涼州別駕,身負涼州百姓安危職責,便是案牘上堆積如山的政務,便已經來不及處理,他又如何有時間對付那些喪盡天良的突厥狗奴!孩兒有意率領家中部曲,前往姑臧山,打那些突厥一個措手不及,替父親解圍。”

接著又是一道焦急的婦人的聲音,應該便是堂中那發福的婦人,“孩兒啊,那姑臧山的突厥人,便是涼州的大人們都對他們束手無策,你又如何是他們的對手?依娘看,你若是去了姑臧山,不僅僅不能給你爹解圍,反而有可能陷入險地,將咱們崔家的部曲,一並喪盡不說,你自己的性命也難保。”

“娘,涼州兵馬為突厥和各地叛亂調動頻繁,戰鬥力十不存一,涼州的大人們能夠剿滅突厥就奇了怪了。”少年激動的說道,“可咱家不一樣,咱們家的部曲都是崔家培養的驍勇善戰之士,這些年家族對他們不薄,如今恰是賣命報答咱們崔家之時,誰敢不為崔家賣命。孩兒平素裏,跟他們同吃同穿,一起練武,對咱們家的部曲再也熟悉不過,他們也肯為孩兒賣命,哪裏有您說的那麽危險。”

“不必說了,娘不同意!你才十六歲,乳臭未幹的年紀,你讓娘親如何放心讓你上戰場。”

“娘!”少年倔強的大聲說道:“咱們崔家受百姓們哺育,才有今天的地位。如今百姓危機,恰是咱們崔家保護他們的時候。孩兒雖然年少,但亦知道,我崔家男兒的責任!”

不待那婦人開口,那少年哭泣著說道:“娘,孩兒實在不忍心父親每日這般焦急無助了。這突厥是大亂子,搞不好父親的官保不住不說,命也得丟了。孩兒身為人子,豈能看父親落入這般田地。請娘親成全孩子,給孩兒調動部曲之權。”

“傻孩子,就你孝順!”母親抱著孩子,忍不住哭了起來。

眾人聽得真切,也忍不住唏噓,若不是羅雲生帶頭來這裏觀察,誰有知道外麵威風凜凜的涼州別駕家裏是這般愁雲慘淡的景象呢?

誰又能想到,平素裏高高在上的崔家,會擔憂涼州城的百姓到這種境地呢?

羅雲生看著正堂的母子,心裏清楚,別管這崔雄為官如何,身為一個丈夫,一個父親,他平素裏肯定是合格的,不然教育不出來這樣的孩子。

正在羅雲生沉思之時,正堂的門被推開,一道中氣十足的聲音傳來,“臭小子!老夫若是靠你才能活下去,這輩子怕是白活了。”

羅雲生仔細打量,隻見眼前這個中年人,體型雄壯,粗髯虎目,身著墨色武士服,腰裏掛著寶劍,走起路來虎虎生風,這便應該是崔雄了。

看見渾家正抱著兒子哭泣,崔雄朗聲道:“明日某便帶人去滅了突厥阿史那克羅,給你們瞧瞧,咱們崔家的兒郎何其雄邁。”

“父親,孩兒也要去。”少年掙脫母親的懷抱,站在父親的麵前喊道。

“去個球,老子還活著,輪不到你去送死。”崔雄一巴掌扇在兒子頭上,那少年身子一個趔趄,差點摔倒在地上。

崔雄一擺手,來了一群部曲,硬生生的將少年捆綁起來。

“爹,你這是做什麽?”少年不住的掙紮。他如何也沒有想到,他想著如何給父親解圍,父親卻一點情麵都不講,將自己抓了起來。

崔雄冷笑道:“知子莫如父,爹今日不將你捆起來,明日你保不齊就偷偷的上了戰場。”

說著揮手示意眾人將其子帶下,而自己則落坐在胡床之上,一臉柔情的看著已經是身材發福的厲害,但是卻溫柔似水的女人。

女人擦了擦眼淚,給崔雄倒了些熱水。

崔雄摸著女人的胳膊,皮膚已經鬆弛的厲害,但是每一次他卻摸不夠。

崔雄一臉幸福的笑著說道:“有你真好。”

女人站在一旁,笑吟吟的看著崔雄,“又說傻話了。”

“我欲要率領族中部曲與隴右良家子襲殺姑臧山,打突厥一個措手不及,家中事情怕是要托付給娘子照料了。”崔雄開口道。

那女人端詳著眼前的男人,長歎一聲道:“你該去!你是崔家的兒郎,是大唐的漢子,國事不靖,正是你為國盡忠的時候,隻是不知道你此次前去,有幾分把握,妾身又該準備什麽?”

那崔雄說道:“這些日子,我故意對突厥隱忍不發,就是為了降低他們的防範之心,同時為夫暗中接納了不少突厥的投降之人,已經知曉了姑臧山的軍事虛實,這阿史那克羅看似聲勢浩大,其實內部人心慌慌,眼下他所依靠的,不過是他部落的那些勇士罷了,其他人都是被裹挾上山,不足為慮。為夫此去,不談幾成把握,而是必勝之局。”

女人依然擔憂道:“即便是阿史那部族怕是有不下數千人,咱們家這點部曲,如何是人家的對手?你這必勝之局,莫不是在寬慰人?”

崔雄搖搖頭:“夫人,打仗是男人的事情,你們女人一輩子也未必明白。這打仗比的不是誰人多,而是看誰狠,誰奇,現在阿史那克羅就等著別人拖住咱們涼州的主力,他好下山劫掠,做著發財的美夢呢。實際上他就是廢物一個,最好捏的發麵團。為夫要做的就是趁著別的部落尚未對涼州動手,集結奇兵打他個措手不及,誰曾想到,雪夜裏,也可以用兵呢?”

“你想趁著下雪的夜晚動手?可是部曲們,能受得了這種苦嗎?即便是受得了這般苦,又能剩下幾人,這可是咱們家幾代人的積蓄。”

崔雄沉聲道:“即便是剩不下幾個人,這一場仗也得打。朝堂上的聖人,隻看見了世家子弟充斥朝堂,卻看不見咱們世家子弟,守家衛國。涼州亂了,那些平頭百姓拿個包袱就能走了,可是咱們世家呢?這麽大的家業,咱們走的了嗎?所以哪怕死在戰場上,為夫也不能退縮,這是為夫的命。”

那女人將雙手搭在崔雄的肩膀上,低聲說道:“妾身明白了,若是夫君不幸戰死,那麽妾身一定會想盡一切辦法,將琛兒養大成人,看他娶妻生子,再下來陪你。”

崔雄抱著女人,滿意的笑道:“為夫這輩子最大的幸事,便是娶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