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事兒,心裏想想也就算了,絕對不能說出來。

有些話,聽聽也就罷了,絕對不能當真。

羅雲生並不愚蠢,自然不會當著李世民的麵,說你真他娘的是個昏君,老子在西北遇到那麽大的麻煩,你在長安歌舞升平。

而是肅然的回應道:“陛下言重了,您將臣調往隴右,又命臣主持與吐穀渾之戰,乃是對臣的鍛煉,是對臣的信任,臣感激涕零尚且不急,如何會怨恨陛下?”

李世民自少年便心懷大誌,結交英豪,豢養死士,跟唐儉一起謀取天下霸業。

又與父親一道,整天演戲欺騙隋煬帝。

到如今又整天麵對一群老奸巨猾的臣子,早就鍛煉出了一副冰冷的心髒,別人說什麽,他都不會輕易感動的。

所以羅雲生說完之後,他隻是嗬嗬一笑。

一雙淩厲的眸子,忽然見盯住了羅雲生。

羅雲生似乎有所察覺,也抬起頭來看向了李世民的眼神。

少年人的眼睛澄澈,坦然,無所畏懼。

李世民盯著羅雲生看了許久,忽然間展顏一笑,滿意道:“終究是自己人,受了那麽大的委屈,你卻一點都不恨朕。當初調你去西北,確實存了幾分讓你遠離是非的心思,並且給你派了李君羨、魏征支持你,想著是讓你積攢一下功勞。朕也沒有想到,時局會在這麽短的時間內,發生如此劇烈的變化。”

“待吐穀渾叛亂,朕便是有心支援你,奈何朝堂上亂成一鍋粥,也是有心無力了。”

“當然,朝堂之上也有一種說法,便是那些世家大族,已經脫離朕的管控,有心讓你死在西北,所以在你遇到困難之時,朕無法支持你,你以為如何啊?”

羅雲生聞言,忍不住哂笑道:“何其繆也,陛下乾綱獨斷,震懾朝堂群傑,方有今日天唐之聖,即便是有三五宵小,有些自私自利之人,又如何能夠左右聖上?臣竊以為,陛下非是不能不救西北,而是沒有必要,若是連吐穀渾這種撮爾小國,都需要朝堂調集重兵,我大唐天威何存?”

李世民目光一閃,道:“你果真如此想的麽?”

羅雲生苦笑道:“陛下,臣今年還不到二十歲,沒有那麽多算計機謀,更沒有野心非分之念,臣做這個官,封這個爵,全因陛下皇恩浩**,陛下亦知臣的秉性,其實是不太願意當官的,臣對這個世道無欲無爭,所以活得坦然自在,想什麽,便說什麽。”

直到這時,李世民的神情才徹底鬆緩舒展開來,羅雲生敏銳地察覺到,從他進殿到此刻,李世民眼下露出的,才是最真實的笑容。

神情不變,羅雲生臉上甚至還露出了微笑,可後背卻不知不覺被冷汗浸濕了一大片。

剛才若是自己的表情稍微露出一絲絲的怨恚之意,李世民會做何反應?大唐天可汗的胸襟再寬廣,會寬廣到容許一個對他心存恨意的人在他麵前活蹦亂跳嗎?會對一個嫌棄他的人滿意嗎?

“出去曆練一番,說話倒是四平八穩了,嗬嗬,看來確實有了長進,朕許久未見你,今日你回長安,朕心中著實欣喜,來,雲生,與朕多喝幾杯。”

說是“多喝幾杯”,實則君臣二人端杯痛快地喝了……一小口,然後將自己的臉扭曲成一團痛苦的麻花兒,羅雲生隱約察覺到,殿外天空那個大寫的“垃圾”二字仍未消散。

羅雲生覺得李世民其實挺可憐的。

當初那個意氣風發的二郎不見了。

當初那個跟著秦叔寶等人縱馬天涯的李世民再也不見了。

他當初有多麽厭惡隋煬帝,那麽今日便與隋煬帝相似。

帝王終究是帝王,他站得高,看得遠,在他的腳下,幾乎人人都要仰視著。

一張張臉上寫滿了討好,寫滿了奉承。

而他呢?他在俯視下麵的人的時候,心裏是怎麽想的?

即便是親如子嗣,在他看來,那張溫柔的麵孔下,恐怕也是存了一顆陰暗的妄圖取而代之的心吧。

帝王從來都是孤獨的。

所以他雖然以帝王的姿態俯視眾生,雖然他的臉上寫滿了溫和的笑意,但是其實在這張虛偽的麵孔之下,他依然對一切哦度充滿了防備的。

他怕留下禍患,他怕有人跟他一樣造反。

他擔心他被人從龍椅上推下去,讓他自己,讓他的家族陷入萬劫不複的境地。

這便是君主的無奈,這便是身為天子的孤獨。

所以,身為君主,他沒有朋友,沒有一個值得他掏心掏肺的人。

從這個角度來說,李世民對羅雲生的試探很正常,一個合格的,英明的帝王,大抵都會冒出這個想法,既然幹了帝王這個特殊的獨一無二的職業,就必須要非常在意有沒有人怨恨他,心存怨念便是禍患,無數造反都是從怨念開始的。

李世民當著羅雲生的麵問出這句話,已然算得上胸懷寬廣無比了,怕就怕那種什麽都不說不問,暗裏卻用眼睛陰沉地盯著他的那種帝王。

羅雲生很理解李世民,換了他是皇帝,也會在意有沒有人怨恨他。

而羅雲生之所以能無畏無懼地直視李世民探究的目光,是因為他確實沒有野心。

李世民喜歡羅雲生這種沒有野心的人,可以說,從當初決意將羅雲生從民間強行拎上來,不吝給他封官賜爵,放心交托大事,其根源並非羅雲生那一身稀奇古怪的本事,而是羅雲生那雙看不出有絲毫野心的眼睛,也是因為這個原因,李世民今日才會當麵問羅雲生有沒有怨意。

君臣二人都不是君子,跟旁人說起瞎話來眼都不眨,可偏偏李世民這麽問了,羅雲生這麽答了,然後。

李世民就信了,而羅雲生也當什麽事都沒發生。

很奇怪的相處模式。連羅雲生自己都覺得別扭,可偏偏是事實。

問過之後,一切又是和風細雨,殿內充滿了濃濃的長輩對晚輩的關愛之情。

“西北的戰事,朕雖然隻是看了些奏報,但是也知道,你才是真正勞苦功勞的人。若不是你,吐穀渾這群蠻夷,怕是已經給我大唐造成了巨大的危難。這一戰,你不僅僅是打敗了吐穀渾,你更震懾了吐蕃、高昌,乃至於西域各國,給我大唐營造了不可戰勝的形象。

可是朕也知道,你的艱辛,孩子,苦了你了啊。”李世民歎息一聲道。

此時的李世民終於從帝王墜落人間,成了一個長輩,一名義父,有了真實的感情流露。

可是他不演了,羅雲生卻不敢有絲毫的鬆懈。

羅雲生垂首道:“臣不苦,苦的是那些為大唐戰死的將士,臣的個人榮辱不足計,隻請陛下厚恤戰死將士家眷,以告袍澤們在天之靈。”

李世民點了點頭,“中肯之言。朕已經傳旨,西北之戰的所有戰死或傷殘將士,三省將格外優恤,雲生可放心。都是血性的關中子弟,都是朕的英勇忠烈之士。朕怎會虧待?”

羅雲生拜伏行禮道:“陛下仁義聖明,萬民幸甚。”

李世民瞥了他一眼,哼了哼,道:“隴右一行,還真是磨了你不少性子,以前你可不會與朕說這些話的。”

羅雲生也笑道:“臣曆經了生死,也算死人堆裏打過滾,一些棱角也該磨平了,陛下若不喜歡臣現在的性子。臣這便在長安城裏做幾件混帳事給陛下開開眼?”

有李靖,有秦叔寶,有程咬金一棒子長輩幫扶,甚至於連太子爺都是自己的弟子,羅雲生在長安素來是橫著走的,從始至終也沒少給李世民找麻煩。

李世民愣了一下,接著仰天哈哈大笑。笑得直不起腰,抖抖索索指著他道:“剛誇了你一句,馬上便說起了混帳話,雲生啊雲生,你性子磨得再平,終究也是個混帳貨……不過,最近長安城少了你這號混帳人物,風平浪靜得很,久了便覺索然無味,說來朕倒頗為想念之前不時闖禍的你呢。”

羅雲生嘿嘿陪笑幾聲,也不敢再繼續開玩笑了,眼前這位可是名垂青史的唐太宗,跟這種人開玩笑,一不小心就把自己玩死了。

李世民與羅雲生又喝了幾口,擱下酒盞沉吟一陣,道:“朕聽聞從涼州之戰到吐穀渾之戰,打的都頗為慘烈,當時朕正忙於內政,騰不出手來馳援,隻聽說你在西北做出了一番功業,你且與朕細細道來。”

羅雲生應是,組織了一下措辭後,便從剛上任觀風使開始,一直說到解決內亂,如何招商,如何打進吐穀渾,如何守城等等,諸多往事如走馬觀燈,一一向李世民娓娓道出。

當然,有些地方羅雲生有意跳過去了。

比如說崔雄如何搜刮異族的民脂民膏養活漢族百姓,當初既然選擇與崔雄站在一條戰線上,此時此刻就必須為他做做遮掩。

比如說,將士們如何喪心病狂,殺良冒功,**婦女。有些事情就算是羅雲生再怎麽控製,也是無法避免的。

當聽到羅雲生領守軍,與敵軍在城下殊死廝殺時,李世民目中含淚,仰天喟歎不已,直到羅雲生神情平靜地說完這西行的一切,李世民哽咽道:“雲生,真是苦了你了,朕這些日子時常後悔,不該把你調任隴右,一個不到二十的少年郎,哪裏吃得了這般苦楚,後來朕在北方聽聞軍報後,曾與輔機言曰,就算隴右守不住,朕也不怪你,朕隻願你能平安活著,隴右之得失,隻不過大唐一隅之得失,疥癬之患而已,而你若有個好歹,卻是大唐之巨痛矣!”

“朕沒想到,你竟然真的守住了隴右,為大唐保住了絲綢之路和整個西域,使得大唐從此後能夠放心經略西域,在百年棋局上落下至關重要的一子……”

時隔久矣,羅雲生的表情和語氣已沒有半點波瀾,回首往事,腦海裏隻有一片屍山血海,和一陣陣慘叫哭嚎,還有那座仿佛用屍骨和鮮血堆砌起來的石碑。

李世民沉默片刻,終於平複了情緒,然後緩緩道:“那個部落的首領,名叫……拓跋木奇?”

“是。”

李世民目光又變得鋒利起來:“那支所謂的忠唐軍,是你給他的?”

“是。”

李世民語氣漸漸冷了起來:“你不怕犯了忌諱嗎?”

對於李世民的詰問,羅雲生麵無懼色的看向他,“那是西北已經危在旦夕,臣手下實力有限,與其浪費時間和精力去監視他們,還不如讓他們為大唐所用。臣既為大唐之臣,當務之首要者,先保住西北為上,為了保住它,臣不惜一切手段,隻要臣問心無愧,任何法子臣都願意一試,若陛下覺得臣犯了忌諱,臣請治罪。”

李世民緊緊盯著他,許久,終於展顏一笑:“不錯,成大事者不拘小節,若凡事被框條所禁錮,終究隻是個庸碌無為的蠢貨,那支聯軍用得好,這件事你沒做錯。”

羅雲生笑了笑,坦陳此事以前,他便猜到李世民不會加罪,否則他便不會開口了,隻是說這件事也要看人,若換了崔雄來說,此時恐怕已被打進了大理寺,事情雖是同樣的事情,說的人不同,結果也大相徑庭,簡單的說,羅雲生和崔雄二人在李世民心中的地位沒有可比性,崔雄屬於後娘養的那種。

羅雲生想了想,道:“多謝陛下寬宏,西北守住了,但臣許諾拓跋木奇的一些事情,還請陛下開恩照準。”

李世民沉吟了片刻,點頭說道:“朕不會讓你失信於人,朕已經命侯君集代替你,經營西域,待西域徹底穩定之後,朕會在隴右道旁邊兒設置安西都護府,所以朕明日便會下旨,可將拓跋木奇所部盡數遷往庭州以北的草原,朕允其建牙帳,放牧,繁衍族群,並封安遠將軍,賜金銀糧食生鐵和牛羊若幹,由安西都護府都督節製,明年上元節,賜其進長安朝賀。”

羅雲生拜道:“臣代拓跋木奇謝陛下隆恩。”

李世民笑道:“你也不必代他謝朕,西域平定後,大唐之威名遠邁萬裏之外,對鄰國和異族,亦不可一貫施以威嚇,日後也需懷柔溫撫,將來無論大唐還是域外,但凡尊我大唐為宗主者,皆視之為朕的子民,自古皆貴中華,賤夷狄,朕獨愛之如一,曆代帝王做不到的事情,朕,可以做到!”

走出宮門時,已近日落時分。

羅雲生眯著眼看了看血紅的夕陽,輕歎一口氣。

或許因為許久未見,也或許自己的心性比以前改變了許多,今日麵對李世民時,羅雲生越來越感到來自他身上那股帝王氣勢,這種氣勢令羅雲生很有壓力,有種透不過氣來的感覺,每說一句話之前都要思前想後,三思而後言,一番君臣對話下來,仿佛跋涉千山般疲憊。

值得玩味的是,李世民今日賜紫袍玉帶,賜金魚袋,賜賞歌舞,甚至將他晉爵為縣侯,可是,種種賞賜晉封後,卻並未給羅雲生授予任何實職,這就有點意思了,今日這番眾目睽睽下接二連三的封賞,雖不乏“千金買馬骨”的用意,讓大唐臣民都知道皇帝如何厚待功臣,從而收盡世間人心,但羅雲生本身的功勞和本事也值得被重用,誰知羅雲生被召進宮後,李世民對他以後的安排半字不提,聊過以後便放他出了宮,實在令人難以揣摩用意。

羅雲生搖頭苦笑。

所謂“聖心”,就像大姨媽期間的女人一樣,千萬別去揣摩它,怎麽揣摩都是錯的,都會被甩一臉血。

太極宮外,李君羨,程處亮,玉兒和眾將士仍在等著羅雲生。

程家兄弟一行人都已經回家了,這次離開家鄉,追隨羅雲生出征,他們收貨的好處都不少,正如羅雲生所言,他們確實升職了。

正兒八經的中郎將,而且是靠軍功打下來的那種,以後再也沒有敢說他們兄弟夥靠爹吃飯。

從小到大程處默兄弟二人都沒這麽風光,今日回了長安,他已迫不及待想要回家,打算在他老爹和兄弟們麵前顯擺了。

李君羨等到羅雲生出來,上前再次恭賀了他幾句,然後行禮告辭。

李君羨也是長安人,在長安有家有父母妻小,離家數年,此刻也是歸心似箭。

至於觀風使行轅剩餘的兵士,他們原來便是右武衛所屬,則要回右武衛交令,然後等候兵部的安排,他們中的絕大部分這一次都將卸甲歸田,等兵部和當地官府按軍功給他們分田地,趙老憨卻老神在在站到羅雲生身後,從此他便是羅雲生身邊的親衛,他的未來早已確定。

老兵們在宮門前一一向羅雲生告別,然後轉身離去。

從長安城門到太極宮門,今日這一路上,他們收獲了無數的愛戴目光,也得到了長安城百姓們最大禮節的尊敬,可以說,今日是他們一生中最榮耀,最輝煌的時刻,此時圍觀的人群已漸漸散去,老兵們互相搭著肩,嘻嘻哈哈往右武衛駐地走去。

夕陽的餘暉鋪灑在長安的朱雀大街上,將這群可愛的老兵們的影子拖得冗長,羅雲生看著這群老兵的背影,心中忽然湧起無盡的回憶,耳畔依稀聽到嘶啞的喊殺聲,還有一幕幕並肩以命相搏的畫麵,曾經,大家都可以將生命交托彼此的。

“諸位,請留步。”羅雲生忽然道。

老兵們停下,轉身看著他。

羅雲生笑了:“諸位這次交令後,大多卸甲歸田了吧?”

老兵們點頭。

羅雲生又笑道:“羅某這裏有個不情之請。大家也知道,今日陛下封賞甚厚,實食邑六百戶,就在長安城外藍天縣。

那裏風景甚美,民風淳樸,諸位若是不嫌棄的話,要不要考慮一下去羅某的家鄉?從此安享餘生的太平日子,我與大家曾經一同並肩殺敵。生死袍澤的情分比什麽都重要,我絕不會虧待諸位,不知諸位意下如何?”

老兵們愣住了,大家麵麵相覷後,一名老兵走出來,麵帶苦笑道:“侯爺的盛情,我們這些老夥計深銘五內,隻是大家都是些粗鄙武夫。而且小半已終生傷殘,若在侯爺的莊子裏過日子,不僅會給侯爺添負擔,也會讓外人笑話侯爺……”

羅雲生哼了一聲:“為國征戰,傷殘正是你們對外人炫耀的資本,也是我羅雲生對外炫耀的資本,不論誰敢笑話,你們隻管大嘴巴扇過去,出事我來擔待。朝廷的賜田很快會下來,我把它都分給你們。不收你們的租賦,每年地裏所出皆是你們的,至於說什麽給我添負擔之類的,諸位。我們一同經曆過生死,在涼州城外背靠背流血廝殺,難道我羅雲生在你們眼裏如此不堪麽?”

看著老兵們那一張張滿麵風塵滄桑的臉,羅雲生挺直了胸膛道:“你們都來我莊子,殘了的我養你們終老,病了傷了。遭災了,惹禍了,我羅家一力擔之,娶妻生子羅家給你們出聘禮,送禮錢,有家眷老小的隻管遷來莊子裏,無妻無子孑然一身的,李家給你們送終,日後想要什麽隻管開口,羅家管你們一輩子。”

老兵們麵麵相覷,猶豫片刻後,忽然一人雙膝跪地,朝羅雲生大禮拜下:“我願為侯爺府上部曲,從此禍福與共,生死不棄。”

緊接著,百餘名老兵全都跪下,齊聲道:“願為侯爺部曲,禍福與共,生死不棄!”

羅雲生眼眶濕潤了,上前將眾人扶了起來,笑道:“好,我們禍福與共,曾經是袍澤,一輩子都是袍澤。”

一記拳頭不輕不重捶上其中一名老兵的胸膛,老兵紋絲不動,羅雲生忽然仰天大笑,笑聲仿佛傳染了大家,很快大家也都笑了起來,笑聲回**在太極宮門外空****的廣場上,引得陣陣回音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