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舒服服的在家裏躺著,肯定很爽。
但這不是羅雲生這個身份該做的事情。
畢竟已經踏上了這個大染缸,不進則退,這個世界有太多優秀的人,在看著自己的位置,琢磨著如何將自己取而代之。
這一點,不是帝王,勝似帝王。
當然,維持階層的辦法有很多。
諸如羅雲生眼下使用的一種,就是極其簡單的方法,構建利益共同體。
這個說法,這個做法,對於普通人來說非常殘忍。
但這就是這個世界運行的法則。
在閑了一段時間之後,羅雲生首先要做的便是拜見自己的長輩。
特別是對自己照顧有加的恩師軍神李靖、叔父秦瓊、生意合夥夥伴程咬金。
首先要拜訪的就是叔父秦瓊。
畢竟秦瓊,是長安城中,最親近的人了。不是羅雲生不想拜見長孫皇後,實在是長孫皇後因為越王李泰、太子李承乾的事情反心情極其糟糕,誰都不見。
對於此,羅雲生也沒有辦法,他知道長孫皇後的考量。
自己是典型的太子黨,這是全天下都知道的,如果自己作為皇後義子,在兩個皇子奪嫡的時刻,拜見了她,不論結果如何,都是一種火上澆油的行為。
所以羅雲生即便是誠心實意,長孫皇後也選擇避而不見,隻是收下了羅雲生送去的禮物,並給予了豐厚的回禮。
此外,便是諸如程咬金這一類人了。
這位魔王應該歸入惹不起也不敢躲的那一類,不能怠慢。
更何況他將兩個兒子,家中的部曲一股腦的借給自己用,並在隴右和吐穀渾大放異彩,這份恩情卻是不小,而且程家也是羅家的重要戰略夥伴,必須拜訪回禮。
既然是“拜望”,便不能缺了禮數,禮物是必須要備齊的。
打開羅家的庫房,看著堆積如山的庫房忽然少了一截,羅雲生的心非常痛。
玉兒對將士許下的承諾,回到長安的當天便兌現了。而遠在絲路之上的戰利品,繳獲還在路上。
也就是說,玉兒小姐一張嘴,花了家裏將近百分之一的家產。
這羅雲生如何能忍?
人生在世,豈能亂花錢呢?
回來後聖旨有賞賜,羅雲生當時沒聽明白,除了“藍田縣候”的爵位外,似乎黃金絲帛和田地什麽的都有,隻不過朝廷的賞賜發放下來是需要時間的,旨意要在三省核實,再轉到戶部,戶部再轉到度支司撥付,沒有十天半個月下不來。
左思右想,羅雲生決定先去拜望秦瓊。
拜望長輩也要講順序的,先挑相對比較講道理的,最難對付的留到最後。
於是羅雲生吩咐下人備馬,帶上田猛和幾個老兵,情當是自己的侯府儀仗,就這樣空著手進長安城了。
長安城仍舊人流穿梭,繁華似錦。
數日前,羅雲生凱旋而歸,聖人隆重賞賜,讓羅雲生在長安城裏打出風頭。
也讓長安百姓再次記起了當初那個引領者長安城**的年輕人。
這才過去多久,羅雲生再次進行,許多長安的百姓依然記得他,頓時引來無數好奇且敬仰的目光。
羅雲生進了城門便下了馬,和所有人一樣,老老實實牽著馬朝朱雀大街走去。
雖然說,李世民賞賜了羅雲生紫袍玉帶、金魚符,甚至允許他在長城內隨意縱馬。
但是這種賞賜,羅雲生在自己有限的記憶力,他似乎已經被賞賜兩次了。
上一次,解決錢糧問題的時候,李世民也使用過。
對此,羅雲生一直秉承著自己的做人理念。
形式主義的東西沒有必要,自己又不想造反,搞這些東西純屬找死。
做人還是低調點好。
昂首挺胸騎馬進城,可以肯定沒人敢攔他。
隻不過坐得太高也太顯眼,被有心人記住了不是好事,從古至今活到壽終正寢的人,大多數都活得比較小心,太顯眼的地方是給短壽的人準備的。
進了城,心情豁然開朗,羅雲生深吸了一口氣,忽然覺得沒帶禮物登門拜訪長輩也沒什麽大不了的,大家都這麽熟了,長輩想必不會和他計較這些繁文縟節的,太俗。
秦瓊住在朱雀大街的南端,屬於離太極宮比較偏遠的角落。
大唐立國後,開國功臣們開始瓜分勝利果實,朱雀大街這條直通皇宮的大街被李家父子賞賜給了開國功臣們,秦瓊不聲不響讓到一旁,所有功臣們挑過以後,他才收下南端那塊偏遠角落的宅子。
這在於羅雲生看來,是極其不公平的,因為秦瓊在大唐的建立過程之中,真的是立下了赫赫戰功。
秦瓊的一身傷,就是大唐今日繁盛的基石之一。
而相比之下,程咬金就是典型的混不吝了。
這位老匹夫從未改變他的山大王的品行,人家是分,他是搶。
他搶奪了一處距離皇宮最近的所在,也是占地麵積最廣的存在,隻是為了早朝的時候,可以多睡一會兒覺。
這種顯赫的位置,本來肯定是李道宗這樣的人物的,結果卻成了他的。
羅雲生估計這廝沒少裝瘋賣傻,甚至借著酒勁,要挾李世民都有可能。
走到秦瓊的宅子門前,羅雲生站定,仰頭看著門楣上的牌匾,蒼勁有力的“敕造翼國公府”、“大唐上柱國”、“左武衛大將軍”幾個大字旁,留著李世民的親筆落款。
大門稍顯破舊,門上好些地方脫漆了,銅製獸首門環也失去了光澤,出現斑斑鏽漬,大門緊閉,門口隻站著幾個老邁的府兵,年紀約莫四五十歲了,仍執戈按劍而立,像一杆杆標槍一般站得筆直,眼中露出幾分冷厲之色。
羅雲生是秦府的常客,老兵們自是認識他的,見羅雲生一行人走來,老兵們露出一絲微笑,紛紛抱拳行禮,也沒人通報,馬上有人打開了側門請羅雲生入內。
不經通報,任由進入,這是對客人的最高禮節,或者說,秦府上下已根本不拿羅雲生當客人,而是真正當作了自家子侄親人。
以前來過秦府很多次,那時尚不覺得,隻知門外站的幾個老兵在耍酷,他們身上散發出的那種冷厲氣質,羅雲生也是下意識的覺得不易接近。
如今經曆過戰場廝殺後,羅雲生頓時明白他們身上那股冷厲的氣質從何而來了,和羅雲生一樣,這是一群真正從死人堆裏打滾僥幸活下來的老兵,手下攢的人命怕是一個很恐怖的數字。
畢竟秦瓊是能夠在戰場上碾壓尉遲敬德,率領幾十騎打爆竇建德的**。
他手底下人又如何是泛泛之輩。
臨進門前,羅雲生不由多看了他們一眼。
老兵們則回以友善的微笑,一笑便咧出兩排黃黃的,參差不齊的大板牙,羅雲生打了個冷戰,趕緊跨進了門檻,剛才打算撬牆角挖人的心思不翼而飛。
太醜了,而且好像不太在乎個人衛生的樣子,還是留給秦叔父吧。
進了秦府,繞過照壁,前庭種著一片桃樹。
如今正是六月,桃花漸漸凋零,樹上結了稀疏的青色桃子。
穩健的腳步聲傳來,每一步都踏得不急不徐,秦瓊那張俊逸的老帥老帥的臉映入眼簾。
老天爺真的好殘忍,比如自己,比如秦叔叔,明明已經那麽強了,還有一張帥氣的臉龐。
最關鍵的是啥,越老越有味道。
如果讓秦叔叔再就業,就憑這張臉,也能在長安混的有模有樣。
這比道明寺不強一百倍。
“叔父,想煞小侄也……”剛一見麵,羅雲生就已經泣不成聲,趕忙躬身行禮。
秦瓊神情有些激動,上前將羅雲生扶起,仔細打量了他一番,眼眶已濕潤了。一雙滿是皺紋的手,忍不住在羅雲生的頭發上,不斷的摩挲著。
“好,活著回來便好,你這些日子,出征在外,叔父每日提心吊膽,以後可不敢往外跑了。”
秦瓊扶著羅雲生的胳膊,久久不肯鬆開,盯著羅雲生上下不停打量。
半晌,終於滿意地點點頭。
“瘦了,不過紮實了,胳膊上都有腱子肉了,看來隴右這一遭沒白去,娃子年紀還小,也該受點磨難和錘煉,不然一生難成大器。”
羅雲生苦笑道:“差點連命都丟了,這應該不止是錘煉了,簡直是過鬼門關。”
秦瓊哼了哼,道:“我們這些老將一生戎馬,誰沒從鬼門關裏蹚過幾個來回?單隻你金貴麽?不受點磨難,怎成男人大丈夫?就你以前那懶散憊怠的德行,誰見了都想抽你一頓,把你送去涼州,就是為了改改你的毛病。”
羅雲生笑容愈發苦澀,“事情我給聖人辦的妥帖了,可是家裏卻遇到了不小的麻煩,為人臣者……”
秦瓊若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道:“你覺得陛下委屈你了?”
羅雲生垂頭道:“小子怎敢妄揣聖意。”
“在你秦叔叔麵前,不必遮掩,先不說當時朝堂洶湧,你在長安繼續呆著,免不了橫生禍事,再說了,與之前相比,老夫覺得你無論是精氣神,都比之前強了太多了。”
羅雲生笑了笑,點頭稱是。
秦瓊瞥了他一眼,道:“你前些日子,回長安,老夫聽說你大出風頭,陛下連下數道旨意。
當著滿城臣民的麵褒獎封賞,還晉了你的爵位,二十來歲的毛頭小子,竟也是侯爺了,誰家小子能有你今日這般風光?你還有什麽不滿足?”
“小子當然滿足。”
“既然滿足,就好好過你的日子,別胡思亂想!”
秦瓊盯著他的眼睛,正色道:“羅雲生,叔父一直知道,你心裏有怨氣,因為你不在長安,聖人竟然想拿你弟子開刀,將武媚娘收為才人。老夫告訴你,你心中不能再有怨恨。很危險。”
羅雲生沉默片刻,道:“小子已無怨。”
秦瓊深深地看著他,道:“但願你說的是真話,雲生,涼州有涼州的好,長安有長安的險,遠赴涼州固然艱辛,可在長安也是處處凶險,你此番回來。
陛下又在大庭廣眾之下對你褒揚封賞,雖說風光一時無兩,可你日後的處境也將處處被人側目關注,日後你當愈發如履薄冰,稍有不察,便將落入有心人的算計,更何況,你是太子一派,與越王自然是不慕的,如今越王勢大,更是不能不防。”
一番懇切凝重的叮嚀,看得出秦瓊是發自內心。他確是將羅雲生當成了自家子侄看待了。
羅雲生臉上帶著笑,心中卻感動不已。
今生能遇上這樣一位關心自己的長輩,實在是自己的福報,長安城縱然再凶險,總好過在涼州時那種孤立無援,茫然無措的絕望感。
“多謝叔父提點小子。”羅雲生畢恭畢敬朝他行禮。
秦瓊哈哈笑道:“罷了。老夫年紀大了,喜羅嗦,你記住便好,說來也是縣侯了,大唐十幾歲的侯爺。卻少見得很,你小子算是個人物了,日後更需長進些才是。”
羅雲生唯唯稱是。
秦瓊拍了拍他的肩,笑道:“站在外麵說話不是禮數,來人,設宴,上酒!小子,咱們進前堂喝個痛快!”
“啊,喝酒?”羅雲生頓時臉色發青,“叔父,您這身體還是莫要喝酒的好,而且還有程伯父、尉遲伯父要拜訪……”
“拜望個屁!程家一個老惡霸領著一群小惡霸,府裏不啻龍潭虎穴,你進去了焉能豎著出來?反正都是醉,今索性便醉在老夫府上,多少還能給你個照應,莫羅嗦,進屋!”
秦瓊不由分說將羅雲生推進了前堂,二人前腳進屋,府裏的下人們後腳便將熱騰騰的酒菜端了出來,效率之高實在令人不得不懷疑,是不是所有大唐名將的府上都養著幾十個廚子高舉著雞鴨隨時待命,所以家主一聲令下便馬上把雞鴨扔鍋裏,眨眼間便端出來……
秦府的酒宴很樸實,不像程家那麽奢華,畢竟是武將家,菜式雖簡單,但分量卻十分嚇人。
一盆盆的大菜和一壇壇烈酒端上來,羅雲生呆呆看著桌上冒著熱氣的酒菜,忍不住打了個飽嗝兒。
“來,滿飲三杯再敘別情,不廢話,幹了!”秦瓊很豪邁,仰脖子便飲盡了杯盞中的烈酒,齜牙咧嘴一陣後,黝黑的老臉頓時浮起一抹潮紅。
羅雲生仍呆呆看著麵前那杯足足有半斤分量的漆耳杯,又吞了口口水,臉色有些發白。
“哈哈,好烈的酒,叔父喝一口,就想到當年的濟南曆城縣,拳打黃河兩岸的日子了。小子,明明你府上有這種烈酒賣,為何非要喝文人那種軟綿綿的葡萄酒,來來來,幹了這杯西風烈。”
“啊!喝,喝!小子這就喝……”羅雲生裝模作樣將斟滿的酒杯湊進唇邊,忽然眼睛一亮,發現稀世寶貝般盯著前堂內一根朱紅色的堂柱,驚道:“啊呀!好雄偉的一根……柱子!跟秦叔父一樣偉岸,好寶貝!”
順勢趕緊擱下手裏的酒杯,一個箭步上前,如同吃了我愛一條柴般抱著柱子死不鬆手,摩挲愛撫不停:“這粗細,這漆光,這長度……嘖!好柱!”
“你撒手,這不是柱子,這是你表哥懷玉!”
“秦叔父,您家裏的柱子不是凡品啊!好柱!不知用怎樣的木料,怎樣的朱漆,小子回去後當效仿之……”羅雲生拚命將話題從喝酒岔到柱子上。
“你是不是瞎了,你連你懷玉熊掌都認不出來,懷玉啊,給他灌酒,讓他清醒清醒。”
羅雲生麵色有些尷尬,秦瓊的聲音太大了……
還有表哥怎麽又長個了?
一頓酒宴,說不上賓主盡歡。秦瓊看出羅雲生酒量不佳,也沒再勸酒了,羅雲生屢次偷奸耍滑,秦瓊自顧自不停滿飲,於是酒宴最後,秦瓊……莫名其妙把自己灌醉了。
將西風烈當成葡萄酒、三勒漿不停灌的人。
不醉實在是沒天理了。
最後秦瓊滿臉通紅,兩眼發直,舌頭都大了,搖搖晃晃站起身,開始跟羅雲生說起了知心話。
“好娃子!真是好娃子啊!
老夫活了這麽多年,頭一回……見到,你這種妖孽般的娃子……好!
老夫知你這段時間在西北受苦了,十多歲的娃子,領著滿城軍民守土抗敵。怎能不苦?好在苦盡甘來,回了長安你也風光了,這是你拿命換來的風光,盡可昂首挺胸受下,羅雲生,你很不錯,不枉老夫當年親自將你帶到長安,你對得起老夫。
也對得起陛下……往後,秦家就是你的家,來去盡可隨意,哪怕你把秦家一把火點了,也隨你高興,老夫絕不責怪……雲生啊,千萬莫與老夫客氣見外。知道嗎?”
“秦叔父,您醉了,回臥房歇息去吧……”羅雲生溫言勸道,說著就示意秦懷玉抓緊。
“誰說老夫醉了?沒醉!來,滿飲此杯,再看老夫舞鐧助興。為陛下壽!”秦瓊仰脖飲盡杯中酒,瞋目大喝道:“來人!取鐧來!”
然後,在羅雲生的目瞪口呆之下,秦瓊說完這句後,圓睜著雙眼,腦袋重重朝矮腳桌上一磕……徹底醉死過去。
秦府一位老管家和幾名抬著鐵戟的下人站在前堂門廊外,呆呆看著自家老爺昏睡過去,怔忪半晌,老管家揮了揮手,下人抬著鐵戟退下。
“少郎君莫怪,我家老爺素來如此,醉倒了便睡,一睡便是一天一夜,少郎君還請自便。”老管家陪笑道。
羅雲生也笑道:“不要緊,秦叔父是性情中人,我素來仰慕,怎會見怪?”
話畢,羅雲生看向秦懷玉,“哥,剛才叔父說,要我把秦家當成自家,哪怕我把咱家點了,他也不會怪我。”
秦懷玉哈哈大笑,他出門辦事,回的晚了些,沒有參與酒桌戰鬥,此時擔負起家中少主人的身份,見羅雲生開口,他大氣道:“你這壞小子,心中想什麽,我能不知道?自己過日子不容易,花銷也大,正好我爹開口了,你看上啥隨便拿。”
羅雲生眨眨眼:“這不好吧?”
秦懷玉急忙道:“有什麽不好的!”
羅雲生喜道:“那就好,那我就動手了……”
在秦府管家和門口一眾部曲老兵複雜的目光注視下,田猛和一眾羅家老兵抬著秦府的銅爐,字畫,精瓷等物,歡天喜地離府絕塵而去。
管家見狀,急的眼淚都流出來了。秦懷玉看著遠去的羅雲生的背影,一招手一群親兵走了過來,“趕緊撿值錢的東西搬,算我兄弟賬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