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轉瞬即逝,天氣多了幾分涼爽之意。
枯黃的樹葉被秋風掃落,光禿禿的樹丫上立著幾隻寒鴉,不時發出難聽的叫聲。
給秋色平添了幾分蕭瑟。
羅雲生在涼亭內正襟危坐,難得有了一回跟君子比較相似的坐相。
亭內石桌的對麵,武媚娘正素手調配著各種作料。
桌旁的地上置一紅泥炭爐,爐上有一隻雕刻精美花紋的鐵釜。釜中茶湯已沸,氤氳的霧氣升騰而起,模糊了彼此的麵容。
武媚娘將手邊早已備好的油脂,茴香,薑絲,還有一小撮被碾成粉末的茶葉按順序倒進沸騰的湯中,羅雲生麵無表情地坐著,眼皮隨著武媚娘的每一個動作而抽搐。
畫麵很美,武媚娘未施脂粉。
素手烹茶,鬢邊一縷黑發散落腮邊。眼眸低垂,專注地盯著茶湯,隻看見長長的睫毛在白色的霧氣中微微顫動,唯靜唯美,此景可入詩入畫。
羅雲生看她的目光很欣賞,如同看著一隻稀世的瓷瓶,小心翼翼地遠觀,生怕打擾了這幅美景,也怕碰壞了這隻世間僅有的精瓷。
茶湯一沸,各種作料被依次放進湯中,武媚娘這才抬眸看著他,羞然一笑,輕輕道:“茶道我不大懂,年幼時跟著公府的茶師學過一點皮毛,以往隻給姐姐烹過兩回,今日還是第一次為你烹茶,倘若味不正,你莫笑我,我慢慢再學便是。”
時間是個怪人,羅雲生離開長安沒多久,昔日的弟子們,也已經放棄了之前自己推廣的飲茶方式。
當然,這也和當初羅雲生發明的炒茶葉並不完善有關,大家當時隻是喝著新奇,而且量很少,隨著羅雲生出征,這種喝茶方式,轉瞬間被人忘記。
羅雲生笑著點頭:“味道不好也沒關係,隻是此情此景,猶令人難忘,無聲無息,誌趣高雅,所謂‘竹下忘言對紫茶,全勝羽客醉流霞’,烹茶的人對了,茶不好有甚關係?經你素手烹過,香茶更勝美酒。”
武媚娘噗嗤一笑,道:“你倒真會哄女人,幾句話能教人甜死……”
說著武媚娘將剛才那句詩複念了一遍,頷首笑道:“‘竹下忘言對紫茶’這句,卻不知是哪位前人的詩句?我倒真不曾聽過……”
羅雲生眨眼笑道:“忘了誰寫的詩了,反正也是個窮酸,沒錢買不起酒,於是隻好喝茶,結果喝了幾盅喝出了幻覺,把茶當成了酒,竟喝醉了,嘖!多半嗑了五石散……”
武媚娘怔忪片刻,不由歎道:“好好一樁風雅事,被你一說,頓時全俗了,你好歹也是名滿長安的大才子,就不能假裝一下翩翩君子,也好教我的茶湯不至於玉兒暗投呀。”
羅雲生大笑:“委實高雅不起來,你知道的,所謂的才子,無非多作了幾首能換錢的酸詩罷了,一想到我肚裏還有許多絕世詩作沒找著買家,我這心情頓時有些低落了……”
武媚娘無語地翻了個白眼。
羅雲生朝她眨眼:“要不,我把詩賣你算了?都熟人,打八折。”
武媚娘俏目馬上望向身旁沸騰的茶湯,看樣子想端起鐵釜朝他頭上潑去,羅雲生立馬閉嘴,恢複了君子模樣,非常的乖巧。
武媚娘心中也甚是感慨,當初投卷,用的也是恩師的詩篇呢。
實際上,自己的寫詩之道,比起恩師來不知道差多少。
隻是自己的恩師,著實有些高雅不起來罷了。
羅雲生老實了片刻,又不消停了,於是換了個話題。
“前日從大理寺出來,一群禍害……不,一群國公家的子弟都來大理寺門前迎我,實在令我很費解啊,以往也跟他們有過來往,可是這次卻不知他們為何對我如此熱情,熱情令我害怕……”
羅雲生一邊說著,手開始不老實,不知不覺摸上了她的手,嘴裏淡淡地道:“那啥,長安城裏除了越王殿下,沒聽說哪位禍害有分桃斷袖的癖好吧?這個事情麽,我是不歧視啦,隻不過我不好此道,他們呢,比我先走了一步,我呢……還沒到那境界呢。”
武媚娘啪的一下將他的手拍開,瞪了他一眼,道:“什麽分桃斷袖,難聽死了,男風本也不是什麽見不得人的事,自魏晉以來便謂為雅趣,隻是……”
武媚娘俏臉一紅,目光愈發不善地瞪著他,咬了咬下唇,道:“隻是,你可不準行此道,明白麽?”
“開什麽玩笑,我當然不會行此道,我是直的,隻走水道,不走旱路。”
武媚娘也沒聽懂什麽水道旱路的,悠然歎了口氣,道:“那些國公叔伯家的子弟待你熱情,倒與男風之事無關。
恩師,如今恐怕連你都不知自己在長安城裏有著多響亮的名聲,權貴家中除了嫡長子,別的孩子都無法繼承爵位。
而且大唐尚武,權貴們便常有將嫡長子之外的孩子送入軍中的習俗,隻是這些人雖然入了軍,卻甚少有隨軍殺敵者,許多人在軍中打熬幾年,本事練出來了,卻隻能充入羽林禁衛,入宮值衛宮城,他們大多一生無法真正經曆殺陣,建功博業……”
武媚娘看著他,唇邊勾起一抹輕笑,道:“如今長安城裏出了一位羅縣侯,年紀與他們相當,卻能血戰沙場,與悍敵博命廝殺,親手掙得這功名官爵,更被聖人接連三道封賞旨意彰顯全城,如此風光無限的少年郎,做出了他們想做卻做不到的事情,他們怎會不傾心而交?”
羅雲生恍然,道:“如此說來,我成了他們的偶像?這群禍害個個都是我的腦殘粉了?”
說著羅雲生黯然一歎,道:“……被這幫子貨色崇拜,我為何沒有絲毫的興奮,反而想獨愴然而涕下?”
武媚娘茫然眨眼,顯然聽不懂“偶像”,“腦殘粉”之類的新詞,隻不過大概意思倒是懂了八分,沒好氣地橫了他一眼。
羅雲生咂咂嘴,笑得有些怪異:“好吧,這些人的熱情我能夠理解,但是……齊王殿下也對
我如此熱情,我可就實在想不通了
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與恨。
或許有,但絕不會出現在成人的世界裏,孩童時期,小夥伴會冷不丁遞過一塊糖給你吃,不需要你幫他拎書包,不需要你為他寫作業,目的很單純,就是想給你吃,想和你分享這份單純的甜味,回他一句“很甜啊”,他便已很滿足。
可是,那是孩童的世界,那是一片沒被汙染的淨土,孩童終究會長大,終究會被這個複雜的世界渲染成五顏六色,長大後的他再給你一塊糖時,還會隻是單純求你一句“很甜啊”的讚歎嗎?
成人的世界完全不一樣了。
一個素不相識的人忽然對你百倍熱情,但凡情商及格了,都會忍不住在心裏犯個嘀咕。
他為什麽這麽做?他這麽做的目的是什麽?他想從我這裏得到什麽利益?這裏麵會不會隱藏著什麽大陰謀?
完全不同的想法,到底什麽變了?
或許,什麽都沒變,變的隻是眼中的世界。
羅雲生不是孩童了,庸俗也好,市儈也好,眼裏的世界終歸不再童真,有人對他好的時候,他也不能免俗,總要懷疑一下對方的動機。
畢竟一個人緣很差勁,人憎狗嫌的人莫名其妙對自己好,而且恨不得當場擺出燒黃紙斬雞頭的架勢,若說他完全沒目的,羅雲生兩輩子就算白活了。
“齊王?”武媚娘臉色忽然有些凝重:“齊王李祐?他……回長安了?”
“對,前日還一起飲宴。”
武媚娘烹茶的動作都停下了,擱下手中的茶勺,直起身肅然道:“你一定要離他遠一點!他不是好人!”
羅雲生眼皮跳了跳:“他把誰家孩子扔井裏了?”
“莫鬧!你真要離他遠一點!”武媚娘很嚴肅地道。
羅雲生眨眼:“每個壞孩子都幹過幾件令人唏噓的壞事,快告訴我,他幹過什麽壞事。”
武媚娘歎了口氣,“雖然我是被皇家敕封的公主而已,用處無非就是與世家聯姻,或者遠嫁和親,但是總算是有了皇家兩個字,也知道些皇家秘辛,這位齊王殿下幹過的壞事,可不止幾件,用‘罄竹難書’來形容都不過分。
四年前,他才十歲出頭之時。
便在王府虐殺了十多個宮女,‘虐殺’知道嗎?
用火活活燒死,用烙鐵活活燙死,用繩子活活勒死……他是陰妃的兒子,自小跋扈張狂,他有一個舅舅,名叫陰弘智。
因玄武門之變前夕檢舉建成陰謀有功,被父皇倚重,父皇登基後任陰弘智為吏部侍郎,此人陰冷毒辣,心胸狹隘,睚眥必報,齊王李祐與他來往甚多,受他蠱惑也甚多,自小便手段毒辣。
不僅把王府裏的下人當牲畜動輒虐殺,對外麵的百姓也同樣如此……”
“……貞觀六年,李祐出行涇州。刺史出迎慢了半個時辰,他竟下令儀仗將涇州主簿當場斬殺。
此事震驚朝野,禦史台十多位禦史泣血上奏,最後父皇偏袒,也隻罰了李祐閉門思過半年,至於後來李祐**婦孺,魚肉百姓等等惡事,數不勝數,朝中每年關於李祐的參奏不下數十……”
武媚娘盯著羅雲生,肅聲道:“對這個人。你千萬要小心提防,莫與他走得太近。此人的惡名雖然為皇家遮掩,但長安知道的人也不在少數,連那些權貴的子弟都不敢與他相交太深,因為……他簡直是長安城的毒瘤,誰都不敢沾惹的。”
羅雲生恍然,終於明白前日那些紈絝子弟為何與李祐保持距離了,這個人已不僅僅是混帳,簡直是惡魔,誰都不想跟他沾上關係,能夠勉強與他同室飲宴已然算是涵養驚人了。
羅雲生沉默半晌,展顏笑道:“我膽子這麽小,自然更不敢沾惹,你放心。”
武媚娘瞪了他一眼,嗔道:“你膽子小?你膽子就差包天了。”
“我膽子很小的,你看,我想摸你的手都醞釀半個時辰了,現在還不敢動手……”羅雲生說著便忽然將她的纖手握住,武媚娘想抽回手,然而羅雲生的力氣太大,隻好放棄,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
“都怪你,茶湯都兩沸了!味道完全差了!”短暫的溫馨過後,武媚娘忽然驚覺。
“沒事,一沸跟兩沸都一樣,反正我喝不出差別……”羅雲生無所謂地道,其實,最好是不喝,他對如今的所謂茶湯真的很沒興趣,味道太怪了。
“怎能一樣呢?一沸和兩沸不一樣的。”對茶道,武媚娘非常講究,眼裏揉不得沙子的那種。
於是武媚娘回頭命人換了茶湯,重新準備了一套作料,這一次二人都不說話了,安靜地將烹茶的套路再走一遍。
茶湯一沸時,武媚娘用茶勺將暗黃色的湯舀進茶盞裏,端起茶盞雙手平舉齊眉,遞到羅雲生麵前。
羅雲生看著麵前這盞散發著一絲古怪味道的茶湯,麵色不由發苦。
亂七八糟什麽東西都往裏麵擱,喝一口下去實在很擔心會不會中毒啊,話說,孫思邈道長離自己挺遠的,中了毒恐怕他也趕不及搶救自己,一位明明可以震古爍今的大唐英傑被公主殿下活活毒死,墓誌銘上該刻一個大寫的“冤”字,還是一個大寫的“傻”字?
武媚娘平舉茶盞的皓腕已有些發酸,見羅雲生五官糾結,神情猶豫,一副被賜自盡的樣子,不由嗔道:“怕我害你呀?”
“不怕。”羅雲生幹笑,接過茶盞,裏麵的茶湯晃晃悠悠,折映出粼粼波光。
迎著武媚娘期許的目光,羅雲生暗歎口氣,這年頭醫學太不發達了……應該發明洗胃的啊。
閉上眼,羅雲生端起茶盞一飲而盡。
茶湯入腹,一股難以形容的味道漸漸在嘴裏發散,帶著一絲薑味,油脂味,微微的辣味,還有一絲苦味……果真是五味雜陳,據說有神經病把茶道跟儒道結合在一起,若真是如此,當年秦始皇坑儒應該更加徹底點才是。
“好茶!”羅雲生脫口讚道,不讚不行,這是慣例,不管多難喝都要叫聲好的,不然接下來會再來一盞……
“真的嗎?”武媚娘高興極了。
“真的。”羅雲生努力讓自己表情變得很誠懇。
“再來一盞。”武媚娘動作飛快,刷的一下再次斟滿。
羅雲生:“………”
嘴賤有時候是要付出慘重代價的!
涼亭內,久久的沉默。
“喝呀……”武媚娘眨眼,期許的目光令人無法拒絕。
可是……羅雲生覺得自己的肚子有造反的跡象了。
“我覺得。喝茶的時候應該談談人生。”羅雲生嚴肅地道,順勢擱下了茶盞。
“茶要趁熱含在嘴裏。慢慢的咽下去,品位各種不同味道的轉換,才能體會到儒家的各種妙諦,別涼了。”武媚娘很專業地拒絕了羅雲生的耍賴。
羅雲生歎了口氣,道:“好吧,我們來談一個大話題,這個世上的所謂茶道。其實走進了歧路,我覺得應該改變它。”
“歧路?”
“對,歧路!”羅雲生露出了傲嬌的麵容,道:“茶,不是這麽喝滴。”
很困惑啊,大唐有名耀千古的詩賦,有精美巧致的瓷器,有滑若凝脂的絲綢,還有……寂寞如雪的天可汗?
可是。大唐的人偏偏不會喝茶,實在很不能理解,這種麻煩且土鱉的喝茶方式直到近百年後才被一個叫陸羽的先行者打破。
羅雲生等不了一百年。他很怕武媚娘玩茶道玩上癮了,隔三岔五把他抓過來當小白鼠試茶。百年難遇的少年英傑不能死在茶手裏。
茶應該怎樣喝才對?
大繁若簡。
前世的羅雲生喝茶很簡單,一點五升的大鋼杯,抓一把茶葉扔進去,開水一衝泡就喝,一天喝兩大杯,從早到晚精神百倍,特別提神。
從武媚娘的道觀回來,羅雲生便對喝茶的事上了心。
其實,主要還是懷念前世的味道。在這個年代裏,能找回的前世已不多了。
炒茶的工序很複雜。
首先……要有茶葉。
如今的茶葉並沒有大規模種植,絕大部分是野生的,因為品茶是上層圈子裏極少數的需求,供給量很小,也沒有專門的茶農種植,最緊迫的東西仍是能填飽肚子的糧食。
搜集新鮮茶葉很簡單,羅家莊就有,先前羅家是炒過茶的。
現在的人也不講究茶葉的品種,茶葉大抵都是一樣的,羅雲生一聲令下,閑散的老兵們馬上有了新任務,於是成群結隊上山采茶,一天的功夫便收集了百來斤,羅雲生估計這幫老兵已將羅家莊附近山上的野生茶樹抄家滅族了。
新采摘下來的茶葉被鋪散在羅家大院裏曬著,這個過程叫“攤青”,目的是用陽光除去新鮮茶葉裏的水氣和澀氣。
接下來便是殺青,是的,“殺青”不僅是影視名詞,最早是炒茶術語,這個過程需要把茶葉放在燒得滾燙的大鍋裏不停的翻覆,揉搓,就像流氓半夜遇到了美女那樣揉搓,揉搓……
直到茶葉被揉搓成中間寬,兩頭尖的形狀,最後下鍋翻炒,烘烤,讓茶葉本身的香味散發出來,這個過程叫“提香”。
過程不複雜,但羅雲生並不專業,之前的實驗一直不怎麽成功。
如今這位侯爺閑散起來,倒是可以繼續研究了。
羅家的廚房裏,廚娘被羅雲生趕了出來,他獨自一人鑽進廚房裏忙碌,一籃籃的茶葉拎進去,不滿意或是失敗了,再一籃籃的扔出來……
奇怪的舉動驚動了老娘和玉兒,田管家的稟報後,老娘和玉兒急忙來到廚房門外,恰好看見廚房裏麵飛出一片實驗失敗的茶葉,漫天花雨般灑了一地。
“咋了麽?”老娘皺眉,神情有些擔憂。
玉兒更急,當著老娘的麵卻無法表露,怕被責怪不端莊,隻能暗暗咬牙焦慮。
“夫君……夫君為國事憂慮過甚,拿幾片茶樹葉子撒氣也不要緊的,母親莫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