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君集連喝了三盞,越喝越過癮。

羅雲生隻淺淺啜了一口,雖然這酒是自己釀的,可他並不喜歡喝。

很簡單的道理,就好像專業廚子不見得喜歡吃自己做的菜,而掏糞工人也不見得必須舀起來嚐一口……

侯君集嚐了很多口,喝到麵紅耳赤,大約有四五分醉意了,這才擱下酒盞,滿足地呼了一口氣。

“自從回長安,這頓酒是老夫喝得最爽利的一頓了……”侯君集紅著臉打了個酒嗝兒,眯著眼笑道:“‘凱旋歸來’?

嗬嗬,凱旋歸來若是這個待遇,大唐的將士們都該死了!

知道西征軍後來被拿下多少位將領嗎?四十三人!小到營官,大到都尉,一共四十三人全數被拿下,扔進了大獄,因為他們在高昌國都城縱兵搶掠屠城!”

羅雲生臉色一變,急忙直起身道:“師兄慎言!”

“慎言個屁!這般光景了,老夫還怕誰?”侯君集扯起嗓子吼道:“大唐府兵將士這些年南征北戰,開疆辟土,為咱大唐掙到了多少國土,多少人口,多少牲畜!

從李靖到程咬金,還有秦瓊,李績,尉遲恭……都是響當當的名將,破城破敵無數,哪一次破城之後不是睜隻眼閉隻眼讓將士們屠城搶掠幾日?為何到了老夫這裏,偏就不行了?陛下何以待我如此不公!”

羅雲生額頭冷汗緩緩滑落,他發現今日果然來的時機不對,侯君集自從被拿進大理寺後,存下了滿腹的怨氣,這些怨氣自然沒道理跟牢頭獄卒發泄,而他羅雲生,要死不死的偏就進來探望他……

“啊呀,天色不早了,師兄您慢用,小子告……”

“告個屁!”侯君集大手一拽,把羅雲生拽了回來:“油精油滑個小子,風聲不對便想溜,有膽子進大理寺來看老夫,沒膽子聽老夫說這些大逆不道的話?”

羅雲生苦笑道:“小子也是有家有口的人,再說……師兄,小子實不忍心見你往深淵裏跳,本來已站在懸崖邊了,您何苦非要落個粉身碎骨的下場?”

侯君集大笑,隨即笑聲很快停歇,道:“好了,不逗你了,剛才老夫隻不過借題發揮而已,大逆不道的話也要看怎麽說了,大聲嚷嚷出來,有時候其實並不差,陛下聽在耳裏,想必也有個決斷。”

羅雲生呆了一下,接著恍然。

這些老殺才一個個都不簡單啊,連大聲罵娘都帶著不可告人的算計。

侯君集歎息,隻是這次聲音小了許多,道:“長安諸多權貴,老夫出事後不見一人,沒想到居然是你來看我,當年秦瓊說得對,你小子是個重情重義的,哪怕這幾年老夫與你走動並不親密,你也不計後果來大牢看我,這份情,老夫承受了。”

羅雲生笑道:“小子進大獄探望師兄,是應當應分的,畢竟當年吐穀渾之戰,師兄從始至終都在幫我。”

侯君集點頭:“當年從隴右開始,你變頻頻立功,那時老夫確實是欣賞你。覺得你小子能成事。”

長歎口氣,侯君集苦笑:“雲生,想必你也看出來了,朝中諸將雖打打鬧鬧,但大家都抱成一團。

羅雲生沒法裝糊塗,隻好點頭承認。

侯君集笑道:“老夫活得獨,卻樂在其中,不與他們來往也無所謂,貞觀六年,有一次心中瑣事縈懷,神不思屬,走過尚書省牌坊卻忘了下馬,當時被恩師看見,謂左右曰‘侯君集意不在人,或有反意’……”

“嗬嗬,隻是忘了下馬,竟然有了反意,世人傳訛謂為陋習,恩師竟也不能免俗,老夫不計較,老夫知道他們不容我。

因為我年輕時不學無術,隻逞蠻勇,做下許多不恥之事,他們羞於與我為伍,不過老夫不在乎,老夫自有一顆忠心義膽,陛下又是千古難遇的明君,隻要老夫忠於陛下,為大唐社稷多立功勞,侯家後人不愁富貴,隻是這一次……連陛下都不容於我,老夫這心裏實在是……”

侯君集話沒說完,仰頭狠狠灌了一口酒,未盡之言隨酒入腹。

羅雲生的心卻往下沉了幾分。

說是“忠心義膽”,可話裏終究多了幾分忿忿不平之意,他的心裏,是否真的正在滋長一棵不可告人的萌芽?

又喝了幾口酒,侯君集的身軀已有些搖晃,看來已有八分醉意,正要端杯再喝,羅雲生忽然按住了他的酒盞。

“師兄,您快醉了,此酒性烈,多飲傷身。”

侯君集哈哈一笑,擺脫他的手,仍舊仰頭灌了一大口,長長呼出一口氣濁氣後,聲音壓得更低了。

“師弟,大唐如今已是盛世光景,這光景是老夫和一眾將軍們親手打下來的,沒有我們這些人疆場豁命廝殺,安能讓那些化外蠻夷心甘情願低下頭,向長安朝賀,向陛下上‘天可汗’的尊號?嗬嗬,鮮花著錦,烈火烹油,風光終究一世,怎能寄望千秋?”

“如今陛下春秋鼎盛之年,自可威服四海,橫掃天下,可是,若他年陛下年邁之後呢?

陛下的十幾個皇子可都不是什麽安分的角色,老夫敢斷言,不出三年,朝中必有大亂!”

羅雲生嘴唇囁嚅幾下,終究沒吱聲,這話接不得,一接就給自己惹禍了。

侯君集似乎醉了,可眼睛卻仍然很清亮,實在看不出他的深淺。

“小娃子,老夫跟你說這個,是看在今日你來探望老夫的情分上,此話不過六耳,你可放心,你是個伶俐人,而且是長安城年輕一輩裏最耀眼,前程最敞亮的。

接下來這三年,想必你在朝堂的分量會越來越重,老夫雖在牢裏,卻也聽說陛下已將你調任尚書省,天下皆知陛下對你寄予怎樣的厚望,既然有此分量,小娃子,你說那些對儲君之位有心思的皇子,會不會爭相拉攏你?

眼下的局勢你可以裝裝糊塗,耍耍混帳性子,可是待到時局變化,箭在弦上之時,可由不得你了,你若不站對位置,可就是真正的殺身之禍,那時的你,還指望用裝糊塗耍性子的法子推搪過去嗎?”

羅雲生眼皮一跳,立馬直起了腰,看著侯君集似笑非笑的眼神,羅雲生很快鬆垮下來。

這家夥……難道天生是個造反的人才?剛才差點被他帶進溝裏去了。

站隊確實是個問題,就算李承乾被廢黜了,大唐的朝臣們還是不知道該站在哪位皇子的陣營裏,可是羅雲生卻絲毫不擔心,因為他最清楚該站在誰的陣營裏。

“師兄,您這些大逆不道的話就別對師弟說了,師弟害怕,您若想過過嘴癮,說夢話也行,師弟今日隻想與侯將軍共謀一醉,您何必給師弟下套呢?”羅雲生苦著臉歎道。

侯君集搖搖頭,一臉失望之色:“果真是個四平八穩的娃子啊,虧老夫還跟你挖心掏肺……”

斜眼睨著羅雲生,侯君集淡淡道:“你小子也是個無利不起早的性子,今日來大理寺看我,說是故人情分,不過還是帶著目的的吧?現在酒咱們也喝過了,故人之情咱們也敘過了,大逆不道的話咱們也說過了,現在說說你的正事吧,老夫一介入獄莽夫,你有何事求我?”

不得不承認,侯君集看人很準,羅雲生也不得不慚愧的認同,自己確實是無利不起早的性子,當然,究其本心,探望侯君集確實是第一位的,另外的目的排在第二。

“小子真是來大理寺看您的,師兄怎可懷疑小子的一片誠心?”羅雲生露出委屈之色,甚至還撅起了嘴,萌得不要不要的,指了指麵前的酒和菜,道:“小子還帶了酒菜呢,十足赤金誠意……”

侯君集哼了哼,道:“酒菜老夫領受了,至於你的誠意,嗬嗬……”

羅雲生嘴角微微一撇,有種肉包子打狗後的失落,人與人之間沒信任了。

師兄若不信,小子今日便一字不說,探望過您後馬上告辭,如何?”

侯君集眉頭皺了皺,狐疑地盯著他:“老夫一生看人從未走眼,莫非你今日果真隻是來探望老夫的?”

“果真,不信請您看小子誠懇的眼神……”羅雲生天真爛漫地眨眼。

侯君集嫌棄得不行:“好了,老夫你也探望過了,盛情心領,可以滾了。”

羅雲生笑嘻嘻地起身,朝他行了個禮,然後果真朝牢門外走去。

侯君集盯著他的背影,發現他竟真的二話不說便走了,侯君集擰著眉搖頭喃喃嘀咕:“難道老夫果真猜錯了?”

狹長的過道內再也聽不到羅雲生的腳步,牢房內又恢複了往常的寂靜,那種深深的孤獨感再次襲擾侯君集的心頭。

還沒來得及感慨自己風光過後的飄零英雄路,牢房外麵的過道上又傳來腳步聲,沒過多久,一張笑嘻嘻的熟悉的欠抽的笑臉出現在牢門外。

“師兄久違了,師弟第二次來探望您,啊呀,上次的酒還沒喝完,正好小子與侯將軍共謀一醉……”

說著羅雲生推開牢門便進來,在侯君集的目瞪口呆之下,羅雲生如同走入了自家庭院,徑自給酒盞斟滿,然後小心翼翼地淺啜了一口。

啜完一口後,羅雲生麵色坦然地開始聊家常:“久不見師兄,今日再見,侯師兄風采依舊,虎威猶存,實在是可喜可賀……”

侯君集回過神,頓時露出玩味的笑容:“好個油滑的小子,連老夫都被算計了,這算是你第二次探訪了吧?”

“對,第二次。喜見侯師兄精神矍鑠,神采依舊,師弟欣喜不已……”

侯君集嘴角抽了抽,沉默片刻,歎道:“趕緊說正事,老夫不想第三次被你探訪了。”

羅雲生給侯君集斟了一盞酒,敬過之後方笑道:“師兄隻身趕回長安,從容入獄,可謂悲壯,小子感懷不已,聽說您當初橫掃西域後,奉旨建安西都護府,其址就設在隴右旁邊……”

侯君集疑惑地道:“為何突然提起這事?”

“沒什麽,就想問問大唐的征西大軍留在安西都護府的有多少人。”

侯君集道:“先期大約留下了兩萬餘人吧,這兩年朝廷忙著調撥糧草軍械,日後還要從關中各地調數萬府兵前往戍邊,安西都護府的兵馬通常要維持在六萬左右方能對西域諸國形成足夠的震懾,也能保證絲綢之路的暢通無阻。”

羅雲生垂頭想了想,道:“小子有幾個朋友,欲往西域從軍,建一番蔭妻封子的功業,不知可否?”

侯君集笑道:“男兒建功立業,自是無可厚非,此事你何必問老夫?想從軍的話,徑自去當地縣衙官府投個名,然後被編為府兵,長安城外操練一年,約莫有個殺才模樣了,自去安西都護府便是。”

羅雲生搖頭:“侯將軍還沒聽懂小子的意思,小子是想說,如果去了安西都護府,侯將軍能否行個方便?”

侯君集皺眉:“怎樣的方便?”

“小子送去的人,自然不是無能冒功之輩,小子在隴右待過,對西域也算熟悉,雖然侯將軍的征西軍橫掃西域,西域諸國雖被震懾,卻也不會完全老實下來,接下來這幾年是大唐經略西域的時期,期間必有一些大大小小的動**。

所以,安西都護府不會沒有仗打,小子的那幾個朋友入了都護府,自然為大唐豁命廝殺疆場,守一方水土安寧,用實實在在的戰功說話,立了功,自然得有封賞和晉升,侯將軍您說對吧?”

話說到這份上,侯君集終於明白了羅雲生的意思,擰眉沉聲道:“你擔心安西都護府不公?”

“這是個講道理的世道,小子沒什麽可擔心的,之所以向師兄提起此事,當然也是希望提前預防一下麻煩,言之先預也,防於未然。”

侯君集緩緩點頭:“老夫明白你的意思了,此次西征,駐防於安西都護府的將士有一批是老夫帶過多年的部將,此事老夫可修書一封送去西域,若你那些朋友果真是驍勇之輩,有功必有升賞,如果隻是個樣子貨,存了在那裏白吃白喝混功勞的念頭,那時可別怪老夫不留情麵。”

羅雲生大喜,一揖到地,笑道:“多謝侯將軍,小子定不會給您丟臉的。”

侯君集斜睨著他,道:“第二次探訪完了?”

“完了。”

“沒有第三次了吧?”

“小子想您的時候還會來的,侯將軍有啥需要的東西,隻管跟小子說,吃的喝的用的,小子都能帶進來,想要女人問題也不大,不過肯進牢房服侍客人的女子,長相慘那麽一點點……”

“滾!”

走出大理寺,羅雲生伸了一個長長的懶腰,然後嘴角露出輕鬆的笑意。

求侯君集的這件事,算是他再次落下的一步棋,這步棋他在心裏已經思索很久了,一直有些遲疑但經曆了李泰事件之後,羅雲生越發的缺乏安全感。

所謂送幾個朋友去安西都護府,這幾個“朋友”當然不是真的朋友,侯君集剛才沒說錯,眼下鮮花著錦,烈火烹油之時,看似五光十色,盛於極點,可誰知道下一步等待自己的是怎樣的命運,眼看起高樓,眼看樓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