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棍賈赦

賈璉是有疑慮的,本朝有個規矩——商人三代不入朝。意思是,一旦走上經商這條路,往後三輩人不能做官。若是鍾鳴鼎食之家,做這樣的決定要慎之又慎,大家族不短吃穿,就算你沒有金榜題名的本事,也得給子孫留下後路。除非是做生意起步的商賈世家,否則誰也不會做開鋪子賺錢這樣的決定。

這樣的事真的不能一口答應,雖然大房這邊瞧著的確沒有做學問的天賦,這麽自暴自棄也不行啊,“父親您要拋頭露臉?祖母那邊如何交代?”

“我又不是黃花大閨女,有什麽可避諱的?”

從他說的話就能看出他沒聽懂,賈璉想了想,將本朝的規矩以及祖母的喜好說了出來。

“璉兒你的意思是,做商人要連累子孫?”

“是這樣沒錯。”賈璉點頭。

賈赦歎口氣說:“我觀你麵相,額頭高聳寬闊,鼻子停止有肉,田宅宮也很豐隆……這意味著你天生就有做生意的資質。財運旺,能賺並且守得住。若不經商豈不是埋沒了自個兒?”

……這麵相真是甜蜜的負擔。

就算生在榮國府這樣的高門大戶,想一輩子賴在家中好吃好喝也不可能。雖然本朝的規矩是長子襲爵,實際上父親在家中一點話語權也沒有。他真的有財運福運?還是父親刻意這麽說,隻為拉他跳出榮國府這個華麗的囚籠?賈璉抬起頭來,直視賈赦,他道:“真的沒有別的選擇嗎?”

“你也可以丟下年近知天命的老父親自己去飛黃騰達,璉兒你放心,無論你做怎樣的選擇,父親都不會怪你。”分明才四十出頭,就說自己年近知天命,這慈悲的表情這寬容的話……賈赦是要將感化進行到底。便宜兒子命中也有坎坷,那是因為他選擇的道路不對,媳婦命又硬,若整日窩在家中沒什麽出息如何能壓得住她?賈赦想了想,又說,“不想扣上商人的帽子也可以,我們改進經營的方式,走百媚樓的路子。”

賈璉的腦子又不夠用了,他眨了眨眼,“百媚樓的……路子,難道是搞個妓院,將看相做附加業務?”他沒注意到賈赦臉上的表情多僵硬,頓了頓,補充說,“在時下正紅火的別院式青樓之中加入新鮮的東西,就像父親您十分拿手的看麵相手相、測字、卜卦……起初或許要艱難些,隻要客人來了,他就跑不掉,遇到什麽不順心的事都會來別館光顧。隻是,在青樓裏給人算命真的比開鋪子好?若傳出去不是更難聽?”

“璉兒你果然是天生的商人,不過,我說的並非這個意思。”賈赦一腦門的黑線,他單純是想將玄學發揚光大,一點也不想幫忙拓展京城裏的青樓業務。花那麽多錢嫖姑娘不值當,若把這錢給他,不知道能化解多少災難。

世道變了,算命生意不好做了。

“為父的意思是,找個別館,等需要指點的施主上門。”

“如何收錢呢?”

賈赦更關心的是算命本身,而賈璉,三句話不離金銀。他想了又想也不明白,隻得等賈赦來解釋。大老爺不再賣關子,直接說:“做成君子別院,以琴棋書畫會友,若對方技高一籌,我們便送他一句批語,若他不敵,我們收十個銅板做辛苦費。想算命的,則按照輸了多少評估他的文學境界,交納不同數額的金銀。”賈赦就是隨便舉了個例子,走這樣的路線就不會被扣上市儈商人的帽子。

贏了白喝茶,輸了隻收十個銅板,誰能說這是為了賺錢?

擺明是想結交天下讀書人,這是意趣。

這麽說,賈璉又有些心動,“這個提議的確是很好,恐怕不好賺錢。”

賈赦瞥了便宜兒子一眼,“錢錢錢,你就隻想著這些身外之物,思想境界能不能高一點!再說了,以為父百算百靈的本事,還怕接不到生意?都說了是君子別院,想求箴言就要通過考驗,請人幫忙這種事絕對是不允許的。”

好名聲是由上門來進行文化交流白喝茶不要錢的讀書人撐起。

錢財就得靠富商巨賈送上門。

賈璉的確有生意頭腦,不過還需要打磨,如今這樣的程度是遠遠不夠的,君子別院以及免費送出的茶水糕點隻能說是前期投資,而這筆款項鐵定是要從那些聽到風聲之後上趕著來算命的富商身上討回來。賈赦根本不擔心會虧本,因為他南下的時候就成功結交了當朝四阿哥,今兒個又入了另三位的眼。回來這一路他就想清楚了,換了別人,走這個路子恐怕會有風險,若他來做,成功的把握有七成以上,幾位阿哥就是活廣告,有他們光臨,不愁引不來人。

賈璉挨了一頓訓,卻還是嗬嗬笑著,“父親大才,兒子難及萬一。”

這話說得好,賈赦點點頭:“做人就是要這麽謙虛。”

有了初步方案,完善起來就很快了,當天夜裏,賈璉就耗在書房了,他按照父親賈赦的點撥,寫了一份計劃書,寅時三刻方才完成,又謄寫了一遍,將幾頁紙收好了這才回房去。剛進門,就聽到帶著嘲諷的尖刻的聲音:“喲,二爺還知道回來?”

賈璉沒理她,讓平兒找人打水來,洗把臉就要上床睡覺,卯時天亮,總歸還能眯一會兒的。

這態度險些氣死王熙鳳,她拍了拍胸口,道:“你是怎麽回事?同公公攪和到一起就不把別人看在眼裏了是不是?你這樣我如何向姑媽交代!若把那邊得罪了,隻靠說話做事沒分寸的老爺子能成什麽事?日子還過不過了?”王熙鳳就像炮仗一樣,劈裏啪啦說了一大堆,賈璉聽得皺眉,他辯駁道:“父親並不是你想的那樣。”

不得了,這下徹底把王熙鳳激怒了。

“你以為我不知道昨日公公帶你去哪兒瀟灑了!自己逛妓院就算了,還老不羞帶著兒子去!他……”賈璉反手就是一巴掌,“你閉嘴!爺兒做什麽事容不得你個內宅婦人置喙,再對父親不敬你就滾去跪祠堂,別來礙爺的眼。”

賈璉從前是窩囊,那是被逼無奈,他心裏是有怨言的。

誰也不希望被婆娘壓在頭上。

今時不同往日。

父親有本事,能結交權貴,還有意提點他,這是賈璉做夢也求不到的機會,他還會腆著臉討好二房王夫人求她給個不痛不癢的差事來做?

榮國府上下誰不知道大老爺手裏有一筆錢,是老祖宗臨終前交給他的。這裏說的老祖宗是已逝的榮國公賈代善的親娘徐氏,賈赦自幼養在她跟前,祖孫感情極好,老太太的確把府庫交給史氏了,卻將私庫的鑰匙給了賈赦,由他繼承。

徐氏是真正的大家閨秀,順治朝時明滿京城的國公夫人,不說嫁妝,她從宮裏得的賞賜就不少,還有每年生辰收的賀禮……隻要想到這麽多財富都在父親手上,賈璉就鬥誌滿滿,購買以及修繕別院的資本已經有了,還需要買一些好的茶具茶葉以及以文會友需要的東西。

比如藏書量頗大可隨意閱讀不可外借的書閣。

卷軸以及筆墨紙硯。

琴與棋。

賈璉滿腦子都是這些東西,完全不想聽王熙鳳說那些陳穀子爛芝麻的話,親爹有本事,誰還會去求二房那裝慈悲的太太。王熙鳳挨了耳光,沒繼續鬧,她抹著眼淚說:“我都是為了你好,為了這個家,既然二爺不愛聽,我就不說了,別再讓我去求姑媽,有事找公公去吧。”王熙鳳這樣賈璉心裏也不好受,他想解釋,別院還沒建起來,提前說出去總歸是不好,唯恐節外生枝。

說不清楚就不說,等別院建起來她就會知道自己做了多了不起的事,賈璉洗了把臉蜷在榻上就睡了。

榮國府大房有摩擦,二房就更不安寧。

賈赦那番話就像是尖刀插進伺候賈寶玉的丫鬟心中,就連晴雯、襲人之流都在避免同賈寶玉親密接觸,莫說底下那些。說起來,她們做得也沒什麽不對,丫鬟就是伺候日常起居的,又不是青樓女子,沒道理作踐自己陪主子親熱的。

她們不是直接讓賈寶玉沒臉,而是循序漸進逐漸疏遠了他,賈寶玉感情最纖細的,他自然感覺到了,在黛玉跟前說了好幾次。

“府上的姐姐妹妹從前最愛聚在一起玩鬧的,近日怎這麽忙。”

林黛玉同他保持了三個身位的距離,回答說:“奴才都是這樣的,會做事才能拿銀子。”

“林妹妹你別這麽說她們,都是自幼陪我的好姐姐,不是什麽奴才。”

……賣身進府伺候人的,不是奴才是什麽?林黛玉想了想,說:“我父親是揚州巡鹽禦史,我便再不知恥,總不能同底下的奴才做同樣稱呼。你管他們叫姐姐,便喚我林姑娘吧。”

賈寶玉不可置信的看著黛玉,想從她臉上看出別樣的神情,他失望了:“女兒家是水做的骨肉,要悉心嗬護的,她們的確是丫鬟,也是清白出身的,你竟這般惡毒!”賈寶玉眼眶都紅了,看起來特別悲憤,他又說,“管他什麽禦史,我聽這官名就覺得熏臭難忍。”

在賈寶玉說出最後這一句之前,林黛玉也猶豫過,要不要說句好聽的糊弄過去,畢竟是寄人籬下,寶兄弟在府上是什麽地位她心裏明白。

他錯不該侮辱自己的父親。

大舅老爺說的果然沒錯,賈寶玉就是個害人害己的多情種子。黛玉不想辜負父親送他背上的心意,不過,這種事是不能妥協的,就算沒了娘,她也是正兒八經的官家小姐,豈能作踐自個兒同伺候人的丫鬟相提並論?

林黛玉臉上的笑容都收起來,她抿了抿唇,道:“我父親是探花郎出身,萬歲爺欽點的正三品官,還請寶二爺客氣些,辱人不累其雙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