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天國戰爭時期的中國……北京南城琉璃廠……古翰齋書鋪……陳廷安家的賞墨大會……曾國藩奉命幫辦湖南團練……以獨特的新營製控製的勇營——湘勇的出現和八旗、綠營的衰糜……查穀蓀感歎——其實兒女婚姻,應該在他們年長之後問一問他們的意思。不然,家裏人替他們費了許多心,卻不知怎麽總是成就了錯姻緣……
池玉裁到北京後不久,就開始在吏部右侍郎的職位上開始辦事。在他們家的傳統家教的熏陶和培養下,他屬於最喜歡當官的那一群人中的一個。可是這回真當上了他在官場上經營了多年才弄到手的吏部右侍郎,成為了扛著國家大鼎的重要高官中的一員之後,他卻覺得這大鼎中就像盛著一大鍋正在燒開的沸湯,不時地飛濺於鼎外,被燙著的人,非死即廢。
以洪秀全為首的“粵匪”給自己起了個名號叫“太平天國”。這個名字叫得太嚇人了,絕不是以前的土匪起事所能比擬的規模。所以,朝廷決定派官階很高的親貴大臣去辦理“剿匪”事宜。
鹹豐元年(1851年)三月,皇帝給文華殿大學士、軍機大臣賽賞阿加上了“欽差大臣”的頭銜,讓他到廣西督辦“剿匪”。賽尚阿不知道是他的運氣特別的不好,還是“粵匪”特別的凶,反正在他的率領下,清軍屢戰屢敗,“粵匪”節節進逼,弄得皇帝一怒之下,在鹹豐二年(1852年)的九月把他革職查辦。可是,皇帝撤了賽尚阿、再在朝堂上咆哮一頓是很容易的事,“粵匪”卻並不會因為皇帝發火而停止他們北上尋找“小天堂”的腳步,皇帝咆哮完了之後,還得繼續派“欽差大臣”去剿殺“粵匪”。可是這可真是兩百年來沒遇到過的苦差事,每一個派去的“欽差大臣”都被那些留著“長毛”的“粵匪”趕得往北拚命地撤、拚命地逃。為了“剿匪”,不知查殺、裁撤了多少大大小小的官員。
“恪盡職守,保位持家”是池玉裁的父親——狀元大學士池鳳藻給池玉裁的寶貴訓誡,這兩句金玉良言聽起來多麽順耳,而且在官場上,又是最有用的行動指南,它幫助池玉裁渡過多少驚風險浪,躲過多少明溝暗壑。萬事不可太爭先,何況是在這個局勢說翻說變、瞬息都難以預料的年代。既然已經成為了扛鼎的重臣,也算是對得起狀元大學士府的家聲,也算是為狀元大學士府的門楣上又塗抹了一層不濃也不淡的光彩。扛鼎的人很多,落在池玉裁肩上的負擔其實並不重。但是鼎中的那鍋沸湯卻似乎越來越燙,真是哪一天,這湯燙得人受不了了,從扛鼎的人的手中潑翻在地,還指望有收回去的那一天嗎?與其那時候再被燙死,還不如趁早悄悄地逐漸把肩上的負擔轉移給他人,自己隻跟著這鼎往前虛移著步子就是了。不過,這些心思隻能存在心裏,官還得照做,狀元大學士府的日子還得照過。
池家在準備池複凝和查婉香的婚事時,為了表示對海鹽巨族查家的敬意,他們決定,給查婉香的聘禮的規格和舉行婚禮時的排場、用度絕不能低於狀元大學士府前些年辦喜事時的標準。雖然,這樣一來,聘禮和婚禮中所動用的許多物品必須到南方采辦。池家這次派到南方采購的人可真是不容易,有時在預先以為還算安全的道路上也會遇見突如其來、猝不及防的兵事,官軍與太平軍還有其他各股零星的會匪武裝混戰一氣,弄得道路好幾天都不能恢複暢通。這些采購的人走走停停,繞來繞去、東奔西逃,有時簡直麵臨著丟掉性命的危險。不過,還算萬幸,主人吩咐的該采購的東西都采購齊了,回去總算能向池家當家的太太——池玉裁的夫人交差了。池夫人聽了這些家仆的匯報之後,覺得他們能辦好這趟差事,也真是夠辛苦的。於是,吩咐重賞這些家仆;至於那些在辦這趟差事的時候,因遭到搶劫而在搏鬥時負傷的家仆,準許他們歇假半個月,並為他們請醫調養。池夫人又和池玉裁商量說,看來長毛們造反的聲勢可不比以前的白蓮教、天地會造反時的小打小鬧,清軍已經跟他們混戰了好幾年了,戰事不但沒有平息,反而越打越厲害。這仗還得打多少年,誰也說不好。南方各省的局勢一時半會兒的肯定平靜不下來,隻能越來越危險,所以,必須盡快地把查婉香從浙江迎娶回北京,讓她和池複凝完婚,了卻雙方父母多年的心願。他們對於局勢發展的預料一點也沒有錯,太平天國的長毛們的勢力越來越大,在南方的省份鬧得越來越凶。
雖然在太平天國起事的最初幾年,長毛們還總是打一個地方,待幾天之後,就又放棄了這個地方,並沒有什麽長遠的經營戰略,他們所遵循的是廣西的燒炭工領袖楊秀清告訴給他們的為我們兩廣兄弟掙一份太平衣食的指示。但後來形勢的發展豈是洪秀全和楊秀清所能估計得到的!
太平天國起義讓千千萬萬的農民們對這千年古國所沉積、所慘壓的封建壓迫的反抗以磅礴縱橫之勢在中國大地上滌**開來。這自由的、追求新的世界的力量,幫助太平天國的起事者們獲得了攻城略地、奪取政權的機會。洪秀全和楊秀清這些人覺得非常驚愕,原來“太平”就在眼前,來得這麽快。他們原來就是在裝神弄鬼地對農民們進行宣傳時,自己也形容不清楚天國統治下的生活具體會是什麽樣。現在他們可明白了,原來“天國”並不遙遠,就在長江岸邊的南京城,當然這座古城已經被他們改名叫“天京”了;“天國”的生活就是每個“王”都有上百個“王娘”服侍,飽享欲望無限的生活;“天國”的服裝就是“王”的身上拖著整匹的黃緞子,拖下去、拖下去,將領的身上拖著整匹的紅緞子,拖下去、拖下去。太平天國的法律就是誰手中有殺人的刀,想說誰是“妖”誰就是“妖”,不管你是清朝的官員、士兵,還是太平軍過去的將領、戰士。洪秀全忙著在“天京”當他的天王,跟楊秀清鬥、跟韋昌輝鬥,跟他身邊所有他覺得對他有威脅的人鬥,當然也得繼續跟清朝鬥,不然他就當不成“天王”了,他的兒子也別想接著當“幼天王”了,他自己知道雖然他能騙農民們說上帝是他爸爸,耶穌是他哥哥,時刻都能派天兵天將來幫他打仗殺清妖(這種話早就有人覺得在聽《封神演義》的故事時聽過),但是真打仗還得靠主要由貧苦農民們組成的太平軍。於是,他不停地向農民們許諾,以後的“太平天國”,會給他們土地,能讓他們種糧食、種棉花,讓他們有東西吃,讓他們有衣服穿。但是農民們也很明白,“天國”實在是太遙遠了,遙遠得根本就不存在。洪秀全和他封的那些“王”靠著組成太平軍的貧苦農民們用鮮血和白骨給他們奪來了南京城,在這個被他們改名為“天京”的古老城市中享受著他們所謂的“天國”給他們的種種好處;他們的眾多“王娘”也不過是成百上千的小老婆,有的是“清妖”家的女眷和奴婢,有的是妓女,還有的是貧苦農民家無辜的少女。在農民的眼中,“天王”和“清妖”所過的日子幾乎沒有什麽區別,而他們,這些同樣生在中國的大地上,注定為這片大地而生、而勞動、而戰鬥、而死亡的農民,過的日子卻幾乎和從前一樣苦。
這就是太平天國戰爭時期的中國,幾乎每個省份,都在不時地發生一些規模時大時小,有時隻是幾天,有時卻會持續數月的戰事。清軍和太平軍、撚軍以及其他反清武裝之間的戰事,清軍和英國、法國、俄國等外國軍隊之間的戰事,太平軍、撚軍以及其他反清武裝與英國、法國、俄國等外國軍隊之間的戰事。世世代代生存在這片大地上的中國人,在這戰爭的年代,為這片大地而戰鬥、而勞動著,也在這片大地上繼續繁衍、生息。這苦難的古國就在這片浸滿了血腥的大地上,在摻雜著屍骨的腐屑中,纖徐地向前走著。
池玉裁勸陳廷安在彈劾南河河道衙門的問題上要小心謹慎、見機行事的話本是守成保官之語,陳廷安聽了,覺得這些都是人人知道的熟話,說不說都差不多,可是隨著朝廷和“太平天國”的戰爭局麵被混亂地越攤越大,陳廷安偶然想起池玉裁的話,覺得還是能想出幾分自己以前並未特別注意到的深意。為了和“太平天國”的戰事,朝廷上下已是焦頭爛額,其他的事情他們能不問就不問,能裝不知道就裝不知道,陳廷安此時就是寫了彈劾的奏疏,除了給自己招來“攻訐大臣”、“興風作浪”、“居心叵測”、“唯恐天下不亂”之類的詆毀和反誣以及沒來由的牢獄之災外,實在不可能有什麽其他的結果。因此,陳廷安隻能將上疏彈劾的事情先擱置一時,雖然他心中可是一刻都沒忘了治理水利、根除河患的事。
有時候,陳廷安會在黃昏時分到北京南城的琉璃廠逛逛,看看那些可愛的、仿佛傳遞著古人悠遠魂魄的聲音的古玩、字畫、書籍、碑帖。每到這個時候,家中的子侄們往往也吵著要一同去。當然了,大一些的、已經開始讀書的孩子在他看那些字畫碑帖的時候,也會似懂非懂、滿臉天真和疑惑地跟在他身邊,聚精會神地朝那些字畫碑帖看去。陳廷安有時高興的話,也會替孩子們選幾張好字帖帶回去,讓他們學著摹寫。那些被管家和家丁背在背上、才三、四歲的小孩子們更注意、更喜歡的卻是攤子上正在售賣的諸如琉璃喇叭、搖咕咚、泥人兒、紙鳶、大風車這樣的玩具和像糖葫蘆、涼糕、蜂糕、驢打滾、艾窩窩、芸豆卷、豆汁、灌腸、爆肚、炸焦圈、肉末燒餅、炒疙瘩這樣的吃食。那些紙鳶紮得又古樸又漂亮,陳廷安偶爾也會替孩子們買幾個帶回去,讓他們在清明節前後去西山踏青時放。可是陳廷安對於孩子們想吃那些零食的要求卻不以為然,說這麽小的孩子可不能讓他們養成愛吃零食的習慣,那樣對腸胃不好。因此,盡管小孩子們的眼睛經常盯在那些色、香、味都很誘人的吃食上看個不停,陳廷安卻往往隻裝看不見,帶著孩子們從這些賣吃食的攤子前輕輕地掠過,繼續順著那鱗次櫛比、似長龍般蜿蜒曲折的一座座書攤向前徜徉。
漫步一陣之後,陳廷安有時也會在一家熟識的舊書鋪內駐足停步,會在舊書鋪裏那兩間不曾隔斷、開闊敞亮的正廳中所擺著的幹幹淨淨、一塵不染的書案長桌旁坐下,翻閱那些版本精鐫的宋元明清書籍。如果遇到了他特別喜歡的書,他會叫店夥計將店中保存的不同版本,一函一函地都搬過來,慢慢地查對,細細地比較。掌櫃的和陳廷安是熟人,一看見陳廷安這麽看起書來,就知道他不看夠一個時辰是不會離開的,於是他就會叫夥計給陳廷安沏上一壺小葉香片茶送過去。如果那天哪個孩子恰好跟在陳廷安的身邊,和陳廷安一起逛書鋪,陳廷安怕孩子鬧,就會讓管家或者店夥計去給孩子買些芸豆卷或是肉末燒餅當點心,算是特別優待。
鹹豐三年(1853年)夏天的一個傍晚,陳廷安帶著三兒子陳良宰和管家馮大海信步走到琉璃廠的一家有名的書鋪古翰齋,剛進門,老掌櫃就笑著說:“您可有幾天沒來了。我這兒剛得了一套宋版的《水經注》,您過過目,比那套明永樂年間的刻本怎麽樣?”
陳廷安忙朝老掌櫃拱手施禮說:“多謝您關照。”
陳廷安在書案旁坐下,小夥計幫他把那套宋版的和另一套明刻本的《水經注》都搬了過來,陳廷安小心翼翼地拿起了其中的一本,用他那骨節棱棱、修長而有力的手指將書頁輕輕翻開,一行一行地細細讀了起來。
店中的櫃台上擺著十來柄古扇子,扇麵都是名人書畫真跡,七歲的陳良宰逐一看去,見那些題款上的人名有知道的也有不知道的。再看這些扇子的扇骨子,有被歲月磨蝕得發亮的各色竹子香木,也有瑩潤細膩的獨山玉,還有華貴森然的烏銀白金。這些扇骨子上精雕細鏤著篆、隸、楷、行、草各種書體的小字題詞。“太美了。”陳良宰在心中由衷地讚歎道。他的目光在這些古扇上輕輕地滑過來又滑過去,實在不忍心離開。
馮大海坐在門後的一個小杌子上,和一個正在收拾書的夥計有一句沒一句地小聲聊著天。
“呦,蘇五先生過來了。”老掌櫃向一個年近三十、麵色平和穩重的男人招呼道。那個人含笑向老掌櫃拱了拱手,然後漫步踱到書案旁,揀了張椅子坐下,將桌上攤開平放著的幾卷《水經注》中的一卷拿了起來,慢慢地翻閱著。綷綷的書頁聲把陳廷安驚動了,他抬頭一看,見是他的弟媳蘇慕橘的堂哥蘇有成。“原來是你呀。怎麽也不招呼一聲。”陳廷安微笑著說道。
“您的心思全都在書上了,我哪敢驚動。”蘇有成故意顯得相當嚴肅,一點也不笑。
這時,忽然聽陳良宰說道:“爹,你來看看,這是不是文征明的字。”
陳廷安站了起來,走近櫃台,朝陳良宰所指的那幅扇麵一看,原來是文征明用行草所錄的柳宗元的七律《登柳州城樓寄漳汀封連四州刺史》:
城上高樓接大荒,海天愁思正茫茫。
驚風亂颭芙蓉水,密雨斜侵薜荔牆。
嶺樹重遮千裏目,江流曲似九回腸。
共來百越文身地,猶自音書滯一鄉。
“是,是他的行草。”陳廷安對陳良宰說道。
“咱們家有兩幅他寫的小楷,可是我從來沒見過他的行草。”
“他的小楷寫得最好,也最有名,其實他的行草字傳下來的更多。”
“他用的墨一定也不錯。都好幾百年了,還這麽柔和光潤。”陳良宰輕聲稱讚道。
陳良宰這麽一說,倒提醒了陳廷安一件事。他轉過頭,對也踱過來看古扇的蘇有成說道:“我約了楊大人和查大人後天到我家賞墨。我本想明天一早派人去告訴你的,請你也務必賞光。既然今天這麽巧,在這兒遇見了,那我就提前告訴你,不再另派人給你送帖子了。”
蘇有成笑道:“早就聽我堂妹夫仲爽說過,您新近製了幾錠好墨,我正想上門求見,沒想到您已經安排下了賞墨大會。”
賞墨的那天上午,陳廷安家的宅院的第二進院的正廳裏煞是熱鬧。陳家在北京的親族和他們的親戚朋友來了許多。這幾家的幾個年紀大一些的、已經開蒙讀書的男孩子特蒙陳廷安的關照,也有了參加這次賞墨大會的福氣。
陳家平素輕易不肯示人的幾錠珍貴墨品,今天都陳列了出來。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一錠在幾寸見方的墨麵上浮雕著氣勢磅礴的山水和細致生動的人物的墨“三國周郎赤壁”,一錠冠名為“豪華落盡見真淳”的本色墨。查睿樓的堂兄查穀蓀帶來了一錠他家珍藏的漱金墨,是傳了一百二十多年的清初查慎行的遺墨。楊文初一見這錠墨,不禁感歎地對查穀蓀說道:“我進京會試那年,你父親讓我們這些門生看過這錠墨,轉眼間,已經過了三十多年了。”陳廷安的弟弟陳廷章(仲爽)指著一錠造型樸素古拙、墨麵上仿刻著元代王淵的《秋塘圖》、墨背上用隸書刻著“滄海桑田”四個有筋有骨的大字的墨對蘇有成說道:“這是我大哥請墨店新製的墨,用料時特別講究鬆煙和漆煙的配比,墨麵上的那幅《秋塘圖》雖然出自刻工之手,但是一般的畫師在紙上的仿作都沒有這樣高遠的立意。”
孩子們看了一會兒墨,就都陸續跑到院子中的大槐樹下,看金魚缸中的金魚去了。大人們見孩子們出去了,也就紛紛地坐下,喝茶、聊聊時事。
所謂時事,也就是南方的戰事。翰林出身的禮部右侍郎曾國藩在鹹豐二年(1852年)因母親死了而告了丁憂回湖南湘鄉老家奔喪,那年冬天,他接到了鹹豐皇帝的詔書,於是,他決定放棄三年守孝之期,奉命幫辦湖南團練。在曾國藩的眼中,八旗、綠營的軍製幾乎已經完全腐敗了,因此,八旗和綠營根本不是可以用來打仗的軍隊。他在湖南當地招募了勇營,號稱湘勇(也被人們俗稱為湘軍),對抗太平軍。湘勇這種以獨特的新營製控製的勇營的出現和八旗、綠營的衰糜成了時事新聞中引起越來越多的議論和各種微妙的猜想的中心話題。
“安徽、河南的撚子本來就多,自從長毛北上之後,原來零星活動的撚子一股一股地聚集起來,勢力越來越大,跟長毛遙相呼應。隻可笑向榮帶著他部下的那些綠營兵從廣西一路尾隨著長毛往北跑,跑到南京郊外紮上了個江南大營,才發現撚子和長毛已經從北邊打過來了。”由於向榮是一個靠諂媚琦善這麽個家夥才一路被提拔上來的兵痞,楊文初一向深惡其人,一提起這個人就沒好氣。
查穀蓀對楊文初的話深有同感,於是他進一步諷刺道:“他有什麽好害怕的?不是還有那位最欣賞他的琦善在揚州紮了個江北大營、帶著八旗兵替他擋著北麵的撚子和長毛嗎?”
“打仗他們往後潲,關餉他們往前衝。可是他們的餉銀難道會從天上自己掉下來嗎?如今湖廣、江寧的錢糧是很難收上來了,靠各地的官員們捐幾成俸祿,實在也淘不出多少銀子。難怪從今年五月開始,製了許多銀鈔,鑄了許多“當十”大錢。”——幣製混亂,是每個王朝在敗亡時期,必然出現的現象,陳廷安熟識各朝掌故,所以言辭至此,戛然打住,不再往下深說。
查穀蓀是何其敏感的人,見陳廷安如此,也就換了個話題。“徐思穆熬了這麽多年,最近總算熬到了補用知府,賞戴花翎。訥爾經額當上了督師大臣,到河南剿北上的長毛,他也跟著去了河南懷慶,替軍隊辦理糧台。他把他兒子嘉賢也帶到了軍中曆練。那孩子是個國學生,今年還不到二十歲。”
“嘉賢的詩寫得不錯,很得桐城劉家的賞識。”陳廷安記得徐思穆曾經請桐城劉大櫆的後人劉嶽和他看過徐嘉賢的詩。
“劉家確實很看重嘉賢,尤其喜歡他的文才。那一年,嘉賢的媳婦剛過門不久就得病死了。徐家的老太太還跟我內人說‘可憐這個孫媳婦,最是個孝順孩子,誰知竟這麽短命’。這一晃,也有兩三年了。最近,聽說劉家決定把自己的一個女兒許配給嘉賢當續弦。兩家人商量,等河南的戰事稍為緩和一些,再讓嘉賢從軍中告假回來迎親。其實兒女婚姻,應該在他們年長之後問一問他們的意思。不然,家裏人替他們費了許多心,卻不知怎麽總是成就了錯姻緣。”查穀蓀搖了搖頭,感歎人間怎麽會有那麽多的糊塗父母。
“你的侄女婉香和池家老二的婚事已經議了那麽多年了。我記得聽你說過,池家原來的意思是等大學士夫人的三年喪期一滿,就去海鹽迎親。如今南方各省的局勢越來越不穩,池家沒跟你們商量商量接你侄女進京的事嗎?”陳廷安向查穀蓀問道。
“怎麽沒商量。池家的意思是若是按往年的舊規矩,得派全副的執事、帶上所有的聘禮,讓新郎親自到海鹽迎親。可是,如今往南方去的路不太平,那麽大張旗鼓、赫赫揚揚地迎親,平白隻能招盜匪的注意。所以,他們和我商量是不是給睿樓帶一封信,請睿樓派人護送我侄女隨池家派去接親的人一起進京。池家派到海鹽去的人隻帶上聘禮的禮單和聘禮中的禮金部分。我侄女到北京之後,先在我家住下。正式的迎親儀式就在北京舉行。”查穀蓀回答道。
“池家是最講究這些禮數的。能刪減到這個地步,也算是革新了。”陳廷章忽然向查穀蓀打趣道,他一邊說,還一邊朝蘇有成使了個眼色。蘇有成知道陳廷章平時最愛嘲笑池家講究的這些繁文縟節,但是此時礙著查穀蓀和陳廷安的麵子,他也不好意思就笑出來,隻繃緊了臉,不回應陳廷章那淘氣的眼色。
陳廷安看了陳廷章一眼,仿佛在用目光告訴他:“休得頑皮!”
可是查穀蓀對此並不介意,反而看著陳廷章,苦笑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