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處方單

跟隨著臉上的熱,我的血管末梢都開始蔓延開怒火,打落的手掌上仿佛還有餘震,連同小臂都微微顫起來,根本克製不住。

南冉冉的瞳心慢慢縮小了,她的神色凝出難以置信:“你敢打我?你幾斤幾兩啊!還敢打我?”

說完反手就隔空要來拍我,施以還擊。

這個動作瞬時就被江醫生架住了,隻行進到一半。江醫生真的在生氣,他繼而就手腳並用使著力,把南冉冉往門邊推上兩步,女人在力量的對峙中落敗下風,高跟鞋在地毯上兵荒馬亂,找不到支點。她向後踉蹌著,直到穩住玄關鞋櫃的一隻角,才沒有跌坐在地上。她掀眼瞥了我一下,想鑽空子再度衝回來,立刻就被江醫生挾回原處,他把那些怒意全拿來拎高語調:“南冉冉,別以為我不打女人!”

這一聲讓我都激靈了一下,手臂上的絨毛集體站軍姿敬禮。

南冉冉攏起了一點囂張的皮毛,但她瞪我的眼睛,依舊像條得了失心瘋的野獸,而我剛巧是一塊肥肉。

“江承淮……”男女身體素質的差距得到體現了,南冉冉根本敵不過江醫生的禁錮,她眼圈忽然就紅了,整個人從江醫生身前軟下去,滑坐在門板邊,如同一顆原本鮮嫩的橙子被烤舊了皮,褶皺蜷縮在一塊兒。她身體裏僅餘的力氣也全部匯聚到雙手,好像隻有那兒才有知覺,可以緊緊勒住江醫生的衣擺:“……承淮……我實在沒辦法了啊……承淮……你救救我吧……求你了……我隻有你了……”

江醫生似乎怒火中燒得都不願講話,隻一根一根掰著她手指,麵容嚴峻,毫不留情。

“……承淮——!”南冉冉尖嘯一聲,雙手改揪他的睡褲料子,緊得像是要把指頭上的螺紋都一根根織進去。她淚花在睫毛撲扇間,直直滾下臉頰:“求你了……別不理我……南晰鬆他都不準我進家門啊……我們爸媽也不認我了……昨天用你手機,爺爺他才肯接我電話誒……一聽是我就掛了……唔……我和小風兒住在外頭快一個月了……飯都吃不上了……承淮……求你了……”

“別求我。”江醫生語氣冷漠,動作也是冷漠地在撇著她,可惜怎麽都撇不開,她攥得死死的,稍微有點鬆開就能引起新一輪的馬力加大。

我立刻被南冉冉這番話,以及她的態勢激起了渾身的不適,憤怒和惡心感形成雙螺旋結構,從我腳板底環繞而上,直擊大腦。我無法再維係默不作聲的圍觀者狀態了,一定要衝上去鳴不平:

“你別抓著他了,行嗎!?”我吼南冉冉,真的是吼啊,是癟上許久難得宣發出來的吼叫。

“你放開他行嗎,放手啊,”我急促地質詢:“你認識放手兩個字嗎?你還有什麽資格還抓著他啊?”

南冉冉還在哭,眼妝糊出一小塊影子樣的對稱斑,她根本不理我,還在對著江醫生哭訴。

腳上登時有一股力量在催促著我朝著那個方向前進,我也順應地跑過去,蹲下去,義不容辭地開始扳南冉冉快嵌進江醫生小腿肉裏的指甲:“你放手,快點放開……你已經跟他離婚了,你還有什麽資本再來找他?你的可憐還管他什麽事啊?”他是我的,你他媽的別動他了行嗎:“你現在這樣就是活該,這會覺得自己可憐了麽,那你以前是怎麽對他的啊。”

說著說著,我忽然也想落淚了,綿綿不斷的酸意湧進鼻頭,為什麽還要揪著他不放,你知道他好不容易才有幾天舒心日子嗎?

“你放開——”我玩命地扯著南冉冉的手臂,她的動作硬邦邦的,成了一隻機械手,負隅頑抗,紋絲不動。我強硬的動作惹得她開始瘋鬧了,淺灘的瀕死之魚一樣搖頭擺尾,哇哇啊啊地帶著哭腔慘叫,好像我拉拽的的不是她的手腕而是她的頭發,讓她疼成這樣。

我也不想變成這個樣子,眨眼的一瞬我才察覺到自己已經哭了,那是急切又難過的淚珠子,把睫毛淋得濕漉漉的:“你放手啊,放開……”

是怎樣迫切的憤怒,如果有可能,我都想直接剁掉她的手,就像美劇裏放得那樣,都不見血的滾砸在地上,有人天生就該暴力相加。可世界就是這麽限製和殘忍,漫布著秩序啊規章啊,讓我什麽都不能做出來,掰她手指的力氣也很是微渺,隻能眼睜睜看著她不知廉恥地破門而入,撒潑罵街,最後像條癩皮狗一樣賴在房子門口,死活不肯離開。

我的情緒有點兒失控,這種情緒一燒就燒上了頭頂,還是以旺火的形式:“你放開……你倒是快點放啊……”我呃呃地抽著泣,重複著一樣的字,好像我自打出生以來就隻學會了說這句話,我真的不想給江醫生添更多麻煩和困擾的,可就是忍不住,忍不住想哭啊,為什麽我媽要把我生成一個哭包子,太難過,太悲壯,太痛恨,太酸楚,太為他不甘心,命運為什麽要這樣,為什麽又要再度把賤人送回來,為什麽又要讓她百折不撓窮凶極惡地來騷擾他,為什麽又要讓這些累贅的過往跑回來牽製住他的腳踝?他也是想要輕鬆自由行走的人啊,你們放過他不行嗎?就不行嗎?

“吳含,”江醫生忽然喚我,很平靜,像一陣清風,我身體裏那些忿忿呐喊的煙霾一下就被吹盡了。

“嗯。”

“到旁邊去。”他應該正低著頭看我,聲音就在我頭頂正上方。

兩個女人紮堆在他腳邊哭,肯定讓他很煩吧,我盡量掖回所有的哭噎,老老實實退到一邊。

而就這個空口,江醫生忽然就托住南冉冉的腋下,把尚在坐姿的她,抬懸到腰邊的高度,半拖半提地帶著走出了門框。

“江承淮!江承淮!!”南冉冉鬼哭狼嚎,像要溺死了,胡亂撈著空氣,江醫生的衣服,褲子,袖子,不管是什麽都行:“你別這樣!你別丟下我!江承淮……唔……你別這樣……你別這樣啊……”

江醫生單臂打開她的手,登得也鬆懈了另一隻手的力道,將她不輕不重地丟置在了樓道瓷磚地上,轉回身就往門內走。南冉冉如同吞下加速藥丸,儀態也不顧了,也許她今天根本就沒打算帶臉來,她像某種矯健的爬行昆蟲一樣,風馳電掣跟上江醫生,扒住了他的後衣擺,側麵臉就挨靠在他腿窩那哭啼啼:“承淮啊……你別丟下我……我知道錯了……我真的走投無路了……”

她死死吊著江醫生,腳底似有一片無底洞。

“南冉冉,”江醫生沒回頭,就背對著她,短促地講出兩個字:“放開。”

“江承淮……你別撇開我……我就剩你了……”

江醫生忽然來看屋內的我了,匆匆的一瞥,眼光就沒了焦距,漠然地對著正前方渙散開來。他的聲音也非同尋常的平靜,像是已經在冰火相加後,淬煉成型的劍刃:“你不放手,對吧,那我隻能打電話報警了。我這有你昨天對南風實施故意傷害的罪證,今早又過來擾民,足夠你去局子裏坐一趟了。正好也能順你的意,讓南晰鬆和南毅一起去接你。這邊有監控,到時候可以把錄像調出來,讓他們一起看看你的精彩演出。”

南冉冉猝然一愣,片刻後又欲哭無淚地接起嚎喪風氣,她對該種表達很有一套,抑揚頓挫,聲淚俱下:“江承淮……你怎麽這麽心狠呐……江承淮……承淮……你原諒我……承淮……”她從頭至尾,都在一遍一遍呼喚著江醫生的姓和名,像在把那些寫著舊日情分和回憶的卷軸一張一張慢吞吞攤開來,給他看。

可惜畫卷上是空白的吧,連一滴不小心甩上去的墨點都沒有,對江醫生來說根本是無用功,他看向我:“吳含,去把手機拿過來給我。”

“江承淮!”南冉冉回光返照,倏地就鬆開了江醫生,從地上跳起來:“你非得做到這種魚死網破的程度?”

江醫生的眼角略微往後偏了偏,即刻正回來。他沉默得有些嚇人,以至於朝我接近的時候,那種壓抑的低氣壓讓我都有些退卻。但我未嚐後挪一步,就駐足在原地,一眨不眨地看他當著我麵進門,回身一百八十度,嘭一下甩上了門。

一切謾罵和噪聲,都被這一聲轟響畫上句點。

房子裏隻剩安靜的光和安靜的空氣。

“江醫生……”我就著弱質的呼吸聲,叫他。

他轉回臉,熟悉的柔化又回來了,他鬆出一口氣,眉眼明明泛著倦態,唇角卻流暢地上揚,他注視著我半邊臉,問:“疼嗎?”

千帆過盡,他恬淡的麵容就是“安慰”兩個字。

那些繃在我皮層下方的激烈的血管一下子炸開了,那種刻骨銘心的討厭的感覺又來了,它根本就是措手不及的,我的淚水在一刻間搖搖欲墜。

在它快要跑出我眼圈的前一秒,我快步上前,撞進江醫生懷裏,緊緊擁住了他。他周身不免一僵,須臾間就鬆緩了下來,接著一動不動地,妥切無比地,任由我環在他腰上。

片刻後,我感受到了他的手掌,就輕輕地一下接一下,拍打在我背脊,溫柔又確鑿。

貼著他綿密的衣料,我輕輕煽動嘴唇:“對不起……”

“替我說的哦?”江醫生問著,下巴邊擱到了我頭發絲兒上。他撫拍的手停下來,頓在原處,加強在我背後的壓力,把我擁得更密切了。

我不再吱聲。

不是默認,是隻願享受此刻的安寧。

擁抱啊,擁抱啊,真是最好的表達,人類肉體發展標準中,就應該賜予擁抱一壘,並且排在冠軍高位,它比接吻□,更加值得被衝動和純愛的情懷所掌控——就這麽把自己托付在他的胸門口吧,離心牆最近的地方,歸宿地安全感的源頭,療傷能力一級棒,再多疲憊再想日翻全世界的時候,被你抱一下或者抱你一下就痊愈了。你是這麽好的人啊,好到隻想把腦袋伸到你懷裏蹭蹭,這樣一下子就舒心了,一天都過得特別好,一輩子都沒白活。

江醫生真是心靈手巧,自製出一隻冰袋,讓我敷了半天臉。接近正午的光景,他說要帶我出去吃飯,我就提前去衛生間照了下鏡子,其實南冉冉打得不是很重,這會紅腫和隱痛都一並褪掉了。下樓上車後,我問江醫生去哪,他說去夫子廟吃小食。以前人家廉頗負荊請罪,如今江醫生玩的一手好食償。

食色性也,有你喜歡的男人帶著你去吃好吃的食物,世上還有比這個更美好的事了嗎?

在夫子廟入口停了車,外麵在下雨,氣氛濕涼涼的,我也被老天爺傳染了點尿意,內心爭執了很久,在途經黃金樓肯德基門口的時候,我還是偏臉告訴江醫生:“我想進去上個廁所……”把三急掛台麵上來講,還是有一點點忸怩的。

江醫生頓足,撐著傘將我送上房屋的雨簷裏,他收起折疊雨傘,在水泥地上抖下幾滴平穩的水漬。

我拉開門往裏麵走,他也跟了進來。

周日的肯德基人還是挺多的,還是夫子廟這種遊客量大的地方,小孩子尤其注目。

“去吧,我在外麵等你。”他把我送到公用洗手台那,江醫生的著裝都偏向穩妥深沉的色調,是清冷的線描,可偏偏能在我心裏塗上明快的水彩,紅橙黃綠青藍紫,持出一道虹鏈,哪怕他就站著,動也不動。

等我出來,江醫生還在那,他的等一點也不像等,嗅不出一點焦慮和厭煩的味道。

我走到他身邊,捋高T恤袖子,探手到感應水龍頭下邊洗手。

翻來覆去,就是不出水。

“誒?這不科學啊……”我輕聲嘟囔。

“怎麽了?”江醫生略微傾低頭,來觀察我的棘手情形。

我又在水龍頭下麵張狂地連晃好幾下,挑釁一般好像感應有眼珠子能看見我,還是不出水:“奇了怪了,難道我存在感太弱?”

江醫生被我的話逗樂了,是從唇齒間溢出的明快的嗬笑,他抬高臂膀,旁若無人地持住我的手腕,在水龍頭下邊左右動了下,奇妙的開關啟動了,剛才八杆子打不出個屁的自來水,小瀑布一樣流了下來。

立刻接到一掌心的濕漉。

“真的好奇怪。”我的臉在悄悄地生產著熱量,因為江醫生的手並沒有因此離開,他索性還在握著我的手,帶著我在水流裏,一絲不苟地衝洗。

“估計是手太小了。”他簡易且有條理地用大拇指,在我十指,手心,手背擦了幾下,就收回去了,宣布:“好了。”

他抽出一張紙巾,擦幹淨自己的手。

我把手麵懸在烘幹機下方,它呼呼竄起來,而我那些心花怒放好像也被這微熱的氣流鼓得更高更發散了:“每次跟你在一塊,你都把我當小朋友啊,你自己說,是不是這樣?”

“有麽。”他把團成球的紙巾隨意拋進水池邊的紙簍。

“有啊……”我就地取材:“你剛才就像在教小朋友洗手,我又不是不會。”

“是不是少了一個字?”江醫生看過來,浮出淡淡的微笑。

“啊?哪裏少了一個字?”

“小,女朋友。”他答著,在前兩個字途中玄虛地停頓了一小下。仿佛刻意輕按了下空格鍵,隻是為了讓這句話的涵義更加具體明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