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魔鬼追趕但丁。第八圈(續),第六溝:偽君子。
沉靜地,孤獨地,沒有護送的人,我們走在堤岸上,一個在前,一個在後,好像兩個小兄弟跋涉長途一般。看了方才的爭鬥,使我想到伊索的寓言,就是關於田雞和老鼠那一段;[1]假使我們把事情的開頭和收梢細心地比較一下,那麽他們相同之點就可以明白了。這一個思想,又引起了別的一個,使我覺得比以前加倍的恐怖。我心裏這樣想:“他們這場禍是因為我們而生的,他們一定惱羞成怒了;他們本來的惡意,加上他們新近的憤怒,他們一定要追趕我們,要像狗咬兔子一樣殘忍。”我想到這裏,根根汗毛都豎了起來,立即掉轉頭去一望,我說:“老師,要是我們不快些躲起來,我害怕馬拉勃朗卡呢。他們已經在我們後麵追趕了,我似乎聽見他們的聲音了!”他對我說:“我好比一麵鏡子,反照你的外像,還不及反照你的內像來得快。你的思想正和我的符合,我已經決定了一個辦法。假使我們能夠從這堤岸降到右邊的溝裏去,那麽你所想象的追趕就可以避免了……”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我已經看見他們張翼追來;距離不遠了,他們的目的是捉住我們。我的引導人突然抱著我,好比一個母親為爆裂的聲音驚醒,瞪眼看見烈火就在她的旁邊,她也沒有工夫穿好一件襯衫,就抱著她的孩子飛奔,當心孩子的生命甚於她自己的;這時我的引導人就是如此,他抱著我,從堅硬的堤岸上,背貼著岩石,一直滑到第六條溝裏。那衝轉磨坊水車的急流,也沒有我的老師這時下降得快。他抱我在他的懷裏,像他的兒子,不像他的伴侶。他的腳尖正觸著了溝底,那些魔鬼已經臨在我們的頭上,但是他們不能夠下來,我們不必害怕了;因為無上威權者的布置就是如此,他們管理第五條溝,別處是不準過問的。
在這裏,我們看見一班穿著彩衣的人,他們用十分遲慢的步伐向前行進,一路哭著,看他們的神氣是疲乏不堪了。他們披著一口鍾,帽子蓋到眼睛,和克呂尼的僧裝差不多。他們的衣帽,外麵塗著金,光輝奪目;但是內質是鉛的,十分笨重,假使把腓特烈所造的拿來比較,那麽他的是草做的一般了。[2]這樣笨重的衣帽,永久地負在身上,是多麽勞苦呀!
我們轉向左邊,和他們同方向行進,注意他們的苦惱;但是這些靈魂的負擔太重了,他們走得很慢,我們一個一個地超過,一會兒相見,馬上又落在我們後麵了。那時我對我的引導人說:“看看是否有幾個的名字和行為,可以給我們知道;我們一頭走著,一頭注視著。”其中有一個懂托斯卡那語的,在我們後麵叫道:“請你們留步,你們在昏暗的空氣中跑得這樣快;你們所要知道的,或者我可以告訴你們。”因此我的引導人掉轉頭來對我說:“等一回罷,以後再伴著他們慢慢地走。”我站定了,看見兩個人,臉上現著急於要趕上我們的神氣,但是他們笨重的衣帽和狹隘的道路使他們快不起來。他們趕到了;他們斜視著我們,一言不發,於是他們兩個談心了:“從他嘴唇的動作看來,這一個似乎還是活人;假使他們是死了,他們怎麽會有不負著重物的特權呢?”
於是他們對我說:“托斯卡那人呀!你光臨可憐的偽君子隊裏,大概不至於不屑告訴我們你是誰罷。”我回答他們道:“在那美麗的阿爾諾河邊上,在那大城之中,我是生長著;我的肉身從沒有離開我。但是,你們是誰呢?你們這樣苦惱,眼淚淌在麵孔上。這樣光亮的刑具是為的什麽?”其中一個回答我道:“我們金黃色的鬥篷是鉛做的,鉛是這麽厚,重到要壓斷秤杆。我們兩個是歡喜教友,[3]是波倫亞人;我叫作卡塔拉諾,他叫作羅戴林格;我們兩個給你的城裏請去做和平的維持人,向例有一個穩健的人就夠了;[4]我們的成績在加爾丁格附近還看得見呢。”[5]
我開始說:“教友們呀!你們的罪惡……”但是我不說下去了,因為我看見一個犯人躺在地上,成一十字形,用三根木樁釘著。當他看見我的時候,他扭動他的身體,從他胡須裏歎了一口氣;於是那教友對我說:“你所看見的犯人,他曾經勸告法利賽人為民眾而犧牲一個人。[6]他**橫在路上,這是你看見的;我們從他的身上踏過,使他知道我們每個人的重量;他的嶽父也在這條溝裏受著同樣的刑罰,還有別的會議人,這個會議是猶太人不幸的源頭。”
當時我看見維吉爾對於那作十字形躺著的犯人表示一種驚奇;後來他對那教友說:“我請你告訴我一樁事情,假使是可能的話:是否有什麽方法,我們可以越過這條溝,用不著去請求那些黑色的魔鬼?”他馬上回答道:“近在前麵,出乎你意料,有一塊石頭,他從那高高的石壁起,經過每條殘酷的溝,不過在這條溝上的卻是斷了。假使你們爬上那倒在溝底的斷石,你們就可以越過這條溝,爬上那麵的堤岸了。”我的引導人站定了,俯著頭想了一回,於是說:“那裏拿鐵耙子的惡人,指示我們一條錯路!”[7]那教友又說:“我在波倫亞曾經聽見人說起魔鬼的罪惡,其中之一就是說誑,他們是說誑的老祖宗。”
於是我的引導人大步向前走了,他似乎有些惱怒的麵色呢;我也離開那些負重的靈魂,跟著可愛的腳跡去了。
譯注
[1]田雞負老鼠過河,他們的腿用一根繩結著在一起,到河中間,田雞沒入水中,老鼠淹斃,田雞將食其肉,為老鷹所見,一並抓到天空。此處田雞比喻卡爾卡勃利納,老鼠比喻阿利奇諾。
[2]腓特烈第二治叛徒,先使犯人著鉛衣,再置火中使鉛熔化。
[3]“歡喜教友”(Frati Gaudenti)為一種機關職員之諢名。此種機關在一二六一年創於波倫亞,專以調解國內軍事上或宗教上之爭執為目的。此種機關之職員享有多種特權,故有“歡喜教友”之稱。
[4]佛羅倫薩向例召請他處人做高等法官,此次(1266年)召請了卡塔拉諾(Catalano)和羅戴林格(Loderingo)兩人。
[5]加爾丁格(Gardingo)為吉伯林派建屋之地,吉伯林派被放逐後,該屋為火燒毀。此二教友本應調解二派之爭執,卻反而助貴爾弗派驅逐吉伯林派。
[6]猶太大祭司該亞法(Caiaphas)要殺耶穌,他在會議的時候對法利賽人(Farisei)說:“一個人替百姓死,免得通國滅亡,這就是你們的益處。”見《約翰福音》第十一章。該亞法的嶽父叫亞那(Annas),見《約翰福音》第十八章。
[7]在每條溝上都有幾座石橋,前麵魔鬼說已斷了的一座卻沒有斷,這裏魔鬼說不斷的一座卻已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