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相無名上任初,曾著手推行過“保障平民就學”、“扶貧濟困獎學金”等利民政策。這筆龐大的資金,全給他手底下的幫眾和依附他的門閥勢力吞沒,以致人才流通管道嚴重受阻,同時也意味著生活在這個國家的平民就此永無出頭之日。
索卡爾,這個人口總數不滿4億的國家,卻有3億多的“低等工”(收入微薄的工人)。當中多數人秉性純良,刻苦耐勞,質樸厚道。同樣的職業、同樣的崗位,他們的工作能力絲毫不遜色於外國勞動者,工資待遇也不比國外差。
那為什麽他們會收入低,生活遠遠不如外國工人呢?是稅收太高嗎?顯然不是,無名推行的稅收製度放眼世界都是值得稱頌的。他組建的官府,把稅收融入民眾的日常消費中,買賣雙方兼收,正常合理。
真正的病因在於,擁護無名首相的幫派份子和家族門閥私下搗鬼:凡是國內的重要路段,比如城市中心、美食街、購物街,通往醫院、公務單位的道路,皆有他們巧立名目設下的“收費站”。一條生意興隆的步行街,每公裏便要加收三次費用,“保護費”,“衛生管理費”,連“精神文明費”這種項目他們都想得出來。
該國勞工除非足不出戶,否則通常隻能求得溫飽。工人階級辛勤勞動的果實被剝奪,難免心存不甘,積壓久了就發牢騷、表不滿,這便等同於恥辱跟叛逆。幫會見不得工人組織抗議遊行,哪有火苗,立即撲滅。帶頭的工人會被混混圍堵痛毆,拖到私設的刑堂“再教育”。
刑堂內有專門灌輸思想的“專家”,每日給“患者”電擊一次,早晚背誦一遍“人倫大義”,直到體會何為“生於憂患,死於安樂”、“狗不嫌家貧”、“給幫會出力是理所當然的”。不想遭此待遇的人,唯有一日三餐嚼著粗糧、啃鹹菜,在漫無天日的社會環境下辛苦賣力。
工人們省吃儉用,不知何年何月方能在離工地較近的地方,一圓齊家歡聚之夢?個別人家,若要輔育後代便需耗盡畢生積蓄。祖輩有讀書出人頭地的例子,沒讀書的父母將希望寄托予後代。
他們厚望成龍成鳳的子女入校後,十之七八加入幫派,反過頭來欺負自己人,實打實的為虎作倀。學校的老師內疚不已,越教越心虛。學生越學越笨越叛逆。
可憐的父輩,教子無方不說,假如不幸因工作遭致病災,輕則被高昂的“過路費”盤剝至積蓄無存,重則家毀人亡。三口之家千斤擔:如此誠惶誠恐的生活、兢兢業業的工作,終生勞苦換來的不過是世代無盡的窮困窘境,叫人情何以堪?
淩晨2點,一脈跟查爾斯一行四人來到貧民窟的一家老舊旅社落腳。這裏出入皆不用登記身份證,因此三教九流,魚龍混雜。
查爾斯剛覓得落腳點,即馬不停蹄地陪同卡魯去紅燈區的風月場所找尋他的女兒愛麗絲。而一脈與司徒冠又給一心打了通電話,告知對方他們目前的住宿地址及房間號,然後留住旅社等候一心到來。
諸般事務安排妥當了,一脈體貼地走出旅館,要幫即將會合的一行人購買宵夜酒菜。他才踏出門口,就見到旅社對麵的一戶人家正在操辦喪事。聽旅社老板娘說,過世的是位六旬的老太太,她患病後為省下高昂的“路費”供子孫生活讀書,堅持不上醫院醫治。老太的病情急劇惡化,很快就撒手人寰。
一脈隔街觀望,對麵的服喪人數不少,是個大家族。大半夜的,前來追悼吊唁的親友居然絡繹不絕。
守靈家屬排成數排,一直跪到家門口的過道。窮人需要通過親情維係,才能在這生存下去。不知怎麽的,親朋好友裏麵,隻有小孩子的哭聲,大人們並未為死者悲嚎。也許,他們早已對類似情況習以為常:別人這樣,他們也這樣,居住在這裏的人都這樣,卑微慣了。
貧窮家庭的老人生重病就等於死亡,“路費”必須留給下一代,賴以生存的資源必須留給未來。要問老百姓何時才會“闊氣”點、寬鬆點?似乎遙遙無期。他們隻敢私下議論:那些賺斷子絕孫錢的,多半是和聚合幫有關係的子弟。
一脈稍微分神,那滿屋的哀傷無奈景象不再:白色喪服群體多出一部極不相襯的火紅色敞篷跑車,那突兀的顏色特別紮眼。
車子駛到辦喪事的家門前,跑車鮮豔的火紅色與守靈親屬穿的慘淡孝服搭在一起,生硬得就像不可磨合的兩極世界的縮影。跑車一個急刹車,停下。想必是跪在街上的服喪者阻礙了它的去路。車上一名衣著華貴的婦人猛按喇叭,催促服喪人讓道。
服喪親屬乖乖地避開了,他們曆來不敢得罪有錢有勢的人家,心中常懷有一種根深蒂固的想法:千萬別跟黑幫較勁,千萬別跟富人爭鬥。
守靈的人自覺地退避讓路,車上的貴婦反而呸地一口唾沫,吐到裏頭一個挪動得較晚的孩子的臉頰。她就這麽招搖過市,駕駛跑車急速駛離,車輪刮動路中的積水,濺得道旁服喪家屬的孝服滿是汙跡。即使這樣,受欺負的人們依然保持沉默,沒一個敢站出來,哪怕是站出來吭一聲或者放個屁。
這般不平之事,一脈親眼所見卻無動於衷,僅是淡然地笑了笑。他心裏明白,就算他現在出手殺了開車的貴婦,照樣無濟於事。今天自甘下賤的人,明天還得繼續賤下去;能救他們的,隻有他們自己。是要在沉默中爆發,還是在沉默中滅亡——任憑選擇。
一脈在等,等待人們的忍耐底線徹底打破的時機,等到人們自覺反抗的那一天,才是他出手的時候。
一脈離開旅社去買好飯菜回來,辦喪事的那戶人家的隔壁鄰居家裏,突然發出呼天搶地的哭聲。他向旅社老板娘打聽之後,才知道:
某個海歸富豪看中了那家人的農地,那家的男主人認為收購金額不公道,拒絕服從。地主擔心對方趁夜占地,於是搭帳篷日夜守在農田,死活不撤離。為此,富豪雇傭了紅燈堂的打手把他打死了。
老板娘還說,那戶人家有個獨子近來瘋了,時常赤條條的上街晃悠。
一脈詢問緣故?
老板娘透露,發瘋者大約九年前參加貧農抗議活動,過程中煽動群眾扒了為首惡霸的褲子,將其裸關在廁所裏。事後,他被判了八年,出獄時已年逾四十。有人說,出獄後他對肥皂非常敏感,一看到就會怕,就是不曉得原因。再往後,他遭到惡霸報複:有事沒事就有一群地痞跑過來扒光他的衣服,接著押到茅坑淩虐。可能是“學聰明”了,他索性不穿衣服,隨便怎麽樣都行。
“哎…”旅社老板娘搖頭悲歎,“殺人放火金腰帶,修橋鋪路無屍骸。”
一脈感思萬千:好人難活、好漢難當,這種世道下的平民百姓,我看是窮途末路了。
索卡爾的貧民疾苦,一脈感同身受。他和老板娘交談後,把情緒壓在心底,手提一袋飯菜便當上樓,回到他們棲身的房門前。
一脈打開房門,首先看到自己的叔叔一心,坐他旁邊的是名相貌英俊的黑衣少年。他們在房內和司徒冠談話已久。
三個人分坐三角,商談的桌上還放著司徒冠隨身攜帶的政府軍精英檔案簿。他剛向消逝講解過敵將的簡曆,消逝對資料來源存有疑問,司徒又舊事重提……
無名首相控管官府內部機密的手段嚴謹,尤其是關於軍方的信息。但百密總有一疏,最大的“間諜”往往潛伏在最親近的地方——他的司機。
這位跟隨他將近二十年的司機,鮮少犯錯。無名過去從一幫不良少年的刀下救過他的性命,又雇用他開車。老師傅把首相視作救命恩人,向來守口如瓶,忠心不二。無名萬萬料不到,該司機的老婆竟是司徒冠的高中同學。
三個星期前,同學聚會,老班長司徒事先聲明,允許家屬陪同。會上司徒冠靠酒量撂倒大眾,醉醺醺的司機神誌不清,有問必答。而泄密給別人的事,他醒後全忘了。酒能誤人,酒也能助人,司徒冠的軍情就從酒中來,得來不費吹灰之力。
一脈上次就聽他說明過情報出處,故不插話,先在門前候著。
“一脈,快過來,我為你介紹下這位消逝英雄。”一心迫不及待地朝侄兒招手,示意他坐到預留的空位上,就差沒迎上來拉他過去了。待一脈放下裝滿便當盒的袋子,入座,叔叔隨即替他和消逝兩人互相引介。
了解了彼此大致事跡後,一脈與消逝均不表態,僅對視。一雙睡眼對上一對冷眼,差異感大得如同宇宙會麵的外星人。
一脈先麵露微笑,以示友好。他由消逝的眼神底下看到了常人所無法想象的黑暗,但還是笑了,他擅長這套。他眼前的少年,體外三分鬼氣難掩,好似亂葬崗的守墓人。想是殺人殺多了,方可積累這麽徹骨入髓的陰森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