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屠方才決鬥的上乘劍氣,驚動這一帶的蛇蟲鼠蟻!動物們一時萬念俱灰,細小的蚊子遭劍壓消滅得沒了蹤影,甚至天上浮遊地孤雲也受到連累,風流雲散。
夜空豁然開朗,血月放肆地投射丹霞,染紅空山,而山也默默無語地回敬上空的月亮。它們就像劍客的靈魂,在殺與被殺的變換中,誰也不會獲得滿足,卻能透過對方看清自我,並借由千錘百煉般的刀劍交鋒,宣泄寂寞的心情,再換取更深一層的寂寞。
鐺,寒山寺敲響暮鍾,不動和尚站在山門前,雙手合十:“南無不動明王菩薩。”即便遠在百丈山間,他都能零誤差地辨認出師兄浮屠那駭人的殺氣!不動料定他們勝負已分,驟然離地,踏著山壁往下疾走:“浮屠,你的報應到了!”
他下山欲赴當年之約,親手清理門戶,了斷恩恩怨怨。可山壁預先挽留了法師的征程——他踩到浮屠刻字留下的筆劃凹槽,脫離山體觀望,大師兄留言曰:
人生無常,戒急用忍。
不動想不開,也無計可施,忿忿作罷……
五月十二,人事物雷同,法師依然駐足寺門,念佛。一部《摩訶般若波羅密多心經》複誦至亥時,他的對手到了。
“從大師朗誦的經文內,我聽出了急切。”拉斯·弗裏曼行近,恭敬地向法師行了個禮,“這是為何?”
不動答曰:“貧僧想抓緊時間,去了卻一場師門恩怨。”透過月光,不知是習慣或者不經意,他看到虎口上的一塊疤痕。
小時候,恩師叫他拿剪刀,如果刀尖迎前遞上,必遭嗬斥,因為這容易傷人,且不禮貌;一定要把刀柄遞上,才算合格。然,不動屢教不改,劍鬼就用剪刀在他虎口上劃了道傷疤,借此諄諄善誘:
明代首輔呂原告老還鄉,某一天醉酒的鄉人罵他。他寬容地吩咐仆人“別跟喝醉的人計較”,就關門不去搭理。
後來該名鄉人犯了死罪,呂原後悔莫及:“當初如把他送進官府,繩之以法,可以小懲而大誡。我的寬厚卻讓他放膽作惡,以致犯下大罪,這就是善心做惡事。”
恩師把不動比作故事裏的死刑犯,雲:“防微杜漸,猶在未萌。對一個人好,就要在他初顯劣行時,給予他切膚之痛,令他從此與之隔絕。”
這樣的傷口獨一無二:小師弟消逝深受師父憐惜,鮮少受罰;大師兄浮屠從不犯錯,就他一個“反麵教材”可用。常言道,知人知麵不知心——浮屠即便懂得遞上刀柄,內心卻以刀尖相向,這點沒人看得出來。
過去,他們師兄弟三人每日都要先對著鏡子審視自我一個小時,由此探尋內心深處的良知,方可動劍練功。劍鬼極其重視良心教育,他曾說過這麽一則典故:
明代大學者王陽明,有次審訊一名大盜。大盜十分蠻橫,揚言:“要殺要剮隨你,但別和我談什麽良知,這我連想都沒想過。”
王陽明不當回事:“好吧。不過天氣這麽熱,在審案前還是把外衣脫了吧。”大盜一邊冷笑一邊脫去外衣。他又說:“還是熱,內衣也脫了吧。”大盜無所謂地照辦了。
王陽明看著赤膊的大盜,緩緩說:“幹脆褲頭也脫了,不是更自在…”大盜連連搖頭,稱:“這萬萬使不得!”王陽明厲聲喝道:“為什麽使不得?這不就是你的良知嗎?”
大盜拜服。
恩師的意思再明白不過:良知如同褲頭,萬萬丟不得。日後,老人家的叮囑成了照亮二弟子和三弟子前途的火把,可惜光明沒能滲透大弟子晦暗的心理陰影,矯正不了他扭曲的人格。浮屠篤信,師父“假仁假義”,暗藏的刀尖磨得愈加鋒利。
劍鬼規勸弟子:“要想保持良知,就得不受人惑,不受己惑。”他引用西方心理學家亞伯拉罕做過的一個實驗為例,講解何為“不受人惑”:
亞伯拉罕請6名受試者一起“比較線段的長度”,而其中有5個人都是托兒。那些線段的長短差異很明顯,正常人很容易做出正確判斷。可是,當5個托兒故意同時說出一個錯誤答案時,竟然會有三分之一的人,跟著選那個錯誤答案。整個實驗下來,有76%的人,至少做過一次從眾的判斷。
莫裏斯先生曾引用一位高僧的話,贈言翰畢裏大學哲學係畢業生:“達摩東來,隻是要尋一個不受人惑的人。”
劍鬼告訴弟子:“你們一旦走出師門,接觸的是一個花花世界,猶如萬花筒般絢麗!身處這個信息爆炸的時代,你們似乎更應該‘守腦如玉’。”
不動謹遵恩師教誨,克勤克儉,竭盡全力擺脫內在的、外在的各種**。他閱讀養生專著《遵生八箋》,書中引述:禪宗高僧吃飯時,總是先“淡吃三口”,也就是說,什麽菜都不忙著動,先細嚼慢咽三口白飯。
這三口白飯,第一口,為的是體會“米飯的正味”,第二口,為的是體會“自己的衣食之源”,第三口,則是為了體會“農夫們勞作的艱辛”。
人們進食時,都是五味配合著吃,因而很難真正感受到飯味的甘美。豐富的食物,會麻痹人們的味覺,富足的生活,會麻痹人們對美好生活的感受能力。“淡吃三口”,是為了“更多的回味”——不動一直以來都在“回味”。
不動的目光自虎口的疤痕轉移至對手的麵貌,不帶一絲戾氣地注視對方。
“既然大師有要事在身,那我更不應該耽誤大師的寶貴時間了。”弗裏曼拔下領口的羽毛,雪白太刀立現,“肯請大師亮劍。”
“劍在心中。”不動雙掌畫圓,身旁浮生一圈無刃光刀。刀劍具四種形態,金色代表怒目金剛,百折不撓;白色代表慈眉菩薩,消災解厄;血色代表無間地獄,沉淪苦海;彩色代表西方極樂,生生不息。
“好劍,好修為,叫人歎為觀止。”弗裏曼開啟金剛道,邁出此戰第一步:“失戀狂想曲!”他身影忽隱忽現、時左時右,稍微現形必挑撥一劃刃光。此等招式本不足為奇,可妙就妙在少年做到不聲不響,刀法精準,外人無從揣測他下一步往哪走、下一刀朝哪來?
“好刀,好本事!果真名師出高徒。”不動寸步不移,心無雜念,就像一台機器自動操縱環行地無刃刀劍禦敵。
但聞鏗鏗鏘鏘,多重兵器對擊好似川流不息。弗裏曼舞刀攻法妥當,不給對手還手之機。殊不知,法師與之抗衡仍舊顧及佛寺山門,慈悲心好比仙人指路,疏導刀劍回落土地,避免餘威禍及寺廟。不僅如此,他既能巧手化解滿布地刀光劍影,還能保持心神始終如一,進而挫敗對方銳氣。
弗裏曼發覺到這點,大有受辱之感!他眉毛下麵的兩隻紫色鬼瞳光芒瞬間增強,尋找不動招法中的破綻,意圖一擊破敵。
英八十四名弟子裏頭,弗裏曼的眼力和速度無人可比。因此,他尤擅瞬移技法與連續攻擊,可輕易破解對手防禦。加上天賦異稟的鬼瞳靈力,大大增強了他的“具現型”跟“現象型”兩種招式的威力。
“破!”弗裏曼一聲大喝,手腕翻轉,太刀呈渦流形態破開防禦,一刀刺向不動心髒上方一寸位置。他善意地避開要害,消去大部分氣力,以免誤殺。豈料,對方竟身懷“不壞金剛體”,尋常招數難以傷及他一分皮肉。
弗裏曼見破敵無果,再次改變招法:他退開七步,一步跨幅達一丈,倒插傳遞者入地下:“鴿飛羽落!”羽毛飛鴻,劍陣啟動,地裏躥升四排高度摩天的木箱,連結成方形牢籠,杜絕對手出路。哐,箱門開啟,籠內劍氣四射,宛如白鴿廣場,降下羽毛似鏢,均朝不動飛去。
“阿彌陀佛,善哉善哉,當真美輪美奐。”不動披覆的袈裟法力奏效,自行解開升空,奉獻“菩薩慈眉”一式,浮出滿地蓮華,化去白鴿羽箭。“不過,再美終究隻是幻象。”
“是真是假,全在一念之差。起碼,我的感情是真的。”弗裏曼望了一眼西方,回想那名心愛的女孩……隨後,他抽出預藏在後腰的三支銀針,紮進睛明、四白、天應三處穴道,激發四倍於從前的內力。
此法係弗裏曼做“眼保健操”時偶然啟發靈感,原創發明的。主要作用為刺激鬼瞳潛力,全方麵提高體能素質,配合須耗費龐大能量的招式,速戰速決。假如一分鍾內無法解決戰鬥,那他將內力全失,次日雙目失明。
賭上勝負與真情,紫瞳少年動手握住刀柄:“鏡花水月!”
幻象生,戰場突變,仿佛鏡麵,倒映出世間萬物。忽然,幻鏡梅開二度,飛出棉絮似的白鴿光影,奪目生輝,猶如白玉琉璃。
當下,弗裏曼拔刀跨步,好比航天員登月,翱翔地白鴿遂逐一破碎,每毀一隻,均導致對手劍氣降低一成。就在刀尖行將刺到不動死穴之際,他卻側身回轉,生花妙筆般的一掌拂過鬼瞳:“明鏡非台!”佛手若浮雲行空,時有時無,消沉腳下明鏡於無形。
境地重歸完善,弗裏曼就像喝醉了酒,迷迷糊糊地倒臥下去。
此時,他的潛意識未浮現以前的愛人,使之牽腸掛肚的主角換作了給他送往慈雲庵的淘氣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