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師兄弟兩人一路上安步當車,自得其樂,是件頗不容易的事。俗話講“窮家富路”,是指在家要節儉,出門當寬裕。帝隱觀可倒是好,一個銅子兒也不給。
師兄弟兩人下山的時候已經仔細清點了自己許帶下山的行李。
周賢有換洗的衣裳一套,法器寶劍一口,硯台一塊,墨一塊,筆一杆,紙張若幹,求救用的煙丸五枚,度牒一封,通行文牒一本,簡略地圖一冊,施法耗材若幹。除了寶劍外,都裝在一個藤箱裏麵背著。
李桐光與周賢所帶的東西差不多,無非是把寶劍換成了一雙拳套,也沒帶文房四寶。
就這樣,到山門的時候,當值的弟子還搜了他們倆的身,檢查得仔仔細細,恨不得要把他們兩個扒光了來看。考慮到師兄弟兩人都在戒律門做事,說不得有點公報私仇的意思。不過也便是一笑置之了。
同一科弟子不會同時下山,周賢和李桐光算是下山比較早的那一批,當他們來到芙蓉莊的時候,卻是早有人等在這裏了。
“二位仙長,可是這一科入世試煉的修士?”問話的是個老人,瞧模樣六十往上,身材圓潤,做一身富貴的打扮。
周賢拱手抱拳:“正是,不知老丈攔路,有何見教?”
老人笑了兩聲,引著兩人到廊下來,伸手指著上方的牌匾:“小老兒不才,姓尤,大家都叫我尤老倌。蒙東家賞識,暫為豐年錢莊的掌櫃。”
“尤掌櫃,失敬。”周賢笑道,“有事還請尤掌櫃言明,我們師兄弟兩個還要趕路。”
“二位仙長,身上可有銀錢?”尤掌櫃捋著自己的胡須問。
“哪來的錢?”李桐光苦笑一聲,“我們倆讓那幫孫子扒了個幹淨,莫說沒有藏錢下山,就是藏了錢也得叫他們給翻出來。沒帶錢,您甭打算跟我們做生意。”
“巧了不是,”尤掌櫃一笑,臉上的褶子堆了朵花出來,“二位仙長沒錢,小老兒我這裏有錢。我不問二位仙長哪裏去,也不問二位仙長的歸期。一百兩白銀以內,二位仙長說出數來,我這就提——一人一百兩。”
師兄弟兩個聞言都是一愣。李桐光哼了一聲:“這世上還真有天上掉餡餅的好事?一百兩銀子可不是個小數,你就是這麽給東家做生意的?”
“我也沒說白給不是?”尤掌櫃笑得更開了,“這筆錢是借給二位的,咱們立一個憑證下來。您放心,絕不是高利貸,咱們寫得明明白白。借多少,到時候還多少,我們一分利息不要。”
周賢一聽笑了:“那你們圖什麽呢?”
“就圖個仙緣。”尤掌櫃拿手虛指著師兄弟兩個,“這門生意,我們豐年錢莊做了幾十年了,當真沒虧過。我們不像是您二位這樣,有那個進得仙山的福氣,隻能靠這種手段和仙家們拉上關係了。我們不要利息,圖是二位能夠念我們豐年錢莊個好,我們就心滿意足。”
李桐光眼睛一亮,扯了扯周賢的袖子,小聲說:“師兄,咱答應下來吧。這是好事啊。衣食住行,哪樣不需要錢,咱們不偷不搶的,借錢總行吧。再者說,咱們拿錢租車,誰知道?”
周賢笑了一聲,轉對這掌櫃行了一禮,說:“尤掌櫃好意,我們師兄弟兩個心領了。隻是這紅塵煉心,乃是師命,不敢投機取巧。就此別過。桐光,咱們走。”
說完,也不給尤掌櫃勸說的機會,邁步就走。李桐光先是看了周賢兩眼,又望了尤掌櫃一會兒,一咬牙,追了上去。
他追到周賢的身邊之後還一個勁兒的埋怨:“師兄,幹嘛呀?這錢不要白不要,是借的!觀裏不讓咱們帶錢下山,還不許咱們借錢了嗎?”
周賢輕歎一聲:“你每日裏練功,是不是把腦子給練沒了?你當芙蓉莊是什麽地方,你信不信你前腳借了錢,後腳你師父就知道?”
李桐光的腦子沒轉過這個彎來:“也沒說不許咱們借錢。”
“是沒說,可不給咱們錢,就是要見識見識咱們自食其力的本事。”周賢解釋道,“你借了這錢,確實自在,回頭觀裏記上你一筆,說你以身份逐利,懶惰不思進取,你還想進天靈衛?”
周賢這麽一解釋,李桐光覺得渾身發冷:“從這開始,觀裏就給咱們挖坑了?”
“不,我師父交代事情的時候就已經挖好坑了。”周賢冷笑一聲,“咱們兩個又不是公差,給咱們準備通行文牒幹什麽呢?憑借帝隱觀內門弟子的身份,是可以進驛站歇息的,這本行牒是用來蓋驛站小印的,咱們兩個什麽時間,到了什麽地方要有個大概。說要坐車?本該走十日的路,你隻走了三日,自然是你偷奸耍滑。至於到京城找一個天靈衛討要私章,反而是這一路上最輕鬆不過的事情。天靈衛中有六成是咱們帝隱觀出去的,哪裏還要不來一個私章?”
“嘶——”李桐光倒吸了一口涼氣,“這裏頭還有這種關節呢?可是,咱們總得吃飯吧?上哪兒掙錢去啊?可先說明白了,咱們一邊掙錢還得一邊趕路呢。”
“不就是窮遊嗎?有什麽新鮮的,我早就想好了。”周賢笑著說,“你我都是煉氣化神境界的煉氣士,天下之大,何處不可去得?要是指望你想主意,咱們倆今兒個就得露宿街頭。”
見周賢這麽有底氣,李桐光也不慌了,隻管跟著周賢走。穿街過巷,周賢居然來到了一家篾匠鋪子。
李桐光不明白了:“師兄,你不是要咱們在這兒給人當學徒工吧?”
周賢沒搭理他,邁步就進。在門內編著笸籮的男子聽見響動一抬頭,忙站起身跟師兄弟兩個行禮:“見過二位仙長。”
“快起來快起來!”周賢扶了篾匠一把,“邱篾匠,我要的那樣東西做好了嗎?”
“早做好了,就等著您來拿呢。”篾匠轉到櫃台後麵,取了個半人高的旗子出來。那旗子是竹胚撐著的,青麻布的麵。一邊畫著個翻開的書頁,另一邊繪著個八卦圖。書頁底下寫著“代寫書信”,八卦圖下麵寫著“捉怪降妖”。
代寫書信,在絕大多數讀書人看來,幹這種事賺錢有辱斯文。若說是不收報酬,又有誰願意做這些事情呢?所以在識字率極為低下的這個時代,這份需求很大。
至於降妖捉怪,周賢和李桐光都已經不陌生了。雖說降妖除魔主要是由天靈衛負責,但是一個布政司才有一個分衛,百十來人,哪裏管得了那麽多事情?很多時候,有信眾求助到青要山上,都是戒律門的弟子出麵解決。
周賢接過旗子,往自己的藤箱的空隙裏麵一插,嚴絲合縫。他讚歎了一聲:“好手藝。”
篾匠笑著躬身:“無非是指著這個吃飯。”
兩人離了篾匠鋪子,李桐光才問:“師兄,你這是怎麽個意思啊?”
周賢揚手一指身後的旗子:“字麵意思啊。上回旬假,我下山來訂了這麵旗子。這我可是給完錢的,我這充其量……算是投機取巧吧。”
“不是……咱們就指著這個吃飯?”李桐光還是覺得有些尷尬。
“哦,你又想要麵子,還想要裏子?想得美!”周賢笑著說,“咱手心是朝下的,憑本事吃飯就沒有丟人的道理。你小時候也是窮苦出身,那時候你怎麽不矜持?我看你就是缺少社會的毒打。”
“你也缺少世道的折磨!”倆人打小一塊兒長大,平時拌嘴吵架都成了習慣,“你雖然畫了個書,可是你覺得有多少人能知道你這是代寫書信的意思?更何況你這邊畫著個八卦,保不齊別人以為你能測字呢。”
“這就用得上你了呀。”周賢笑著說,“好師弟,吆喝兩聲吧。”
李桐光恨不得抽自己一個大嘴巴子,自己嘴怎麽就這麽欠呢?他臉一扭,裝作聽不懂的樣子:“吆喝……我吆喝什麽呀?”
周賢晃了兩下自己的藤箱,插在藤箱上的旗子飄飄搖搖。周賢臉上掛著壞笑,說:“就喊這上麵的八個大字,你喊不喊?”
“我不喊!”李桐光一瞪眼睛,“咱們是出家人,當街叫賣……多臊得慌啊……”
“所以我說你缺少社會的毒打。”周賢一撇嘴,說,“你是真忘了小時候挨餓,到別人店裏去偷雞,結果讓人扒光了吊起來打的事了。”
李桐光差點兒急眼:“打人不打臉!”
“你不喊也行,我喊。”周賢笑得更開心了,“可有一樣咱們說好。你沒帶文房四寶吧?這代寫書信的活就得用我的筆墨紙硯。到時候掙來的錢,沒有一個大子兒跟你有關係,我吃好酒好菜,你去茹毛飲血,我睡客店,你住荒山。”
“喊!我喊!”李桐光覺得自己腦仁疼,放開了中氣十足的嗓門,大聲喊,“代寫書信~捉怪降妖~代寫書信~捉怪降妖……”
周賢點了點頭:“哎,這才對嘛!當初磕了頭,說什麽都聽我的,可不能出爾反爾。”
一聽這話,李桐光更是氣不打一處來,掏出那一雙銅拳套來戴上,咬著牙說:“師兄,咱們好些時日沒有切磋了!”
他這邊話音沒落,就聽頭頂上有人喊:“寫信的,上來一下。”
師兄弟兩人扭過頭去看,嚇了一跳。全因為這漆著紅椒牆的地方,掛著個“芳華樓”的牌子。依在欄杆上招呼的,是個塗脂抹粉,衣裳開到胸前的妙齡女子。
“你們可是能代寫書信?”那女子見了兩人的服飾之後也有些膽怯,小心翼翼地問。
“能啊。”周賢爽朗一笑,“姑娘等著,我這就上去。”
李桐光一扯周賢的衣裳:“師兄……這兒可是……”
“代寫書信,腦子裏不要總是想那些東西。哪怕那些東西有益身心健康呢?”
“嗯!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