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鵑要周賢幫她捎帶的不過是一封家書,內容很簡單。她關照問候了嫂子,順帶提了一下哥哥。講述了自己的近況——無非是身體無恙,一切安好,諸事順遂這樣的話——又說自己對侄子、侄女分外想念。並跟嫂子說,等她贖身出來,就送自己的侄子上學堂。不求個什麽功名,但凡能認識字,到城裏那些大鋪麵做學徒也是不錯的。

聽周賢讀完了來信,杜家大嫂抹著眼淚,把信小心翼翼接過來,折好了,放回信封裏,壓在了席子下麵。

“謝謝二位道爺辛苦這麽一趟,我們小戶人家還勞您這麽費心,實在是不知道該怎麽報答是好。”杜家大嫂止住了眼淚,衝著兩人躬身。周賢連忙扶起,連聲說“不妨事”。

倒是李桐光有些好奇,開口問道:“我看大嫂你是個勤儉的人,怎麽會任小姑子流落風塵呢?”

周賢瞪了李桐光一眼:“閉嘴。”

李桐光自覺失言,訕訕地一攤手:“這不是……就……閑聊天麽……”

“唉——”杜家大嫂長歎了一口氣,坐下來說,“這算是家醜,卻也不是什麽說不得的話,街坊鄰裏就沒有不知道的。道爺您若是想聽,說給你也無妨。還不是我們當家的心狠,那可是他的親妹妹呀。我公公婆婆走了以後,我當家的說不留個吃閑飯的在家裏,就把我小姑子給賣了。五兩銀子。那孩子當時才十三歲呀!”

“這可太他娘的不是東西了!”李桐光憤憤地一捶桌子,“怎麽能幹出這麽禽獸不如的事情?這還是個人嗎?插標賣首,賣他自己呀!”

“嗯咳!”周賢重重地咳了一聲,扯開了話題,“大嫂,信我們送到了。您看您要不要回一封?”

杜家大嫂手指在圍裙上盤著,躊躇了片刻,說:“倒也好,還勞煩道長您,代我寫一封信,我自找貨郎送吧。隻是不知道道長您代寫一封信,要多少錢?”

“大嫂您就看著給吧,多多少少意思一下就行。”周賢從藤箱裏拿出了筆墨紙硯,磨好了墨,把筆端了,“您說,我寫,您想到什麽說什麽,我給您歸置文字。”

杜家大嫂長歎了一口氣,想了好一會兒,才說:“道長,您就寫:花花啊……對了,你現在叫杜鵑。你哥哥那個挨千刀的下三濫,把我們娘仨扔下不管了……”

到此時周賢才明白,為什麽這個做妹妹的和自己哥哥關係疏遠,為什麽這個杜癩子不在家中,為什麽杜家大嫂對自己的丈夫恨得牙癢癢。

從言語之間不難推斷,這杜癩子是個爛賭鬼。不但嗜賭成性不事生產,還常飲得爛醉歸家,但凡輸了錢就拿他們娘仨出氣。開始還好,不過是拿杜家大嫂洗衣裳的錢、孩子們幫忙糊燈籠掙的錢去賭。到後來,他的手腳越來越大,不但是把自家媳婦取回來的衣服偷出去當,還借了印子錢。

什麽叫印子錢?說白了就是一種高利貸。子母相權,本利相加,隻能分次還錢,會導致本金和利息的和越來越大,利息也就越來越厚,以指數函數的型式增長。因為每次歸還會在折子上印半個印簽作為憑證,故而被稱為印子錢。

民諺有雲:印子錢,一還三,利滾利,年年翻。一年借,十年還,幾輩子還不完。

借了賭場的印子錢,那還能有好?杜賴子就跑了,隻留下這麽一家孤兒寡母。就憑這個大嫂給人家洗衣服,姐姐帶著弟弟一日裏漿幾十個燈籠,勞累一日也還不上這一日的利息。到第二天,前一日的利息就變成了本金,那就更還不起了。

這種事,周賢覺得可憐。但是手續齊全的印子錢,在如今屬於合法的民間借貸,尚不健全的朝廷法度對此並無限製,人家來催帳無可厚非。是缺德。但隻要不鬧出太大的動靜,那就是應該應分的。

說到末尾,杜家大嫂還囑咐自己的小姑子,萬不能再和杜家有什麽聯係了。若是讓賭場那幫吸血的人找見了,怕是連給自己贖身都做不到了。

周賢寫罷了信,與杜家大嫂念了一遍,確認無誤之後,包在了信封裏,交給了杜家大嫂。杜家大嫂連聲道謝,從席子下麵摸出了十個錢來交給周賢。

這時候李桐光又忍不住插口,說:“師兄,《大林律》裏麵關於賭博是怎麽說的?”

周賢想了想,說:“如果不涉及官員生員等人,賭博……‘凡賭博財物者,皆杖八十。攤場錢物入官,其開張賭坊之人同罪,若賭飲食者勿論’。若是數額再大,賭了人命什麽的,還可能砍手、充軍。”

“這不就結了嗎?”李桐光一拍大腿,“大嫂您直接把來討債的人告發了不就得了嗎?那放印子錢的是開賭坊的,抓進去不就什麽事都了了?”

都沒等到杜家大嫂開口,周賢就罵了一聲:“傻!甭管什麽地界,能開賭坊的,都跟官麵上打好了招呼,銀錢往來密切得很。就算是印子錢是賭坊放的,想必跟人畫押的那個也不參與賭坊的經營,擇得一幹二淨。借了印子錢去賭,跟賭資是兩回事,操作的空間大著呢。”

“那咱們就不能幫杜大嫂一手?”李桐光憤然道,“你滿口的仁義道德,可想著做點什麽實事嗎?如今就有受難的人在你眼前,你怎的就不想著拉一把。紅塵煉心,就將你煉成了個鐵石心腸嗎?”

周賢被李桐光劈頭蓋臉這麽一通罵弄得摸不著頭腦,他一邊收拾著東西,一邊苦笑道:“你說,你想怎麽著?”

“找見開賭坊那人,打將過去。”李桐光又是一捶桌子,“我小時候是混在街上的,也知曉一些這裏麵的出乖露醜的齷齪。這等東西,便是直接宰了也不可惜的,你若不去,我去!”

“好,你去。”周賢站起身,指著李桐光的鼻子說,“你去把開賭坊的殺了,你去把放印子錢的殺了,你去把他們的打手殺了,你去把收他們黑錢的差人殺了,你去把庇護他們的裏正殺了,你去把收裏正黑錢的典史、主簿、縣丞、知縣殺了。”

李桐光漲紅了臉:“我們是煉氣士,修的是那一口正氣!”

“我們是凡人,人力有窮盡。”周賢搖了搖頭,“你打殺了那些惡人,自己心氣舒暢了,卻總不能將所有人都殺個幹淨。待到你我離開這裏的時候,更加慘烈的報複會降臨到這一家孤兒寡母的身上,你想過這件事嗎?”

李桐光愣生生退了一步:“那我們就看著這種事情,發生在咱們眼皮子底下?”

“天下間這種事多了,一樁樁一件件你都要管嗎?”周賢冷笑了一聲。

“我管不過來,也管不了那麽多。”李桐光辯道,“但是我血仍未冷,撞見這種不平事,能管一樁,我便管一樁,能幫一件我就幫一件。我不像你一樣,畏畏縮縮,白練了一身的好本事。”

“好。”周賢點了點頭,“算我沒有看錯你,這件事我也管了。”

周賢沒頭沒腦這麽一句,閃得李桐光愣了半晌,好似憋足了力氣,卻揮在了一團棉花上。看著周賢嘴角的笑意,李桐光哪裏還不明白。

“你……我……”李桐光咬牙切齒,卻不知說什麽是好了。

“許你戲耍我,就不許我戲耍你嗎?”周賢強忍著笑,“既然有能相幫的能力,遇見不平的事情,自然是要管一管的。歌裏唱得好,‘路見不平一聲吼啊,該出手時就出手啊,風風火火闖九州哇~’。”

李桐光與周賢兩人玩笑,那大嫂卻是被嚇得白了麵皮。她好不容易得了插話的機會,連忙說:“二位,二位仙長,可別管這事情了。你們就算真的能幫我打他們一頓出氣,就是殺了他們又能怎樣呢。這位仙長說得對,終歸你們是有走的一日,倒時我們孤兒寡母怎麽活?我謝謝二位的好意,你們還是走吧。”

李桐光聽杜家大嫂這麽說,反而是有些猶豫了。他望向周賢,問:“師兄,你是不是已經有主意了。”

周賢點了點頭:“小同誌,你還是太年輕嗎。怎麽說?咱們搞鬥爭,需要勇氣,但是嘛,不能隻靠一股蠻勁兒。我們要學會動腦筋,要講究方式方法。”

“二位,我求求你們別管這件事了……這裏……”杜家大嫂惶恐道,“就當你們沒見過這事吧。我……我給你們跪下了!”

說著,杜家大嫂就要下跪。周賢連忙一把攙住她,問道:“杜大嫂,如果我說我能送你和倆孩子離開這裏,去芙蓉莊安家,你可願意?您放心,芙蓉莊是青要山的地盤,沒有人敢在那裏作奸犯科。”

“您說得輕巧,我一個婦道人家,帶著兩個孩子,又沒錢,又沒本事的。”杜家大嫂並沒覺得周賢的辦法可行。

“要是我給錢呢?足夠您在芙蓉莊安家落戶的錢,說不得你還能幫你小姑子贖身。”周賢笑著說。

李桐光一愣:“師兄,咱們還吃了上頓沒下頓呢,哪來的錢呐?”

周賢笑著唱:“沒有吃,沒有穿,敵人給我們送上前。沒有槍,沒有炮,敵人給我們造!”

這邊話音未落,就聽見旁屋裏傳來一聲尖叫:“鬼呀!”

——是個女孩的尖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