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真一假兩個除妖人不過在縣衙裏住了一宿,第二日便隨著官兵去尋妖獸了。

法子也簡單,封山。那妖物體型碩大,在這山林中盤踞,必會留下許多線索。一縣的官兵灑出一大半,又帶了幾條能聞味道的好狗,細致地鋪散開,距離控製在能相互馳援的程度,就算把網給拉開了。孔諍言和周賢就在這張網的正中間,哪一邊發現了妖獸,鳴哨箭,這邊便趕過去。

前兩次圍剿妖獸時,官兵們就是這樣做的,也著實有效。下晌巳時剛過,隻聽得東麵箭響,孔諍言一把拎起周賢,騰身而起,腳尖在樹梢連點借力,當真是像飛一樣地奔了過去。

周賢又是驚又是喜。他雖然已經見識過了孔諍言飛劍的手段,但是這同《臥虎藏龍》裏一般飄逸瀟灑的輕功,仍舊是讓他大開眼界,感歎不已。雖然周賢記憶裏的真實壽數已經是奔三十去了,但是哪個中國的孩子敢說自己小時候沒夢過仗劍天涯的俠客,幻想自己就是白衣如雪,禦劍乘風的劍仙呢?

雖是被提在空中,可也滿足了周賢年輕時的一些幻想。進而他又覺得不滿足了,要知道,孔諍言可是說要收他為徒的。也就是說,他自己也有機會學這些飛天遁地的能耐。這是幻想走進現實的浪漫啊!

雖然這浪漫的代價實在是太大了一些,要死過一次才有機會接觸,但是既然已成事實,那麽為什麽不看好的方向呢?有朝一日自己也能這般嗎?

未等他細想,孔諍言已經到了地方。落地後隻見得一群兵丁把那妖獸圍了起來,正在與其纏鬥。

這東西長得奇醜,體格如熊一般大小,生著一身棕紅色的短毛發。身子的形狀看起來像是熊的,突出的吻部卻像是野豬,一張嘴能看到滿口獠牙參互。這東西雖然體格龐大臃腫,行動起來卻很是迅捷,短毛之間有電光閃爍,劈啪作響,口中不時吞吐烈焰,熱浪灼灼——與官榜上寫得一樣,當真是“力數牛,行如風,呼雷和火,非凡力可擬”。

這些官兵若是蠻上,必然不是這妖物的對手,但他們自有一套戰術。

這邊剛開始參與圍攻的不過十個人,卻是圍了個大圈,這些士兵用數米長的流星騷擾它。所謂流星,並不是流星鏢或者流星錘,而是一種可以長距離攻擊的軟兵器,一端墜著重物,一端用手把持,對使用技巧的要求很高。重物有類似骨朵頭那樣的實心鐵疙瘩,也有帶刃的鋒利刀片。進山的時候周賢就已經注意到了,每一位官兵腰上都掛著這種兵刃。

這妖物智力看起來不是很高,而且暴躁易怒。被哪一邊襲擊了,就追向那麵,襲擊過的官兵立即轉身逃跑,另一方的官兵則又把流星甩出去,在那妖獸的身上打一下。

讓著妖獸疲於奔命確實是個法子,進山圍剿的官兵數量不少,這會兒已經有人陸續趕來。也不需要誰指揮,後趕來的官兵可以迅速且和諧地加入戰團之中,參與對妖獸的騷擾,足可見這些官兵訓練有素。

但是這些官兵能做到的也就隻有騷擾而已了。無論是帶刃的還是不帶刃的,流星打在妖獸的身上不過是傷幾根毛下來,讓那妖獸痛一下。現在周賢已經能理解,為什麽明明有著這麽成熟的戰術,縣內卻仍舊損失人手了。因為這種不科學的東西,無法用常理衡量——至少是無法用周賢知道的常理衡量。

孔諍言高來高去很漂亮,那口劍看上去也很鋒利,但是真的就能強過那些官兵手裏的流星嗎?周賢不敢肯定,他有些被嚇到了。上一世他可沒機會經曆這麽激烈的暴力場麵,一時間看呆了,講不出話來。

孔諍言到了見了那妖獸之後也是眉頭緊鎖,不曾出劍。從他們身後趕來參與合圍的官兵越來越多,圈子也越擴越大,孔諍言卻隻是看著。

直到縣尉趕到,見孔諍言和周賢在遠處觀望,急忙忙上前來:“二位仙長,為何不出手除妖?莫非是你們也對付不得嗎?”

周賢心說我自然是對付不得,沒作聲,仰頭看向孔諍言。

孔諍言抿了下嘴唇,然後說:“此物名曰煞羆,乃是數名蒙冤受死屍首分離之人在陰地被熊羆啃食幹淨了骨肉才生出來的東西。它徘徊在此不去,說明這是那些冤鬼蒙冤之地。”

縣尉渾身一抖:“事已至此,將來如何還要憲台核案,眼下大患便是這妖精,還請兩位仙長出手!”

孔諍言沒有再多說什麽,而是點了點頭,手做劍指向前一揮,長劍出鞘,光寒如雪。衣袂翻飛,長劍一分為二,二化為四,不多時竟然已是漫天劍光。

官兵們一見仙長出手,紛紛後退,獨留那頭煞羆在原處。可能是這智力低下的妖物也感受到了威脅,轉身便跑,毫無留意。卻是見孔諍言不疾不徐,手掌一翻,漫天劍光合在一處,幻化成了一道刺目的雷霆,飛射而去。

眾人隻覺得眼前強光閃過,那頭本在奔馳的煞羆便已經栽倒在地,揚起大片土石。悠悠然飛劍飄回,落在孔諍言的掌心。孔諍言取出一塊絹布擦拭了一下劍身,便把它收回了鞘中。從頭到尾未曾挪動一步。

好手段!這才是劍仙風采啊!

周賢看得入迷,甚至有些想入非非了。他又開始幻想著道一聲“劍來”,萬千飛劍相隨,行走江山之間的謫仙風采了。先前見到那些士兵圍攻妖獸的恐懼,此時早已被丟在一邊。若是自己也有這般本事,天下之大何處不可去得?哪還至於要為溫飽擔憂。

人心不足蛇吞象,前一晚周賢不過是問孔諍言管不管飯。還想著不管飯就去給人抄書,或者代寫書信掙錢。如今他已經在幻想著禦劍天地之中了。不過這也是人之常情,也隻有總是一山望著另一山,得了一個安穩便想著成就,才能向前走。

亞伯拉罕·馬斯洛說得好:人類的底層需求是尋求存活的生理需求,頂層需求是體現人生價值的自我實現需求。

縣尉不知道周賢在想什,也不會知道亞伯拉罕·馬斯洛是誰,隻吩咐人把妖獸屍首捆好了抬過來,要在縣城示眾,以安民心。

孔諍言也給出了建議:“這煞羆已成氣候,這一劍斬碎的不過是它的妖魄,一身煞氣未化。抬回去之後請人來做個法事,焚毀這具肉身吧,免得滋生出新的妖邪來。”

“一事不勞二主,還請道長出手吧。”縣尉倒也是大方,“見識了仙長的手段,尋常遊方道人的本事我還倒是信不過了。道長放心,自會有香火錢捐與帝隱觀。”

孔諍言苦笑著搖了搖頭:“我還有事,急於回帝隱觀,本就想除妖後便啟程,就不多留了。遊方道人也是道人,都是三清門徒,有何不可?”

縣尉笑著點點頭:“也好,隻是請道長與我這裏用罷晚飯再走,也好把先前承諾兌現。”

孔諍言也不矯情:“既然已經許諾財帛,貧道不會與人客氣,那就吃罷晚飯再趕路。”

這邊聊著天,那邊周賢則是出於強烈的好奇心,向著已經被攢蹄捆好,又用竹竿挑起來的煞羆走了過去。孔諍言這一劍非常幹淨,從妖獸的腦門刺了進去,從後腦穿了出來。那道雷光的溫度一定很高,煞羆傷口周圍的皮肉都被燒焦了,隱隱還能聞到焦臭的味道。也正因如此,才沒有血水腦漿淌出來吧。

周賢正這麽想著,伸手對著妖獸的傷口摸了一把,卻感覺胸口一痛,正是他掛著扳指的地方。慌忙間想要伸手去摸,周賢愕然發現自己的手黏在妖獸的頭上,扯不下來了。

這可如何是好?媽耶!不會這妖獸沒死又開始作妖了吧?這種事還是叫道長過來為好。周賢才要開口,隻覺得腦內轟鳴一聲,滾滾黑氣從那煞羆的屍體裏湧出,狀若黑雲,遮天蔽日。

原本抬著煞羆的幾個官兵登時嚇得丟了三魂落了七魄,拋下了竹竿四下奔逃,隻餘下腦子裏渾渾噩噩的周賢留在原地。

見這異變,孔諍言大驚失色,喊道:“遠兒!”

他可是看得明白,那煞羆的煞氣不知為何,竟然是一瞬之間全都迸了出來。尋常成年男子被這煞氣一衝,說不得還要落下一輩子的毛病。他想著周江遠本來就年紀幼小,身子還羸弱不堪,怕是要命喪於此。剛尋得了故友之子,都未過一日便是眼睜睜看著他死在眼前?孔諍言都覺得眼前一陣陣發黑。

兩張符紙攥在手裏,孔諍言才要施法驅逐煞氣,隻聽得周賢一聲痛呼,漫天的煞氣倒卷進了周賢的前胸,看起來就像是被他的身體吞噬了一樣。

周賢倒退兩步,跌坐在地上,隻覺得渾身上下燥熱不堪,長口一呼,吐出一股白煙來。緊接著,煞羆的屍身憑空起了火,燒得洶湧,頃刻之間就把那妖獸化成了一團焦炭,隻餘下一個瞧不出麵目的腦袋,滾在一邊。

孔諍言急忙忙上前去,扳過周賢的身子仔細查看:“遠……小道友你可還好?”

那股燥熱的氣息隨著周賢吐出的那口白煙消散了,他現在隻覺得通體舒暢,就像做了全套的馬殺雞——幾乎讓他上癮。周賢緩緩握拳,關節“咯咯”作響,望向孔諍言答道:“我從未這麽好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