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字三號裏麵這位舉子已經沒救了。
號間裏麵是兩塊板，一塊用來坐，一塊用來當桌案。現在這人上半身在上邊這塊板上，下半身鋪在下麵那條板上。不但如此，這上半身還開膛破肚，從下頜到肚臍眼，十分不規則的裂開了一條口子，心肝脾肺腎全都暴露了出來，腸子從桌板上垂下來和著血漿和各種汙物淌了一地。
這個場麵好惡心，聽見這邊有人叫喚，緊趕慢趕過來見了這幅景象的兵丁裏麵，就有受不住把晚上吃的飯吐出來的。
血腥味，汙物的臭味，混合著嘔吐物的味道，似乎讓空氣都有些發粘。周賢閉住了氣，向後退了幾步，眉頭緊緊皺了起來。
好膽子！惡鬼當著他的麵殺人！
心下惱怒，周賢雙目當中靈光匯聚，長劍上有雷光劈啪作響。待他開了靈目，見了那鬼怪的真形，非是要為民除害不可。
周賢眼前的一切都開始扭曲變化，如煙似霧的靈氣煞氣聚集成團，漸漸在這號間門口顯現出了一個人形。
這人形是個女子模樣，著一身灰色長裙，麵目上盡是腐肉，已經瞧不出原本的相貌。一雙手黑漆漆化作了鬼爪，指甲上鮮血淋漓，陽氣還熾烈未散，分明是才殺完人不久。
周賢挺劍上前一步：“惡鬼看劍！”
“鏜”——脆響一聲，金鐵交鳴。周賢隻覺得劍身上一股大力傳來，劍勢被帶偏了許多，一劍刺在了地上，劍鋒沒入地磚中半尺。
“你要幹什麽？”遠處郭子衿手上一晃，將法器收回到袍內，厲聲喝問周賢，“給你講的規矩你都忘了嗎？”
周賢長呼出一口氣，把劍從地裏拔出來，緩緩歸鞘。他望著那被分屍了的舉子片刻，擺了擺手，招呼過來兩個兵丁：“把這收拾了，不要影響別人考試。”
這個道理周賢明白，隻是情感和理智上他都有點接受不了。能在考場裏尋仇的惡鬼，說是冤魂更為恰當。那是被那麵黑旗招來的冤親債主，來找這個考生討債來了。非得是做過什麽傷天害理草菅人命的事情才能招來這個，這是咎由自取怨不得旁人。
若在上一世，出了這種事情周賢打死都不相信，這會是是鬼怪所為。然而這個世界它不唯物，這不科學，但是挺玄學。
天靈衛在考場裏的職責是防範考生鬧事，這種事情輪不到他們管，也不該阻止。這甚至成為了這個世界，非司法程序的一種懲戒手段，讓受害者自己來報仇。
玉字四號的姬容海這時候都被嚇壞了，握著筆的手直哆嗦。
眼神不住往隔壁號房方向瞟，卻是被牆阻隔，啥也看不見。
“巡場大人……”姬容海顫抖著開了口，“巡場大人！”
郭子衿拉過來兩個兵丁，讓他們給自己作見證，以證明自己跟考生沒有任何舞弊行為，然後才跟姬容海搭話：“平日不做虧心事，夜半不怕鬼敲門。他死他的，關你什麽事？你好好考試就得了。要真害怕，就把簾子放下來睡一覺，天亮了就什麽事都沒了。”
姬容海連連擺手，捂著嘴說：“巡場大人，您能給我找個罩巾嗎？我謝謝您。這個味道實在是太衝了，熏得我直想吐。”
郭子衿一眯眼睛：“不好意思，等我們收拾幹淨了就沒味兒了。你要實在忍不住……那不是有一個供你們便溺的痰盂嗎？吐吧。”
說完了話，郭子衿也不再搭理姬容海，轉身就走。
“我是真害怕呀！”姬容海差點哭出來，伸手要掀開自己號間的桌板往外走。
周賢手疾眼快，衝上前去，把他的桌板又給按下來了。先前郭子衿拉過來作證的那兩個兵丁還沒走，周賢才是能跟姬容海說話：“這位考生你可想清楚了，號間不是想進就進想出就能出的。出來了，今年你就白來了。人一輩子能趕上幾回科舉？更何況貢院的大門已經上鎖了，漫說是活人，屍首都出不去。貢院裏頭沒有安置你的地方，你願意跟屍首一起堆在南牆角嗎？”
周賢說的不是假話，貢院大門落了鎖以後，在考試結束以前，任何人不得出入。考生離開了自己的號間，就會有巡場的兵丁，在他的卷子上蓋一個小戳，黑色的，圓溜溜。這叫“廢卷”，蓋上以後這張卷子就此作廢。可人，還得被押回號間裏頭，等到考試結束。就連死人，都得拿席子裹好了暫時堆在南牆角，等著貢院大門開了再往出抬。
姬容海這時候也認出周賢來了，倆眼睛都看直了：“你是天靈衛啊？”
周賢神色一肅，趕忙退後兩步：“就算我是天靈衛，按照貢院裏的規矩，我也幫不上你什麽。好好睡一覺，醒過來一切都過去了。隻要你未曾作奸犯科，草菅人命，這些事情就輪不到你頭上。”
說完話，周賢也不理會姬容海，轉身就走。
好險！姬容海剛才若是叫出他的名字來，他們兩個就得吃官司。查不查得清再說，就算是能查明白他們兩個之間毫無瓜葛，可姬容海在貢院考場上叫出他的名字，那就是個事故。至少這一科，姬容海這位舉子就算是白來了。
轉回到天靈衛休息的那個小屋裏，周賢麵色陰沉，悶坐在那裏不開腔。郭子衿倒是比他晚兩步回來，瞧他這模樣冷笑一聲沒說話，坐到了周賢對麵倒了杯茶遞過去：“喝口水嗎？“
“哎，謝謝郭師兄。”周賢接過茶碗，既沒放下也沒喝，就這麽一直端著。
這時候李桐光拉開門一挑簾走進屋裏，瞧著屋裏麵氣氛尷尬，就問：“怎麽著了這是啊？我剛聽見你們那邊有點動靜。”
“沒什麽事，就是死了個人。”郭子衿說，“有考生被自己的冤親債主找上來了，血濺當場。就死在周賢眼巴前兒。”
“呦！這還真死人啊？這才是頭一場。”李桐光一愣，歎了一聲，“這怎麽能算是沒什麽事呢？好歹也是一條人命。”
周賢忍不住了，開口問：“郭師兄，我明白規矩是規矩，可咱們就這麽眼睜睜看著惡鬼殺人？咱們身為煉氣士的堅持呢？您作為一個天靈衛的堅持呢？要我說這可沒有程序正義在裏頭，這些惡鬼冤魂就不算是越俎代庖嗎？”
“聽你的意思是想對我三堂會審唄？”郭子衿冷笑一聲，手指輕輕點著桌麵，“周師弟，這事您真犯不上跟我說，你得找禮部去問問為什麽要定這麽個規矩。再者說了，既然是有條文的，自然算得上是程序正義。確實沒走司法程序，但科舉也是個程序不是嗎？你現在披著這身黑皮，就守這兒的規矩，那不是你該管的事。如果脫了這身黑皮，那貢院裏發生的事情跟你就更沒關係了。時辰差不多了，我睡一覺，你們倆商量著值夜吧。”
說完了話，郭子衿起身轉躺倒在搖椅上，眼睛一閉，就這麽睡著了。
李桐光笑了一下，輕聲道：“這郭師兄還真是跟咱們不避男女之嫌。”
“那是人家本事高，咱們倆都不夠人家收拾的。”周賢也苦笑了一聲，“出去透口氣吧。”
“別了，出去透什麽氣啊？”李桐光一甩手，“這一天下來這些舉人老爺們在號子裏吃在號子裏拉的，整個貢院都是屎尿味，還是屋裏好點。”
“你知足吧，”周賢一聽這話，想想也不大願意出門了，“這好歹是冬天，氣味不是很濃烈，真正的春闈，要是再趕上小雨，那味道……”
“你別說了別說了，差不多就得了。”李桐光連連擺手，“你這個人怎麽這麽惡心呢？”
“那你是沒瞧見那舉子慘死的模樣，更惡心。”周賢苦笑了一下，把茶放到桌上，“人啊，真是脆弱的物種啊，這麽簡單，這麽輕易，就被剝奪了生命。無論是惡鬼還是你我，在本質上都是與他們力量層級上有差異的超凡之人，才能對這些弱小的生命生殺予奪吧？”
“師兄，你要這麽說那可就沒意思了。”李桐光並不認同周賢的說法，“你我都是煉氣士，我們對人生殺予奪了嗎？那樣會墮入魔道的。那惡鬼是冤親債主，隻針對作惡的人，和那些濫殺無辜的惡鬼是兩回事。那舉子生前做下大孽才會落得這般下場，這算是善有善報惡有惡報。而且咱們就算是你說的超凡之人又能怎麽樣呢？就算是書上寫的魔門大修，煉虛合道的魔門大修，那不還是讓天下的正道人士和朝廷一同剿滅了嗎？天下間哪有能對人生殺予奪的？”
“你說的也有道理，”周賢點點頭，“但願就如你所講吧。哎呀~我也有點困了，桐光啊，就勞煩你值夜了。等你想睡覺的時候，我估計也就到後半夜了，那時候你再叫我吧。”
“唉？怎麽著就安排下來了？”李桐光一愣，“我還想睡一會兒呢。”
“你看，這不是沒辦法的事情嗎？”周賢苦笑著說，“誰讓我是你師兄呢。乖，聽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