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賢站在河邊,用指甲輕輕叩擊著劍身,一下連著一下,讓這柄長劍發出清脆的響聲。彈劍的聲音在一片死寂的空曠裏悠悠飄散,可周圍都是鬆軟的雪,這聲音傳不遠,就淹沒在了白皚皚的一片裏麵。

他在用這種方式計時。

李桐光下水之後他就開始彈劍,這種計時的手段雖然粗劣,但總比估算要來得靠譜。

作為一個體修的煉氣士,李桐光氣脈悠長,在冰河下潛一刻鍾的時間絕不成問題。若是拚一拚,兩刻鍾也不是沒有可能。

但他們都不清楚河麵下有什麽,不能排除李桐光遇到危險的可能。周賢先前說的那番話並非隻是因為不願下水而推脫,也確實是有這方麵的考量。

他在水下總是不及李桐光靈活,如若兩人同時下水,又在水下遇到危險,周賢並不能幫到什麽忙,反而會成為李桐光的累贅。

而讓李桐光單獨下水,周賢在岸上策應,則很多手段都能施展。

雖然站在這裏,周賢並沒有感知出河麵下有什麽蹊蹺,照理說河麵下應當也就沒什麽危險。但也許是被這一千五百條人命的慘案嚇得失了平日的冷靜,周賢心中總是隱隱有些不安,覺得冰河裏可能潛藏著一些東西。

大約一刻鍾了,若是不想太過狼狽,李桐光應該浮上水麵換氣了。周賢把劍放了下來,用劍鋒指著河麵。

他決定在心裏默數三十息,若是到時李桐光還沒浮上水麵,他便一劍絞碎這段河麵的冰蓋,施展神通將李桐光從水裏拉上來。

然而在他數到第十三息的時候,就聽見了動靜。李桐光從水裏浮了上來,在水麵上露出個腦袋,抹了一把臉朝著周賢擺了擺手:“這兒呢。”

周賢暗暗鬆了口氣,把劍垂下去,問道:“發現了什麽沒有?”

李桐光點點頭,攀上河岸,將一個手指頭大小的木塊扔給周賢,然後就抓起先前自己丟在雪地上的外袍開始擦身。

這一小塊木頭很沉——或者應該說它的密度很大,至少要比水的密度大,它原本是沉在河底的,上麵還沾著點泥沙。方方正正,是一節立方體,上麵沒有任何雕刻得痕跡,六個麵均很光滑,轉角圓潤。

周賢小心翼翼地撫摸著它,倒不是他害怕一不小心把它弄壞,而是收斂著自己的真氣,生怕不小心一衝撞,就把這木塊上的陰氣給打散了。

不錯的,這一小截木頭上附著著少許的陰氣,死死地纏繞著,分成幾股,相互勾連。它們很脆弱、微薄,似乎隨時都有可能消散。

周賢將自己的記憶檢索了一番,很快就確定了這是個什麽物件。轉而倒吸了一口涼氣:“那個教主當真是個養鬼的?”

李桐光一邊穿衣服一邊應聲:“看來是這樣沒跑了。那些苦命的姑娘十有八九做了惡鬼道餌料血食。”

周賢手裏現在拿著這塊木頭,叫做“鬼頭錨”,顧名思義,是一件能夠拴縛鬼魂的法器。

鬼頭錨未必非得是木頭的,也並非非得做成這樣方方正正的形狀,金屬、玉器、石頭,都可以被當作鬼頭錨主體。這件法器的煉製也沒有什麽門檻,通常是鬼修初次修習神通時,煉製的第一件法器。

甚至於一些並沒有修煉資質的人,隻要方式方法得當,就能煉製出一件這樣的法器來。

它的作用就是將一個鬼魂的活動空間,限製在以它為圓心的一個固定範圍裏,供這件法器的持有人驅策。那些沒有修行的資質,卻又熱衷於養小鬼的民間術士,多用它來命令鬼魂做事。

然而人鬼殊途,這句話絕對不是說說而已。

鬼是由生魄散盡,在執念之下困縛於當世不肯消散的死魂,凝聚陰氣而形成的虛體。生人常與鬼打交道,多少就會受到這些因素的影響。初不過氣血兩虧,體弱多病,到後來便是要被這鬼魂反客為主,吸食元陽,化作一具受鬼魂驅使的行屍走肉。又或連這個階段都跳過,直接暴斃身亡。

在河道下發現了鬼頭錨,那個自稱純陽聖君化身的邪教教主的一切行為似乎都有了解釋。

他是個會變戲法的騙子,掌握一些驅鬼術士的手段似乎也不是不可能。獻祭那些聖女,是為了給自己所豢養的惡鬼提供血食,以盡快增強惡鬼的力量。

而他之所以寧死不說自己養鬼的事情,怕不是為了逃避罪責。大林朝的律法,對於並非煉氣士卻仍私自豢養惡鬼的術士,懲罰很是嚴苛。傷人害命不過砍頭而已,人死燈滅一了百了。而養鬼的術士卻要在死後,仍承受搜魂之苦。這一縷殘魂,若是當真落到天靈衛的手裏,指不定還要經受怎樣的折磨。

現如今鬼頭錨上陰氣微弱,也可以解釋為沒了主人的鉗製,積蓄了足夠力量的惡鬼終於可以脫出牢籠,自在逍遙去了。

可周賢卻總覺得哪裏不對。

“如果這個邪教教主當真就是養鬼的術士的話……”周賢皺著眉頭分析道,“以這個王八蛋組織**祀的數量和次數來說,他養的那頭惡鬼,怕不是早就被養成了尋常化氣境小修都對付不了的凶煞了,那他怎麽還安然無恙呢?”

惡鬼被養的強悍之後自然會反噬其主,這幾乎是顛撲不破的定律。那邪教頭子又不是個煉氣士,不過是個尋常人,怎麽能降得住這麽凶猛的惡鬼呢?

“有沒有可能是這惡鬼還有些神智,它知道這個人在供養它。”李桐光說,“邪教教主通過供給給它血食的方式,使它安穩,能夠任憑他驅策。”

“要是這麽說,也有些道理,並非沒有這個可能。”周賢點點頭,“可他要是真的養了一頭這種水平的惡鬼,怎麽會心甘情願俯首就擒呢?在麵對你的時候,他顯得張皇失措,似乎絲毫沒有叫來一頭惡鬼,做困獸之鬥的心思。這不像是一個能夠通過獻祭血食來豢養惡鬼的人,在生死關頭的合理表現。”

“那個邪教頭子,能通過獻祭血食的方式,來安撫實力遠超過他的惡鬼,所成功的前提是那頭惡鬼還保有一定的神智。”李桐光擺了擺手,“可能他那時已經給那頭惡鬼下令了,但那頭擁有一定神智的惡鬼,知道它自己不是眾多煉氣士的對手,收斂了自己的氣息在河裏潛伏了起來,沒有響應那個邪教頭子的命令,才是讓他那般手足無措。”

“嘶——”周賢看著手裏的鬼頭錨,撓了撓頭,“不對……我還是覺得這裏麵有問題。”

“你別光覺得這裏頭有問題,你倒是說出來這裏頭有什麽問題。”李桐光一挑眉毛,衝周賢揚了揚下巴,“你要是能說服我也行啊。”

“我說不上來有什麽問題,隻是覺得有點兒不對勁。憑的純粹是直覺。”周賢苦笑了一聲,“可無論是這其中還有別的蹊蹺,還是當真如你所說,這是一個懂得審時度勢,吞噬過數十生人血肉的凶煞,這都會是個大麻煩。我們的當務之急,是要找到這隻鬼。”

鬼頭錨上的陰氣還未散盡,說明這隻鬼脫離鬼頭錨束縛的時間還不長,並且仍然存在於世上。隻要有鬼頭錨在手,不愁沒有法子找到它。隻是要盡快,一定要在這塊兒鬼頭錨上的陰氣散盡之前找到這隻惡鬼。

“你我皆不是鬼修,想要追蹤這縷陰氣,怕是還要費上一些周折。”李桐光皺著眉頭道,“你有什麽打算嗎?”

“既然你我都不會追蹤陰氣的神通,那就隻能開壇作法了。”周賢苦笑了一聲,“咱們做了諸多準備,卻沒想到要開壇作法。既沒有香案有沒有爐鼎法鈴,更是缺少配套的符篆,看來隻能等郭師兄回來,到內邱縣城再解決了。郭師兄說她半日即返,應當不會誤了時辰。這塊兒鬼頭錨三兩個月都等得,還不至於一兩天都支撐不住。”

李桐光也就隨著點點頭,把那塊鬼頭錨拿回到手裏,從袖袋中取出一張符紙,好生包裹嚴實了,好叫那上麵糾纏的陰氣不因日照或是衝撞輕易消散,然後揣回到了自己的袖袋裏。

“就先由我保存吧,”李桐光說,“我會謹慎小心著它,不至行走至半途掉了。”

“由你保管我自是放心的,”周賢點點頭,“且回去看看那禿驢怎樣了吧,咱們二人可還有個職責是不叫他走脫了。”

一元和尚自然是走不脫的,周賢自留了一份心思在他的身上。看似是和一元和尚起了衝突,才伸手去揪他的衣領,實際上在那是周賢已經把一枚術印,暗扣在了一元和尚的衲衣上。

一元和尚不動則已,若是當真離周賢遠了,那枚術印自然會發動,傳遞一道微弱的靈力波動回去,給周賢示警。

一元和尚與他們的境界相仿,若是仔細探查,總歸會發現痕跡。那也不是什麽複雜的手段,憑借蠻力就可破除。可周賢自信自己做得隱蔽,不會落下什麽破綻。爭吵之間,正是那和尚心神不寧的時候,恐怕沒有多餘的心思再想其他。

果不其然,待師兄弟二人返回的時候,一元和尚仍然坐在祭壇的廢墟上,口中念誦著佛經,手上盤著那一串念珠。

“二位道長可是發現了什麽有用的線索?”一元和尚聽到了身邊的響動,轉過頭去輕聲問。

李桐光嗤笑一聲:“關你屁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