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裳曾經問過黎丹姝, 等一切結束,會不會回瓊山,如果回瓊山又會不會再學點什麽。
那時黎丹姝沒想過自己真能補回內丹, 隻是隨口敷衍了一句, 她或許會跟著始無學心術。但那也就是隨口一提, 建立在無數假設上的假設,她沒想過這事有朝一日會成真。
她一時不知道怎麽回答始無, 而始無似是早就料到這一點, 他溫聲說:“不用急, 你可以慢慢考慮,日子還很長呢。”
剩下一句始無沒說:反正你已經被晅曜綁死了,除了瓊山哪兒都去不了, 我等得起。
始無當然不知道, 在黎丹姝和晅曜之間,被綁住的其實是晅曜。他念著的晅曜君早就指天咒地的允諾過,等一切結束, 黎丹姝去哪兒他就去哪兒, 絕不束縛他。
好在始無不知道, 所以他能笑容滿麵地給黎丹姝最大的寬容耐心, 可以等著她慢慢思考。
而他因此表現出的誠意,恰好又正中了黎丹姝最在乎的點。
她最恨強迫。
黎丹姝的目光在殿前眾人身上掠過, 她其實心裏也知道心術是最適合她的路, 在深思熟慮後, 她答複了始無:“我考慮考慮。”
聽到這句話,始無便知道事情成了大半。
他神色輕快起來, 甚至有些眉飛色舞,沒辦法, 任誰在過了半輩子都沒個靠譜傳人的情況下,突然得了個好苗子,都會忍不住興高采烈的。
沒看當初摘星為了拐蒼竹涵,連禦神丹都給出去了嗎?
攬月為了李萱,更是常年在外收集清神養魂的珍貴藥材。
引風就不提了,他看蒼竹涵比自己的眼珠還珍重。
九算——九算是比他倒黴,至今都沒徒弟,卜卦一脈,八成要絕了。
始無搖頭晃腦,對自己的幸運頗為得意。
誰能想到五十年前的劍修天才,在經曆大難後,竟成了修心術的奇才呢?
這其中種種,始無算是能看半個明白,然而蒼竹涵不說、當事人也不說,他更願意揣著明白當糊塗,總歸他想要的徒弟是現在的黎丹姝,五十年前的如何,和他也沒太大關係。
始無心情很好,黎丹姝見狀,倒是想起了紅珠的心事。
之前紅珠說過,她想要潛回魔域,帶出自己的軍隊。隻是她目標太大,勢單力薄,僅憑自己恐怕很難做到。她向蒼竹涵求救,蒼竹涵說瓊山始無真人或許有辦法,隻是他做不了始無的主。
紅珠的軍隊是肯定要相辦法帶出來的,不然等石無月找到機會,很可能這些舊袍還會從戰友變敵人。
黎丹姝見始無心情不錯,便試探著問:“始無真人,你能不能幫我個忙?”
始無“嗯?”了一聲,他問:“什麽忙?”
黎丹姝小聲道:“我和我朋友想回魔域帶一批人回上清天——您放心,他們會是我們的同伴。您有沒有辦法,讓我們回到魔域,能不被石無月發現?”
始無聞言有些驚訝,他沒想到黎丹姝想要幫的忙是回魔域。
他微微皺起了眉,有些猶豫。
黎丹姝見狀,又看了看那邊神色嚴肅,正與引風、禦峰、清瀾商討結盟之事的紅珠,咬了咬牙,小聲叫了始無一聲:“幫幫忙,師父。”
始無:“……”
始無知道當師父太愛重弟子不好,看看他師兄引風,就是太看重蒼竹涵,才會在黎丹姝身上退讓那麽多。
他知道的、他清楚的。
然而在黎丹姝叫完後的沉默三秒裏,他開了口。
他說:“也不是什麽大事,我倒是能幫忙,不過大陣在即,我人去不了魔域,隻能教你隱藏的辦法。”
這也就夠了。
黎丹姝鬆了口氣,帶了點真情實感:“多謝始無真人。”
始無真人:“……”這就不叫啦?這麽精明。
也對。
擅長心術的人哪個不是人精?黎丹姝越明得失,隻能說明她越適合心術。
始無驀地笑了一聲,慢吞吞地抽出手,在黎丹姝的掌心化了一道符。
“明白嗎?”
黎丹姝起初迷惑了一瞬,然而在看清那符咒在她掌心化作的小陣後,她很快明白了始無的意思!
什麽是最便捷的隱藏?是收斂氣息、還是消失身形?
在始無這裏,抹去自身存在從不是最佳方案,他的辦法,是直接重構概念。
“心術一脈,涉及神魂,算是上清天最接近上古諸能的一道。”在這熙熙攘攘的大廳裏,始無就這樣平靜地與黎丹姝授課,“而神魂掌控著蒼生的七情六欲,自我認知。心術大成者,可以輕易抹去更改弱於自己之人的記憶、情感、乃至自我認知。我們可以輕易地將敵人變成手中的操線木偶,亦或是直接毀掉他的神魂、將他變成一具空殼屍體。”
始無用輕描淡寫的話說著極恐怖的事:“所以心術一脈與人決鬥,力量從不是決定勝負的關鍵,心境才是。”
“黎丹姝,你心智堅定,光這點,就已經遠勝這殿中許多人了。別看他們的修為都在你之上,若你心術大成,要殺他們,也不過隻是須臾之事。”
黎丹姝心跳得很快。
她明白。
始無在她掌心化的符咒,便是心術微縮的一角。那一角便可混淆人的概念,令人分不清記憶、辨不出敵我。若是心術大成,當然可以天下萬物為玩物。
然而在極快的心跳後,黎丹姝便意識到了其中危險。
太誘人了,心術的強大太過誘人,極易令修煉者迷失正途,陷入玩弄人心的鬼蜮伎倆裏,最終落入歧途,乃至走火入魔,自我毀滅。
這大概就是為何始無選弟子,從來都是心性品格為第一,天賦次之的緣故。若是心性不夠,修習心術,隻會給自己和周邊的人帶來災難。
——這還真是,最適合她的路了。
黎丹姝自古戰場出生,最擅長地便是堅守忍耐。古戰場永不停歇的怨恨沒能影響她,石無月鬼蜮脾性也沒能恐住她,她在魔域裝了那麽久,也不曾有一刻忘記過自己是誰。縱使回到了上清天,她也仍是她自己,未陷入任何虛假的迷惘裏。
論心性堅定,這世上確實沒幾個人比她更能堅守。
黎丹姝凝視著自己手心的陣法,陣法奇妙,可她仍舊沒有被蠱惑進去。她對掌生握死並無興趣,對權利尊榮也並不在意。她是隻小小蜉蝣,向陽而生,於她而言,生死之外,並無大事。
心術蠱惑不了她。
她才是使用者。
始無見黎丹姝極快便恢複了冷靜,心中對她的評價又高了些。
他說:“不著急,你又不是明天就要去魔域。”
黎丹姝聞言正要說,她們去魔域越早越好。
始無已然提醒道:“你畢竟是初學者,對付雜兵還行,要對付石無月恐怕有點危險。”
黎丹姝明白始無的意思:“瓊山很快就要向魔域發起反攻?”
始無點頭:“不然你以為我師兄討要那些做什麽?”
“等兩天。”始無建議,“等瓊山找到戰神骸骨,對他動手,你們再潛入魔域。”
“屆時石無月的目光也會凝在誅神陣上,這是你們潛入的最好機會。”
黎丹姝點了點頭。
不過想到淵骨,她心中還是有些複雜的感覺。
理智告訴她,淵骨就是石無月的走狗,他打傷紅珠、追殺至秦嶺,都說明了他是冷酷無情的怪物。
可每當她想起淵骨看向她的眼睛,想到那雙平靜地、其中仿佛隻有她的眼睛,黎丹姝又覺得,淵骨或許不是敵人。
也許、也許他隻是被石無月蠱惑了,就像當初的上清天一樣。隻要她找到石無月操控他的辦法,或許就能解開淵骨的控製,讓他也成為他們的同伴。
然而這樣的話她還是沒說出口。
引風已經在殿前將話說的很清楚,淵骨是戰神重生。戰神與瑤池乃是世仇,以古戰場的冤仇來看,他複生便是要顛覆世間,瓊山為保三界,已是不惜一切了。
要讓以豁出一切要平戰神之亂的瓊山留手,隻為一個可能——黎丹姝自己都覺得太過可笑。
蒼生是經不起賭的。
隻要淵骨還有可能向上清天揮刀,上清天就不會停止反抗。
始無瞧出了黎丹姝的複雜,他直接道:“你認識戰神遺骨。”
黎丹姝沒有想瞞這位心術大家的意思,她嗯了一聲,承認了。
始無定定看了她一會兒,說:“你想試試能不能解放他?”
黎丹姝聞言猛然抬頭,始無說:“你確實不想他死在誅神陣中。”
黎丹姝咬唇,她頗有些冷漠:“不,我想歸我想,大局是大局。誅神陣也不一定就能殺的了他,而他確實在幫石無月,已威脅到了上清天。”
始無看著她的模樣,思考了一會兒,他說:“以你的判斷,他被石無月操控,與上清天為敵並非本意的概率為多少?”
黎丹姝一怔,有些不敢置信地看著始無,緊接著,她急迫道:“大概、大概有五成。”
“五成啊。”始無沉吟道。
黎丹姝也知道五成少了點,可她也不能昧著良心編更多了。這五成,還是看在秦嶺上他麵對自己時收刀了加上的。若是按照紅珠的經曆,她最多隻給兩成。
始無瞥了黎丹姝一眼,他笑道:“五成也算可以了。這樣吧,誅神陣起的時候,我試試探魂。如果他真是被操控,我便解了那操控。”
在黎丹姝驚訝的目光裏,始無又把手揣回了袖中,他慢慢說:“畢竟也是上古神祗,能不是敵人,當然皆大歡喜。”
黎丹姝萬萬沒想到始無會這麽通情達理。
她不覺得這是始無為人就是這麽的善良好心。
黎丹姝問:“這是給弟子的優待嗎?”
始無欣賞黎丹姝聰明:“小涵入門,師姐送了清晏劍、師兄送了瓊天神符。你若是入我門,我自然也要送點禮的。”
黎丹姝算是徹底明白了。
始無嘴上說瓊山最“奸詐”的是引風,他自己的心眼也半點不必掌門少。
他知道自己對成為他的弟子還有疑慮,所以一開始未曾緊逼,反而寬以待人,甚至給出了許多優待條件。直到她放鬆警惕,被他瞥見了心中最想,他順勢拋出這“實現願望”的誘餌,也不怕黎丹姝不上鉤。
師伯師叔都是這樣可怕的家夥,晅曜卻連個喜歡都要說上十幾遍,才能取信於她。
想到晅曜,黎丹姝有些心疼。
泱泱瓊山。到頭來,竟然隻有劍修最老實。如果她走了,晅曜得被這兩人騙成什麽樣啊?
黎丹姝細細思考了一息,她抬頭說:“既是師父饋贈,弟子卻之不恭了。”
始無笑意盈盈:“真不錯。”他飛快地改了口:“那等散會後,小姝要不要去看看你的師兄們?”
“他們基礎打的都挺牢,也能幫你快些入門。”
黎丹姝同意了。
隻有雲裳,從始無真人走到黎丹姝身邊起,她就聽不見兩人聊天的內容了。
她知道大概是始無布下了什麽結界,不希望他人打擾。
可是、可是她真的很急啊!
從始無過來開始,晅曜君的眼睛就一直盯著她,暗示她趕走始無真人——可雲裳又不是瓊山弟子,更何況,她是瓊山弟子,也不敢趕瓊山長老吧?
眼見晅曜的目光越來越刺,雲裳欲哭無淚。
正當她鼓足勇氣,想要叫一聲黎丹姝時,這瓊山宴大會終於結束了。
引風真人正在吩咐弟子領各掌門回去休息,晅曜便快步走了過來。
他一來,便把黎丹姝拉至自己的身後,做保護裝,緊盯始無,卻在問黎丹姝:“他沒對你說什麽奇怪的話吧?”
黎丹姝:“……你是指什麽?”
晅曜還記得始無對黎丹姝一直虎視眈眈,生怕他做了什麽惹毛黎丹姝,一聽黎丹姝沒有直接否認,心差點涼了半截。
他好不容易才讓黎丹姝願意和他在一塊,要是被始無燒了後院,晅曜真怕自己氣昏頭會拔劍追著始無打。
眼見晅曜目露凶光,始無感慨著孩子長大就留不住了,同時咳嗽了一聲,說:“晅曜,你得感謝我。”
晅曜剛想說我要謝你什麽,始無就飛快道:“小姝她同意拜我為師了,你有新師妹了,不高興嗎?”
晅曜聞言,頓時愣在了原地。
他慢慢回頭看向黎丹姝,不確定道:“你要留在瓊山了?”
黎丹姝看著他又期待又不敢期待的模樣,心想自己是不是對他太嚴苛了。以至於晅曜從沒有想過,他其實不用非得在瓊山和她之間二選一,她也會為了他選擇留在瓊山的。
這樣的晅曜,有點可愛,也有點讓人心疼。
所以黎丹姝踮起腳,輕輕替他將一點落下的發絲攏好,帶著點揶揄笑意,叫了他一聲:“曜師兄。”
晅曜當場紅了臉。
他手足無措,甚至不知道該如何麵對黎丹姝,最後竟然捂住了自己的臉,把頭埋進了黎丹姝的肩窩裏!
雖然非常害羞!然而晅曜君絕不逃跑,也不後退!
始無見狀不住搖頭:“真是沒用啊。”
晅曜充耳不聞。
黎丹姝愣了一下,忍俊不禁。
這裏人多眼雜,由於很多人已經有很多人看過來,黎丹姝摸了摸晅曜身後綢緞一樣的頭發,與他好聲好氣說:“你之前不是說要帶我去你的住處瞧瞧的嗎?現在有空,不如我們去吧。”
晅曜倚在黎丹姝的肩頭,偏過臉困惑著答:“啊,我說過嗎?”
黎丹姝:“……”其實也不記得了,她肯定道:“有。”
晅曜想了想,覺得他們都心意相通到這地步了,也是該見見他的“家”了。他戀戀不舍地抬起頭,握著黎丹姝的手,飛快地往瓊山的後山奔去——
“走,我帶你去我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