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域內, 聽了南方將軍傳來的話後,寄紅珠第一時間查探了瓊山的方向。
即便遠在交界,金光大陣破碎造成的靈力風暴還是能感覺到。紅珠伸手探了探空中因大陣崩碎而紊亂的靈氣, 心知南方將軍沒有說謊。
她認為自己既然已與瓊山結盟, 自有護衛盟友之責。
當下她便對自己帶出的眾將道:“傷重者離, 傷輕者、隨我守門!”
眾將沒想到剛出來便能跟著寄紅珠打上一場了,都是好戰的家夥們, 聽到命令一個個都亮起了眼, 更有那傷重的磨磨蹭蹭不想走, 卻又迫於寄紅珠領軍的嚴厲,而不得不繼續往外的。
寄紅珠重新抽出了魘魔刀,顯然是打算不讓一個怪物溜出魔域了。
可就在這時, 黎丹姝竟按住了她的手。
黎丹姝道:“不……我們不攔他。計劃不變, 你帶魔軍撤回秦嶺,以期決戰。”
寄紅珠道:“可是邱南說——”
黎丹姝其實腦子也很亂,可她明白, 越是要緊的關頭, 越要冷靜沉著, 隻有冷靜才能保證你的選擇是理智的, 而不會跳進敵人又一備好的陷阱。
黎丹姝道:“大陣雖破,瓊山卻未倒!”
瓊山未倒!
寄紅珠猛然驚醒, 她明白了黎丹姝的意思——“淵骨沒能攻入瓊山, 瓊山乃是由母神精髓所化, 若是淵骨真殺進去了,瓊山不可能還立著。”
正是這個道理。
黎丹姝見寄紅珠已意識到問題的關節所在, 快速道:“怕是石無月也不知瓊山狀況,淵骨這次突然襲擊瓊山並不在他的預計之中, 他和我們一樣措手不及。如今他可用之人不多,又疑心甚重,淵骨突然出手,怕已引得他不安。上次醫穀圍殺失敗,他已信不過邱南和他的隊伍。”
“可瓊山與淵骨的情況他又必須盡快摸清,所以他才要鳴鍾詔令集結士兵攻打上清天,除了這條路,他也沒人可用了。”
“不錯……”寄紅珠回過了味,“邱南不算蠢貨,應當也看出了這點。他特意提醒我們,怕還打著想要用我們來重得石無月信任的主意。”
“好算計。”寄紅珠讚道,“若是我信了,留下與魔兵相博,暴露在石無月眼前,‘未曾搖擺’的他,在石無月手裏就成了最後的牌,待我一死,自然會得到‘該有的一切’。若是我沒信走了,拿我活著,仍有要保他的承諾,他即便沒有石無月的信任,也仍有另一條活路。”
“兩邊都不虧,都是他得利。”
能在石無月手中活成最後的將軍,要沒點心計也不可能。
更何況魔修重利,若是沒有好處,他又為什麽要預警寄紅珠?
若是寄紅珠一味盲勇,連這點關節都看不出,南方將軍自然也不敢賭他們會勝石無月,提前將她們作為“禮物”送了,才不算虧本。
魔修的生存之道罷了,若是寄紅珠未因她而對瓊山抱有好感,也不會停下腳步。
黎丹姝說:“上清天除了瓊山,還有許多大山門,隻是些小妖小魔,他們能對付。我們留下禦敵,反而會讓石無月覺著瓊山確實出事了,若是他借此出關,真與淵骨來了個裏應外合——才是麻煩。”
“隻有我們不管不顧,將他的目光移去三月窟,讓他覺得瓊山之所以會與淵骨交戰,乃是為我們行動做遮掩。這樣一來,疑心會讓他暫不出域——至少在淵骨回到魔域前,瓊山都會安全。”
寄紅珠明白了黎丹姝的意思,她說:“沒問題,邱南擺了我們這麽一道,自然也該付出點東西贖罪。”
她一邊指揮所有人後撤,一邊對黎丹姝說:“我會讓他去向石無月好好稟告三月窟的事的,少說一個字,等事了,我就拔下他一根手指頭。”
紅珠說得輕淡,她麾下的魔兵倒是神色凝肅。
朱閣向來言出必行,邱南大約是將軍當的太久,忘了曾經征戰四域的寄紅珠是怎樣可怕的大魔了。
說服了寄紅珠,黎丹姝與她便往瓊山趕去。
她麵上裝得沉著冷靜,其實心中早就焦急地燎起一片源火。
她的內丹為什麽會突然異動?
是晅曜遇見什麽事了嗎?是淵骨傷了他嗎?
他若是受傷,傷的重不重,他本體特殊,支玉恒又能不能看得好他?
黎丹姝強壓下混亂的思緒,不允許自己在這會兒出現任何的慌亂。
然而紅珠與她相處日久,怎麽看不出她的不對勁。
她注視著黎丹姝,與她說:“邱南去匯報了,如今石無月應當正在三月窟發怒,他應當不會再輕易離開金殿。”
黎丹姝“嗯”了一聲。
寄紅珠便又道:“如果你實在擔心,其實不必管我們,先回瓊山就好。”
魔兵傷重,按照原本的計劃,他們是要先去秦嶺駐紮,請醫穀丹修來醫治的。飛舟的原定路線並非瓊山,而是醫穀。
寄紅珠看出了黎丹姝的心不在焉,她說:“你去看他吧。”
黎丹姝聞言一怔,她緩緩搖頭,說:“不。還是按計劃來。”
寄紅珠聞言歎了口氣,她說:“我又不會罵你。”
黎丹姝依然搖了搖頭,她很擔心,可她說:“晅曜不會想我這時候出現。如果他真碰見了危險——”黎丹姝不想自己這麽明白他的思維,可她卻又將晅曜的心緒看得清清楚楚:“他隻會想我避得遠遠的。”
“而如果他和瓊山沒什麽事……我也沒有特意趕回去的必要。”
黎丹姝說著:“雲裳不在,你與醫穀關係一般,還是有我從中斡旋,能更快讓他們得到治療。”
她很克製地說:“等安頓好你們了,或許晅曜就來接我了也不一定。”
寄紅珠看著她,一時也不知道該說什麽了。
在魔域的時候,她總覺得黎丹姝做事太過任性,可如今危機再臨,事實考慮周全的黎丹姝,卻讓她覺得有些難受。
寄紅珠偏過頭去,她望著上清天的雲舒雲卷,輕聲說:“若是魔域也能有這樣的天地就好了,資源充足,便無需再爭鬥。我們本來也就沒什麽化不開的仇怨。”
黎丹姝也想是啊。
上天在創造三界的時候又何時公平公正過呢?
淩駕於一切的瑤池、無力孱弱的凡塵、濁息翻湧資源匱乏的魔域。世界好像一顆糖球。最好的都留在了外麵的糖衣上,越往內越苦,到了最裏頭,就隻剩下幹癟無用的果核。
五千年一場大戰,似是將糖球打散重組。
糖衣碎了,母神以身貫穿上界,留上清天、散清氣於凡間,供“人”有登仙途。唯有那顆果核依然幹枯,什麽也沒得到。
因為什麽也沒有,魔域才會被石無月利用,才會被他用虛妄的假象誆騙,行至今日,連家園都將不再。
黎丹姝想,都說眾生平等,為何偏就魔域不在眾生內呢?
飛舟漸至秦嶺。
黎丹姝邁入醫穀,執瓊山弟子牌與醫穀交涉。
好在雲裳在離開前以將諸事打點好,黎丹姝不過表明了來意,便有一隊準備已久的醫穀弟子跟著她回了秦嶺。
魔兵們從未見過醫穀的大夫,乍然見了這些仙氣飄飄,身上連星點血汙都無的丹修們,還以為自己瞧見的不是大夫、而是傳說裏的瑤池仙。
那些丹修好奇道:“你們魔域沒有大夫嗎?”
魔兵回答:“有啊,但和你不太一樣。”
丹修覺得好奇,大夫竟然還有不一樣的,他一邊替那魔修上藥,一邊說:“有機會替我引薦引薦,我聽說五千年前大戰,隻要未能將魔修一次殺死,他們便能在一息內複活,說實話,我很好奇是怎樣的手段。”
那魔修聞見丹修身上淡淡的藥香,哂笑道:“你不會想知道的。”
醫穀的丹修原本想說什麽,瞧見那魔修的麵色忽有所覺,便止了這個話題。
倒是寄紅珠不覺得這有什麽好顧忌、又有什麽可恥的。她直接說:“魔域沒有上清天這麽多的奇花異草。我們治傷救命,主要靠吞噬死去的同伴。我們生於濁氣,沒什麽不能吃的。死去的大妖大魔,他們的血肉都是療傷聖藥。”
紅珠這話剛落,有好幾個丹修不由變了神色。
給那魔兵包紮傷口的丹修動作頓了頓,片刻後又如常開口:“原來如此,我說你靈脈怎麽如此寬闊,藥用在你身上都顯得效果更好。原是體質特殊。”
“魔域封印反正已經損壞,你們用藥方便,日後或許可來醫穀買藥,多付些靈石就是了。”
那魔兵聞言詫異,許久後,又小心翼翼問:“靈石是什麽?”
五千年過去。
上清天和魔域連通用錢幣都不共通了。
黎丹姝聽到這裏不知為何想要笑,她見事情已妥當,正要與紅珠告辭,忽聽見有醫穀弟子對她說:“丹姝姑娘,有人想要見你。他就在穀外。”
黎丹姝聞言,第一反應是晅曜來了。
寄紅珠也是這麽想的,對她說:“回去吧,有事月珠聯係。”
黎丹姝按住心情,點了點頭,又與紅珠說了幾句,方才飛快地往穀外去。
她很快見到了醫穀弟子說等著她的人。
不是晅曜。
是月山河。
黎丹姝瞧見他白色的頭發被風吹得有些亂,身上血紅色的咒文也顯得更深,他站在穀外,瞧見黎丹姝後,輕輕地露了一個笑。
黎丹姝也覺得有些不可思議。
月山河與淵骨一模一樣,可在不離城一別後,她再次見到這兩人,卻能清晰無比的區分開他們。
是因為什麽呢?
黎丹姝知道答案,可她不敢說。
她遠遠看著月山河,猶豫片刻,還是走了過去。
月山河看了看她,見她身後沒有討厭的身影,忍不住蹙眉道:“石頭沒有陪在你身邊嗎?”
黎丹姝簡要回答:“我們都有要做的事。”
她抬頭看向月山河,由於晅曜之前關於晨樞尺的說法,她對他持有莫名的愧意。她輕聲說:“你的禮物我收到了,你為什麽會想到要送我晨樞尺?”
月山河聞言卻說:“你不喜歡嗎?”
黎丹姝:“……喜歡。不如說,正解了我的燃眉之急。”
她本以為自己這麽答,月山河多少會解釋下他為什麽會想到送晨樞尺,卻不想他隻是說:“喜歡就好。”
黎丹姝:“……”
她想要追問下去,可理智又告訴她,追問下去不是個好主意。她欲言又止,神色複雜地望著站在她麵前的“淵骨”,試圖從他的神情上,窺見一點她猜測外的理由。
月山河忍不住想要笑。
他說:“是我誘導了他去進攻瓊山。”
黎丹姝不曾想他說起了這個,一時呆住。
在她發怒前,月山河主動解釋:“瓊山的誅神陣殺不了他,他尚不完全,也動不了瓊山根基。你去魔域也需要遮掩。”
月山河垂眸看著她:“就目前的情況而言,你從魔域安全離開,瓊山也傷了他,算是個不錯的結果。”
黎丹姝知道這是個好結果。
可這結果未免太過冒險!
若是瓊山沒能穩住呢?
又或者——淵骨死在了瓊山呢!
本體死了,他這個分體又能存在多久?
質問差點出口,她悚然一驚,本能後退一步。
她不應該去考慮淵骨才對。
月山河卻好似看出了她的掙紮。
他慢聲道:“你長在魔域,即便內心在否認,也無法真正視魔域為敵。說實話,在我眼裏,在對抗魔域上,你甚至沒有寄紅珠果斷。”
黎丹姝聽到否認道:“你胡說。”
月山河笑道:“若是寄紅珠,我此刻已經見到魘魔刀了,你的晨樞尺呢?”
黎丹姝啞然,她辯解:“那是你送的東西,誰知道你有沒有下過手腳。”
月山河緩緩搖頭,他說:“或許你沒有發現,你做不到視我或他為敵。誠然,我確實不會成為你的敵人,可你卻阻止不了他向你身邊的人動手。”
“黎丹姝,如果他今日破陣,真殺了瓊山諸子,你想過要怎麽辦嗎?”
黎丹姝愣住。
她想到自己離開前,還曾拜托始無真人挽回淵骨。在她的潛意識裏,她好像真的從未考慮過淵骨會殺了瓊山諸人。
哪怕她知道瓊山與淵骨之間必有一戰,可她仍沒有去考慮兩方生死的問題,她看似選擇了立場,卻一直在回避最尖銳的問題。
月山河歎氣。
“幻境裏你倒是下得了手,現實中反倒畏起了手腳。”
他看向黎丹姝的眼睛裏有溫暖的星光——真奇怪,黎丹姝心想,她竟然會從世上最冰涼的骨頭裏瞧見星光。
月山河垂頭凝視她。
末了,他伸手摘下了黎丹姝發間的璃鏡簪。黎丹姝本能想要護著,月山河卻沒有要毀掉它的打算,他隻看了一眼,就還給了黎丹姝。
黎丹姝護著這枚簪子,警惕地看著月山河。
月山河覺得有趣,他問黎丹姝:“雖是幻境,我也曾送過你鎮墟環和丹朱冠,它們還是完整的,倒不見你如此珍愛。”
黎丹姝不知如何回答,她選擇沉默。
月山河卻像是無事可做,極有耐心地等著她開口。
身上的血咒明明滅滅,令黎丹姝聯想到幻境裏她刺進那一刀後,自他身體裏流出的蜿蜒在蒼白皮膚上的血。
她莫名感到不安。黎丹姝知道自己不該開口,可她還是沒忍住叫住了月山河。
“你來到底是想做什麽?”
黎丹姝可不信他來隻是要見見她,淵骨的個性她再了解不過。即便月山河比他多了七情六欲,核心的部分總不會變。他行事以交易為準則,晨樞尺已送了出去,他總要拿回點什麽東西。
月山河聽見了黎丹姝的話,他側身回首,瞧見黎丹姝緊張不安的模樣,半晌說:“我本想是來帶你走。”
黎丹姝聞言一驚,她下意識後退,月山河莞爾,他慢慢勾起嘴角說:“你看,你在這點上的選擇倒是毫不猶豫。”
提及到這點,月山河也很好奇。
“你為什麽這麽喜歡那塊石頭?”
“就因為他剖了一半的心給你嗎?”
“你若是想要這樣的東西,我和他也不是不能給你。”
黎丹姝知道喜歡這事其實和晅曜給了她什麽並無關係。
可她並不打算與月山河說上這麽多,她隻想問出他的真實目的,所以敷衍道:“他並不是因為我想要才切開了他的心。他隻是太傻又單純,以為這樣能保護我。”
月山河沉默了一會兒,不知怎麽理解的,竟緩聲道:“這就是你說的,愛是犧牲?”
“所以陪他去死,也是你的犧牲。”月山河掃了她一眼,辨不明喜怒道。
黎丹姝未反駁。
停了很久,月山河極慢道:“你應當知道,我也愛你。”
“我送你晨樞尺,便是想要——”
黎丹姝不想要和他討論這樣的話題。
她打斷了月山河,回避說:“我可以將晨樞尺還給你——”
月山河抿緊了唇角。
他的眼神在一瞬間變得極其冰冷,黎丹姝被他注視著,有那麽一刹,她覺得月山河是真切的想要殺了她。
可他沒有動手。
他不僅放過了黎丹姝,最後甚至開口說:“回瓊山去,去石頭身邊,接下來的日子不要離開他,以免他再天真地犯一樣的蠢。”
他略帶嘲諷的話音裏壓著黎丹姝也不明白的寧寂。怒火、嫉恨、不甘、苦痛,所有沸反盈天的一切被黎丹姝不敢去麵對的、柔和而溫暖的星辰覆蓋,以致再怨憎,流露出來的,也僅有那樓宇榻毀、萬物成灰後,仍執著地凝在天際、星辰般寧寂而久毀不去的愛。
愛是犧牲嗎?
蒼竹涵說,愛是成全。
月山河卻覺得,無論犧牲還是成全,於他而言,都是苦痛。可奇妙的是,即便苦痛、即便憎惡,他也不曾想要丟棄這情緒,他依然牢牢的抓握著,甚至害怕旁人搶走它。
情緒在鈍痛,月山河卻漫不經心地想:真是愚蠢。和石頭一樣的愚蠢。
黎丹姝小心翼翼地站著,卻不曾肯退讓半步。她像一隻永夜不馴的鶯,還在問他:“為什麽?”
“回去。”月山河晦澀難辨地望著她,他不想再見她了。
所以他說:“你若是不走,小心我反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