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月7日,計氏杯圍棋比賽的新聞發布會。
業餘選手選拔賽中,最終選出了兩位棋手,加上中日韓三國的專業棋手,一共二十四個人。
由於曹熹和臨時退賽,棋院又補了一位棋手。
程了給盛景初準備衣服,對於穿哪件,她和小齊還爭執了一番。
後來她有些意興闌珊地讓給了小齊:“你選吧,都交給你了。”
然後,她又嫌棄地看著衣櫃裏的衣服:“反正就這幾種顏色,能挑出花來不成。”
程了坐在沙發上生悶氣:“熊貓啊,我的工作丟了。”
按照公司的規章製度,無理由請假三天,視為自動辭退。
盛景初揉了揉她的腦袋:“沒關係,我養你。”
想了想,他接著說:“我以後可以少吃一點兒。”
這次新聞發布會的焦點自然是失蹤一周的盛景初。
媒體的提問異常尖刻,小齊聽得捏了一把汗,壓低了聲音問程了:“你說盛先生會不會拍案而起啊?”
程了一臉興奮:“真的嗎?那趕緊拍啊!”一副看熱鬧不嫌事大的樣子。
小齊氣得直揉胸口:“盛先生究竟看上你什麽了?”
盛景初的回答很簡潔。
大部分問題都隻有四個字:無可奉告。
有記者問了最後一個問題:“我是江城在線的記者。剛剛收到同事發來的消息,你的幾位師弟聯合發表聲明,要跟你斷絕同門關係,對這件事你怎麽看?”
盛景初沒有出席解老葬禮的事情,他的師弟反應很強烈,有幾位在微博上口誅筆伐,還有幾位給他發了短信過來,措辭異常激烈。
但誰也沒想到,會鬧到斷絕關係的程度。
盛景初沉默了片刻,淡淡說了兩個字:“隨便。”
程了又氣憤又難受,難道思念都要表現在臉上嗎?不哭就是不難受,不退賽就是冷酷無情。那這種悼念也太膚淺了,大家隻要都跪在地上比誰哭的大聲就好了。
然而,世人都隻相信自己的眼睛,背後的真相沒有誰會真的關心。
每個人都喜歡站在道德的製高點上去指責別人,這樣會有種“我是好人”的快感。
新聞發布會結束後,程了小心翼翼地守在盛景初的旁邊。
她想安慰幾句,又怕觸動了他的心事。
但如果不給他一個發泄的點,憋在心裏又不好。
“我是真的不在乎。”
他從來不是一個活在人前的人,喜歡就是喜歡,厭惡就是厭惡,這種性格向來不討人喜歡,所以在師弟中的人緣向來很差。
但“人緣”說到底是種很虛無的東西,任何的人際關係都是建立在實力的基礎之上。
“隻有在乎,才會衍生出傷害、背叛和痛苦。我不在乎,所以沒有感覺。”
“我現在更擔心了。”程了停下來,去看盛景初的眼睛,“熊貓,你不是因為不在乎才不受傷害,而是因為怕受到傷害才不在乎。人不能害怕失去就不去擁有啊。”
他沉默了片刻:“你說得很對。”然後自嘲地一笑,“看來我做人真的很有問題。”
她笑,眉眼彎彎的樣子:“可也正是因為這樣,我才喜歡你啊。”
她去捏他的臉:“我好像沒跟你說過這句話吧?我喜歡你,可喜歡你了!”
她想,他就是這樣矛盾的一個人,對人對事都抱著審視的態度,拒絕參與,用旁觀者的角度去看,因為無情而冷靜。
但這樣的外表下,卻有一顆柔軟的心,他的心門永遠緊閉著,然而一旦向某個人打開了,就再難合上。
他肯讓她走進心裏,她當然感到慶幸。
“計氏杯”的比賽異常激烈。
仿佛日本一戰之後,大家都提升到了某種更高的境界。
比賽當天程了才知道,原來電視上看到的那位長得特別好的棋手,是計氏的繼承人,也正是因為他本身是個圍棋愛好者,才舉辦了這場比賽。
但廣告效應也是相當強大的,計氏旗下的一款運動飲料瞬間在日本和韓國打開了銷路。
知道這件事之後,程了就開始了陰謀論。
“你說計總不會最後贏了比賽吧?”
二十四名選手裏麵,有計總一個席位,萬一最後獲得冠軍的是計總,豈不是廣告也做了,獎金也是自己的。
“你是不相信趙延勳、加藤清正的實力,還是不相信我的實力?”盛景初看著她。
“也對,”程了有點兒失落,“其實計總贏了比賽也挺好。”
這話實在有些別扭。
盛景初問她:“因為他長得好?”
“對啊。”
盛景初有些不解:“你上次不是說我長得比他好嗎?”
“那是因為我當時不知道他比你有錢啊。”
盛景初從座位上站起來:“走吧。”
程了看了下時間:“還有半個小時才開始比賽呢。”
“不比了,我準備回去開公司賺錢。”
程了趕緊拖著他的手,把他拽回到座位上:“我逗你玩兒的!”
盛景初笑起來:“我也逗你玩兒的。”
他的兒化音還是說不好,心裏還是滿意的,問程了:“所以我和計總,你最後還是選我了?”
程了點點頭:“那當然。”
她攀著他的胳膊:“你不知道嗎?他已經結婚了!”
盛景初抽到的對手就是計總。
不過二十四進十二的比賽沒有太大懸念,計總和另一位入圍的業餘棋手落敗,中國棋手和韓國棋手各入圍五位,日本入圍兩位。
計總雖然落敗,但很有風度,比賽結束後熱情地與盛景初握手:“很榮幸可以和你對弈。我是你的粉絲。其實天元圍棋賽,我們家也投放了廣告,我當時還去看過。我從小的夢想就是成為一名專業棋手,可惜我父親隻有我一個兒子,堅決不答應。對了,我還托人給你遞過消息,想和你對弈一局來著。”
這種消息,盛景初一周不知道要接到多少,想要和他下棋的有政要、學者,還有老藝術家,他從不問對方是誰,一概回絕。
盛景初難得開了個玩笑:“幸好我贏得了比賽,不然我的女朋友可能要跟我分手了。”
這之後是十二進六的比賽,好在比賽場地就在江城,盛景初難得沒有水土不服,狀態很好。
小齊緊緊提起來的心,終於慢慢落了下來。
讓小齊鬧心的是媒體的圍追堵截,他幹脆開著盛景初的車,使出了一招金蟬脫殼。
十二進六的比賽之後,就隻剩下趙延勳、曹冼羅、金久、蔣春來、盛景初和加藤清正。
從人數上看,韓國略領先一籌。
但抽簽結果很有意思,趙延勳對曹冼羅,師徒對陣。
金久對盛景初,兩人雖然共同參加過多次比賽,但第一次碰上。
蔣春來對加藤清正,兩人也是第一次對陣。蔣春來是前輩,加藤清正參加國際比賽的時候,蔣春來已經很少參加國外的賽事。
這個結果很新鮮,每組對手都格外引人關注。
抽簽結束後,趙延勳來找盛景初:“我可以請你喝酒嗎?”
韓國有著奇怪的酒文化,學長和學弟之前,前輩和後輩之間,公司的同僚之間,想要加深彼此的感情,就得喝酒。
程了很警惕:“我們不喝酒!”
趙延勳笑了笑:“我沒有別的意思。而且像他這樣的人,隻要不想喝醉,是一定不會醉的。”
趙延勳的目光一掃,看到了姚科,叫他:“弟弟!”
姚科的臉色不太好,很不情願地跟他打了個招呼。
趙延勳笑嘻嘻地問他:“我的另兩個弟弟呢?對,曹熹和去杭州了。葉琛在哪裏?”
葉琛的家在北京,這次比賽他的狀態一般,淘汰之後就走了。
盛景初沒有拒絕趙延勳的邀請。
這附近就有酒吧,趙延勳雖然會說漢語,但還是隨身帶著翻譯,他讓翻譯先回去,跟盛景初和程了解釋。
“裝著聽不懂的樣子,就能知道大家是怎麽講我的壞話了。”他的漢語說得不太流利,好在語法正確。
他們在酒吧坐下,趙延勳雖然說來喝酒,但隻點了一瓶紅酒。
程了問他:“要不要給你買點兒泡菜?”
她看韓國的電視劇裏,不管男人女人喝酒的時候都要吃點兒泡菜,好像泡菜是天下第一美味的食物,不吃泡菜一個個都要死要活的樣子。
趙延勳一本正經地點頭:“好極了,紅酒配泡菜,讚!”
程了聽出來他是在說反話,悻悻地不作聲了。
趙延勳給盛景初倒了酒。
“你老師過世的事情,我聽說了,我很敬佩你。”
大概是在思考漢語的表達方式,他停頓了一下:“很難,我知道。”
這是第一次有人向盛景初表示安慰。
這次比賽遇到的人,不是對解老的事情三緘其口,就是話裏藏刀,好像盛景初沒有退賽是第一等的不孝。
程了的感受很複雜,她不喜歡韓國人,更不喜歡趙延勳,但一個她不喜歡的人居然能說出熨帖的話來,一瞬間,她不知道應該用什麽表情來麵對他才好。
好在趙延勳慰問的主體也不是她,而盛景初習慣了麵無表情。
他隻跟趙延勳碰了一杯:“謝謝。”
“這次比賽之後,我的老師也要退出棋壇了。”趙延勳說道,“我想你能體會我的心情。”
趙延勳的對手恰好是自己的老師。
這之後,他沒再說話,又喝了一杯,站了起來。
“我先走一步,決賽見。”他又恢複了往日的倨傲,“這回我一定不會輸。”
程了意外地發現趙延勳還有點兒可愛。
盛景初拿起外套:“我們也走吧。”
程了看著桌上剩下的紅酒:“還有半瓶呢,這一瓶挺貴的吧?”
她幹脆一個人將剩下的半瓶喝完了。
喝完了有點兒迷糊,她嘴裏念叨著金久的名字。
金久在韓國的知名度不低於趙延勳,但曝光度沒有趙延勳高。
本來嘛,媒體更喜歡有賣點的人物,趙延勳家世好、人長得也很符合韓國的審美觀,又喜歡語不驚人死不休,隻要跟他沾邊的新聞,點擊率都很高。
但金久特別低調,他長得很平凡,屬於沒入人群找不見的那種類型,棋風也不特別,狠辣不如趙延勳,詭譎不如曹冼羅,但正是這麽個平凡的人,在韓國棋壇上,卻是勝率最高的一個。
就像獨孤求敗的玄鐵劍一樣,重劍無鋒,大巧不工。
程了認真地搜集了金久的資料,還專門弄了個小本子,將金久的各種報道都貼到了本子上。
她這種調查,做新聞可以,但對於對弈來講並沒什麽幫助。
棋院早就分析過金久的棋路,盛景初雖然沒有和金久對弈過,但對他的棋路已經相當熟悉。
程了大概真的醉了,絮絮叨叨的,說完了金久去說趙延勳,說完了趙延勳去說曹冼羅。
連他們的出生年月日都記得清清楚楚。
到蔣春來那裏,她頓了頓:“蔣老就算了,反正你倆也未必碰上。”最後說加藤清正,“你倆應該挺熟的,他結婚都請你參加了呢。”
她問盛景初:“吹拉彈唱,他會什麽?”
盛景初十幾歲的時候就認識加藤清正了,要說交往其實也不多,兩個人都忙,語言還不通,更多的是棋局上的惺惺相惜。
他想了想:“他酒量還不錯。”
程了一愣:“那你不是虧了?”
“他結婚的時候你還給他唱歌了呢,你結婚的時候他就來喝酒啊?”
他知道她是財迷,於是跟她說:“可他會給禮金。”
她果然點點頭:“對,禮金,咱送出的紅包不能虧了。”
她醉了有些黏人,像貓一樣,專門挑暖和的地方貼,幾乎將自己黏在了盛景初身上,隻露出一個腦袋,毛茸茸的。
他蹲下來,拍拍背:“來,我背你。”
程了貼上去,抱著他的脖子,直扼得他喘不上氣來。
短短兩個月,她瘦了不少,細細的一把骨頭,隔著厚厚的衣服,硌得他心裏發疼。
他背著她,走得不快,也不急著叫車。
路上行人正多,總有人看過來,還有認出盛景初的人,拿著手機悄悄拍照。
他叫她的名字:“了了……”
她似乎聽見了,又似乎沒聽見,隔了好久才回了一聲:“嗯。”
他又重複了一遍:“了了。”
“嗯。”
“了了。”
“嗯。”
直叫了十幾遍,程了拍拍他的頭:“乖,我在。”
我在呢,我一直都在。
在你的視線可以看得到的地方,在你的指尖可以觸碰得到的地方……
半決賽以趙延勳戰勝曹冼羅告終。
至於盛景初戰勝了金久,蔣春來敗在了加藤清正的手下,與曹冼羅輸在徒弟手下相比,顯得有些理所當然。
趙延勳有多厲害,他的老師就有多厲害,曹冼羅幾乎統領了韓國圍棋三十年,這三十年裏罕有敗績。
長江後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換舊人。
隻是趙延勳在賽後的采訪中出奇地沉默。
決賽抽簽,盛景初幸運地輪空了。
加藤清正先對陣趙延勳,勝者再與盛景初對弈。
盛景初很感慨,他正式步入棋壇也近十年了,這還是第一次輪空。
沒有自己的比賽,盛景初也沒去看,好像真的閑了下來,抽空還指點程了下棋。
程了抱著棋簍很興奮:“據說請你指點下棋要這個數。”她用手指比了個數字。
“我怎麽不知道?”盛景初否認,“我好像沒指點過誰。”
“這是參考價,因為姚科是這個數。”程了又比個數字,“你比他的勝率高,價錢當然也高。”
盛景初點點頭:“那好,就當今年給你的壓歲錢了。”
程了向來比較急功近利:“有沒有那種一擊必勝的絕招?就像降龍十八掌一樣,一使出來就把大家全擊敗了。”
盛景初點頭:“一使出來就能勝的絕招沒有,不過有些技巧。”
他講了一些,程了一個一個記下來。
“不過我勸你還是不要用了。”他執黑,落下一個子,“你如果想贏我,肯定會輸,如果不想贏,倒能堅持一會兒。”
程了百思不得其解:“這是什麽道理?”
“你亂打亂撞,我可能還要看一看,你一布局,我就知道下麵的路數了。”
“咦,因為都是你教我的?也不對啊,那趙延勳還是曹冼羅教出來的呢,為什麽他就贏了?”
“那不一樣。”
程了很好奇:“哪裏不一樣。”
盛景初指指頭:“腦子不一樣。”
趙延勳與加藤清正的對弈,最終以趙延勳獲勝告終。
盛景初的睡眠一直不太好,有的時候還要吃安眠藥,他在進入決賽後睡得更不好,與趙延勳的第一局對弈,盡管初期優勢比較明顯,但中盤過後被趙延勳逆轉,輸掉了比賽。
程了心裏很擔心,但又不敢表現得太明顯,盛景初倒很平靜,在賽後的采訪中也做了分析。
“趙延勳的狀態其實不太好,但我的失誤更多一些。”
盛景初回去之後也沒再複盤,看了會兒電視,準時去休息。
程了跟過去,為了方便照顧他,她這段時間一直睡在隔壁的客房。
她從書架裏隨便抽出了一本書:“要不我給你讀個睡前故事?”
她仔細看了下封麵才發現是一本《隋煬帝豔史》。
程了頓時一愣,幹咳了兩聲:“你還看這種書啊?”
盛景初看了一眼:“大概是小曹的,你念吧。”
這本書寫得十分通俗,內容也很獵奇,隋煬帝的後宮個個身懷不可說的絕技。
程了讀得萬分尷尬,自動給內容打碼:“隋煬帝一見這個美人,頓時色心大起,美人欲拒還迎,輕解羽衣,露出了脖子以下腰以上,說出來有些不太和諧的部位。隋煬帝一把將美人壓在**,以下內容為付費章節,需要在線購買,您可以選擇支付寶、工行、農行、建設銀行、中國郵政、光大銀行、百度錢包等任意充值方式……”
盛景初笑起來:“可以舉報嗎?”
程了將書合上:“不充值就隻能睡覺了。聽著我的指令,對,先閉上眼睛,看到了嗎,山坡上有一隻綿羊,又多了一隻綿羊,然後來了一片綿羊,它們一起咩咩地唱起來,睡覺,睡覺,睡覺……”
他閉著眼睛,但沒看到羊,隻看到程了,穿著那件繡著小狐狸的襯衫,手上拿著一捧狗尾巴草,兩頰的酒窩深深,笑得那樣暖,像五月的陽光。
第二局,盛景初贏得很輕鬆。
趙延勳很不服氣,他說賓館的隔音效果太差,已經連續幾天都沒休息好。
這件事情引發了韓國棋迷的極大憤慨,說中國在變相地禍害他們國寶級的圍棋大師。
主辦方趕緊去協調這個問題。
香格裏拉賓館,趙延勳嫌樓層太高,他恐高。
計氏旗下的五星級賓館,趙延勳又覺得裝修的色調太暗,影響他的心情。
江城賓館,趙延勳又嫌風水不好,說賓館旁的匯豐大廈阻礙了龍氣。
最後主辦方也沒辦法了,隻好問他:“那您覺得那個地方好呢?”
趙延勳指了指從身邊經過的盛景初:“他家!”
程了看著趙延勳的隨行人員把他的行李物品搬到盛景初家,目瞪口呆。
他的要求很多,從床單的紋路、被罩的花色,到花瓶擺放的方位、室內的溫度和濕度,甚至對程了的手機鈴聲都做了要求。程了最近用的是貝多芬的《月光曲》,他堅持要求程了換成莫紮特的,因為他不喜歡貝多芬。
程了低聲跟盛景初嘀咕:“作吧,作吧,都要作出花來了!”還順便誇了盛景初一句,“還是我們熊貓最可愛!”
盛景初深以為然:“所以他現在還單身。”
好在再作也不過隻有一個晚上。
第三輪一度出現了膠著,局麵優劣難分。
大部分人覺得趙延勳的優勢更加明顯一些,程了看不明白,幹脆到走廊上一遍一遍背著公禱詞。
程了隻會背這個,她知道程意每次禱告都會以公禱詞結尾。
其實公禱詞有兩個版本,略有不同。
一個是“我們在天上的父,願人都尊父的名為聖,願父的國降臨,願父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
另一個版本是“我們在天上的父,願人都尊你的名為聖,願你的國降臨,願你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
差別在於,一個是“父”,一個是“你”。
程了喜歡“父”的這個版本,好像立馬成了主耶穌的閨女。
中午封盤,程了陪著盛景初簡單吃了一些。
韓國隊那邊緊急開了個會,朱主任氣不打一處來:“就他們幺蛾子多,肯定是研究景初的棋路去了。那邊的臭皮匠可多了,就等著封盤的時候給趙延勳出主意。”
朱主任一招手:“走,咱們也開會去!”
這個會開得沒什麽技術含量,各個棋手的棋路都不同,以前練習的時候,大家也會模仿別人的棋路對弈,但很少有模仿盛景初的。他很少使用各種誘招,下得中正平和,坦坦****,換一個人這麽下就是輸。
這種棋路的優勢很明顯,羚羊掛角,無跡可尋。
劣勢同樣明顯,門戶守得滴水不漏,攻勢不強。
不過,對手如果在中盤之前不能獲勝,一旦陷入膠著,比拚的就是毅力。
下午續戰,趙延勳改變了路數。
他的棋風向來淩厲,殺伐決斷,不給對手一絲喘息的機會,但此刻他的行棋明顯慢下來。思考的時間更長,每一個子都下得很慎重。
盛景初用左手落子,他等待的時候會下意識地摩挲左手的無名指,那裏有和程了相同的對戒。
這個畫麵被敏銳的記者捕捉到,還有記者拍了一張手部的特寫。
不過這條新聞下麵的評論很歪,大家清一色地刷“盛世美手”。
他的手確實生得好,瘦而有力,指骨又長又直,指甲貼肉修剪,留出的弧度是恰到好處的完美。
雖然表麵看來趙延勳廝殺得更凶狠,但盛景初的大龍已經貫穿了中腹。
大勢已去,趙延勳輸了。
這次對弈,趙延勳輸得心服口服,但他爭強好勝慣了,要約盛景初再戰。
盛景初的回複很簡單:“有酒,有棋,有我,你來。”
趙延勳問他:“其實我一直想不明白,你究竟比我強在哪裏呢?”
盛景初微笑:“大概我有女朋友吧。”
有記者問盛景初:“現在有什麽感想嗎?”
他的話一直不多,一次回答很少超過一百個字,記者都已經習慣了,但沒想到他這段話很長。
“老師過世後,外界對我的非議很多。有人在我的微博下留言,讓我向大家解釋。先謝謝給我建議的朋友,我們素昧平生,但你們的關心我感受到了。
“一直到現在我都覺得,我對老師的感情是我個人的事情,無須和外界分享,讓大家評議。
“去年的12月3日,是我和老師最後一次見麵,老師跟我說,希望我輸一次。我明白他的意思,他並不是真的想讓我輸,隻是覺得我的心理壓力太大。
“他對我說這番話的時候應該已經意識到,他的生命已經到了盡頭,再不能幫我紓解壓力。所以他想讓我失敗一次,讓我自己走出來。”
他抬頭看天:“我想對他說,我做到了。”
我做到了,老師,你看到了嗎?杭州那麽冷,是不是又下雪了,一天冷您的腿就疼,在另一個世界,您可安好?
盛景初用“計氏杯”的獎金擴建了解寒洲圍棋道場,麵向社會招生,並且以老師的名義設立了“勵誌獎學金”,他漸漸淡出棋壇,將工作的重心放在了教學上。
他照舊深居簡出,隻在一段時間以後接受了江城電視台的采訪。
采訪的主持人正是陳端陽。她先看了他無名指上的婚戒:“先恭喜你結婚了。”
他的婚禮很低調,隻請了棋壇的朋友。
陳端陽調侃他:“我以為我們算朋友呢,結婚都沒請我。”
他的回答很直接:“不好厚此薄彼。”
所以媒體圈的一個人都沒請。
陳端陽問他:“我挺好奇的,你的妻子我也見過,感覺你們兩個性格差異很大,怎麽會在一起的?”
“就像美拉德反應,”他解釋了一下,“簡而言之就是一種褐變,羥基化合物與氨基化合物結合,會形成擬黑素。如果我是還原糖,她就是氨基酸、蛋白質,完全不同的物質結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種新的食物。最典型的美拉德反應,就是烤麵包時出現的麵包皮。”
他這個比喻很新鮮,陳端陽反應了一會兒:“我還挺愛吃麵包皮的。”
陳端陽繼續問他:“如果用一句話來形容你對妻子的感情的話,你覺得哪句話最合適?”
他想了想:“以我所有,如你所願。”
台下觀眾鼓噪起來,掌聲熱烈。
最後,陳端陽問了他一個問題:“這個問題涉及隱私了喲……初戀是幾歲?”
他微笑:“六歲。”
陳端陽笑得不行:“那麽小!”
這期節目程了看了,聽到最後一個問題的時候,心裏醋溜溜的。
她推了推盛景初:“你是不是還對那個教你疊耗子的小女孩兒念念不忘?”
他點頭:“初戀總是比較難忘。”
程了氣得好半天沒理他,上網的時候發現盛景初發了新的微博。
微博內容是一張照片,照片上,女孩兒穿著小花褂,笑起來露出兩顆白花花的門牙,小小的盛景初皺著眉毛一臉嚴肅,緊緊牽著女孩兒的手。
微博的文字寫道:那一年盛先生六歲,盛太太四歲。
程了覺得這女孩兒很眼熟,依稀仿佛是小時候的自己。
五歲以前的事情,她能記住的不多,指著電腦屏幕問盛景初:“這是我?”
盛景初有些遺憾地想,她已經完全不記得了。
當年的程了梳著兩根羊角辮,他拆開一包旺旺仙貝,送給她一片,她高興壞了,咬了一口,不小心掉到了地上。
明明心疼得想哭,她嘴上還裝著大度,噘著嘴巴對他說:“多大點兒事兒!”
他看不下去,將自己的那片遞了過去。
她有心想推辭,又舍不得**,咬了一口,去跟盛景初拉鉤。
“你太好了,我長大了嫁給你行嗎?”
他糾結地看著她鼻孔裏冒著的鼻涕泡泡,咬牙點了點頭。
程爸爸時時關注著盛景初的狀態,立馬認出了照片中的女孩兒是自家閨女。他趕緊轉發了這條微博,並且補充了一句:這一年,盛先生二十六歲,盛太太二十四歲。
等了一天居然沒人給他點讚,倍覺沒麵子的程爸爸又給刪了。
程了離開秀時代之後,開了一家自媒體工作室,旗下隻有一檔節目:《百思不得“棋”解》。
主要是教大家怎麽下棋的。
曹熹和毛遂自薦,做起了這檔節目的主講。
他思路跳脫,說話又特別囉唆,講著講著就跑題萬裏,還喜歡和評論區的觀眾對罵,成了網上一景,雖然惡評如潮,但關注的人卻越來越多。
天涯論壇上還建起了一棟高樓:《被曹熹和罵過的都進來,咱們組個倒曹聯盟》。
春天來的時候,程了陪盛景初回了一趟杭州。
他們先去了解寒洲的舊宅,那裏已經改成了紀念館,總有慕解老之名的遊客遠道而來。
房間還維持著舊日的格局,隻是正廳的牆壁上貼了解老的生平介紹。
他們師徒的合影被放大了數倍,掛在正中的位置。
斯人已去,笑容依舊。
盛景初默然凝視良久。
他講起自己的小時候:“你覺得我對學棋的孩子們很耐心是嗎?其實都是跟老師學的,老師怎麽待我們,我就怎麽待他們。”
程了從後麵抱住了他:“你要不要哭一下,我現在看不到。”
他越悲傷的時候越冷淡,越憤怒的時候越平靜,表情與情感永遠不同步。
他久久地站立,久久地回想,仿佛要穿過十九年的時光。
離開解寒洲的故居,他們坐上了運河上的擺渡船。
水麵上浮著一群小鴨子,細細的毛,扁扁的嘴,不時啄一下水麵,不知道有沒有叼到魚。
程了指給他看:“你的最愛!”
他看了一眼,沒有作聲。
程了叫他:“熊貓!元元!景初!”
他笑起來:“你知道嗎,你叫我熊貓的時候,我很想向你撒嬌。”
“那元元呢?”
“元元啊,”他想了想,“感覺像回到了小時候,想做個很乖很乖的孩子。”
“景初呢?”
“那就是世人眼中的我了,要承擔起自己的社會責任,要贏了對手,為國家爭得榮譽,要教導孩子們,讓他們這一代成長起來。”
程了想了想:“那老公呢?”
他將她圈在肩膀裏:“想給你買糖。”
程了換了個聲音,嬌滴滴的,幾乎能淌下水來:“那親愛的呢?”
他沉默了片刻:“有點兒想打人。”
他帶她去看了兒時的家,長長的巷子,灰白的石牆。
雨來時像書中的插畫,帶著深沉悠遠的色調。
這裏已經變成景區,門鎖著,隻能隔著門看一眼,一進一進的門,帶著舊式住宅的典雅。
院子裏有棵香樟樹,不知道生了多少年,一人抱不過來,枝丫伸出去,春剛來,綠色還沒浸透,隻發出嫩嫩的小芽。
他講他小時候就坐在樹下,放一張窄窄的板凳,他抬頭看天空的燕子,黑色的毛,有著剪刀一樣的尾巴。
遊客並不多,有幾個孩子在巷子裏放風箏,風一吹,呼啦啦地響起來。
程了挽著他的胳膊,問他:“在公交車上的時候,你就認出我來了嗎?”
他搖頭:“隻是覺得似曾相識。”
童年的那段過往,他其實早就忘了,小孩子的約定,誰會真的記在心裏。
後來他收拾舊物,偶然翻到了這張照片。
好像忽然解除了記憶的封印,他記起了關於她的點點滴滴。
他們沿著運河走過去,不知道誰家在放歌:
棉花糖還沒咬下那一口
看過的電影還沒拍
拐角還沒種下槐樹
你還在站台
時間退回到最初
而我沒有來
你成就了別人的記憶
我還是自己
看見拐角的小花
為它的命運憂慮
經過賣棉花糖的攤位
會覺得難吃
看到電影籌拍的消息
會猜到誰嘴上說著會演
但沒有檔期
這就是與你擦肩而過的刹那
為什麽
會覺得熟悉
……
也許真的有時間重置,相識過、相愛過,時光倒退,忘卻彼此。
程了問他:“你知道瑪雅預言嗎?2012年12月21日是世界末日。”
他點頭:“知道。”
她說:“其實也許那天真的是世界末日,人類經曆了各種磨難活下來,但又回到了12月21日那天,順便忘記了那天之後的記憶。
“也許我們在世界末日之後相識相愛,但是又回到了12月21日那天,就忘記了彼此。”
他笑:“那一定因為我愛得比你深,所以才會記得你。”
她靠在他的身上:“不怕,這回我一定把你記得牢牢的,等下一次時間重置的時候,我就能先一步找到你了。”
她設想著重逢的樣子:“你一定很冷淡地說,你誰呀?不過我會死纏爛打,讓你躲都沒地方躲。”
他搖頭:“我一定會說,你來了。”
跨越千山萬水、滄海桑田,你還是來了。
你來,則枯寂的生命多了顏色。
你來,則喑啞的世界多了聲音。
你來,則十裏春風,繁花若錦,我打人群中走過,隻能,也隻會看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