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話 吳德

遭遇到這樣的事情,無論是誰,都難免要憤怒的。

但是我,卻根本憤怒不起來。

甚至,在我的心底,還升起了一種奇怪的感情。

——高興。

這是無法理解的?不,很好理解。

這個老太婆雖然無理,但是她完全是因為我是個“鍾家人”,才對我如此的。

換句話說,現在,我突然有一種“回歸”的感覺了。

——“你怎麽能這樣呢……”

身旁的關穎憤憤不平,說著話,就要上前和那個醜陋的老太婆理論。

我卻一下攔住了她,對著她輕輕的搖了搖頭。

“她這樣做,一定有她的理由……”

——老太婆卻還在依依不饒。

我和關穎已經輕輕的向村子深處走去,老太婆依然站在橋頭邊,站在垂暮的昏暗中。

她依然在詛咒,詛咒著我,詛咒著“鍾家人”。

——村子還真不小,格局也非常古怪。

我還是個學生的時候,曾經攝影采風,在溫州的古村拍過些照片。

有些古老的村落,整體布局安排,完全就是一張八卦圖,有些外人進得去,卻根本出不來。

此時我們所在的古廟村,也是如此。

隻是它的街道排列,似乎比八卦圖還要複雜一些,我和關穎剛剛走入不久,便已經失去了方向感。

此刻,雖然已經到了晚飯的時候,我們卻發現村子裏,少有人家燒火做飯。

甚至連青青的炊煙也寥寥無幾。

不但如此,石板鋪築的街道上,人,就更少了。

走著走著,關穎輕輕的拽住我的衣角,小聲說道:“三郎,我怎麽有點毛毛的感覺?”

“毛毛的感覺?”

“嗯,心裏毛毛的。”

我笑了笑,這樣的古村之中,女孩子若是獨自一人,可能還真的會被嚇到。

——忽然,一陣不知從哪裏吹來的陰風,撩過我們兩人的衣襟。

南方山裏的風,是有些陰冷,有些硬的。

隨風而來的,卻不止陰冷,還有些其他的東西。

“三郎,你聽……”

關穎突然拽住了我,壓低聲音喊道。

果然,就在陣陣風中,好像夾雜著瑟瑟的……哭聲。

這哭聲有些淒慘,卻也有些做作。

關穎又拽了拽我的衣袖說道:“是不是……有人在哭?”

是啊,一定是有人在哭。

我點點頭,對關穎說道:“看來,我們已經找到地方了。”

關穎歪頭看看我,才一下恍然大悟,但是她卻笑不出來,因為這的確沒有什麽好高興的。

——跟著哭聲走,就一定是我的“家”。

穿過幾條石板街,路過幾宅青白牆,我和關穎離那哭聲越來越近了。

空氣中甚至已經可以聞到一股濃濃的味道——香火味。

——人死了,什麽也帶不走,所以有人就想出了別的辦法。

燒香,讓死人可以聞,燒紙,讓死人可以收,隻要是無形的東西,死人仿佛都需要——隻要是人不要的東西,死人仿佛也都要。

可是,又有誰在乎過,這個死去的人,他生前到底想要什麽呢?

——哭聲越來越近,越來越近,卻猛的戈然而止。

我和關穎都立刻停下了腳步,兩個人互相看了看彼此,誰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麽。

前方已經可以看到,一座大大的院子,幾座大大的宅子。

宅子上方飄著青煙,那青煙徐徐,直上蒼天,卻是蒼天已經昏暗得如墨一般——天已經快黑了。

——“好大的門啊!”

我們站在門前,關穎忍不住發表感慨。

的確很大,這門分左右,銅鈕,紅漆,卻是已經鏽爛的銅鈕,已經掉皮的紅漆。

“破敗”兩個字,仿佛就寫在門口,誰走過這裏看一眼,都會知道這一家人,已經沒落了。

——門口沒有人,裏麵也是靜靜的。

我和關穎正準備邁過高高的門檻,裏麵卻有一群人走了出來。

每個人都披麻戴孝,兩眼通紅,卻是臉上都還帶著幾分笑意——也許隻因為他們手中攥著的幾個錢。

他們步履匆匆,邁過門檻,從我們的身邊走過,卻根本沒有一個人願意抬起眼皮瞧瞧我們。

正當我不知所措的時候,裏麵走出來一個人,卻和這些人,不太一樣。

他上了年紀,走路慢慢,還有些跛,跟在這群人的後麵,臉上還帶著一種笑容——一種裝出來的,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他一邊走著,一邊垂著頭,念叨著什麽。

離近了一點,我才聽得清楚,他用家鄉話說道:“慢走,慢走,明天還得麻煩各位再過來一下,麻煩了,麻煩了……”

他一直這樣念叨著,卻根本沒有一個人去聽他的。

不過,當他忽然抬起頭看到了我,他卻不像那些人一樣的冷漠。

——遠遠的,他怔了一下,停住了腳步,兩隻又腫又紅的眼睛,忽然眯成了一條縫。

“少……少主?”

沙啞的聲音,從他的喉嚨裏,小心翼翼的鑽了出來。

我卻愣在門旁,和他四目相對,他對我來說,卻是個陌生人。

此刻,他的胸膛上下起伏著,麵色也突然紅潤起來,又顫抖著大聲說道:“三郎,三娃子,是不是你回來了?”

三郎,一定是我。

我點點頭,隻是“嗯”了一聲。

這一聲並不大,卻足以讓對麵的他,變成了另一個人。

他仿佛再也按耐不住,竟然向著我跑了過來。

他已經上了年紀,腿也是跛的,卻在這一刻,好像突然忘記了這一切。

也許這一刻,在他的眼中,隻有三郎,隻有三娃子,隻有我。

——一個人,如若是高興到了極點,便會哭出來的。

麵前的他,卻哭不出來——隻有哽咽的聲音,卻沒有淚水。

我知道,他已將淚水哭幹了。

——他叫吳德。

——我們已經坐在一間屋子裏。

屋子裏隻有一張桌子,幾張椅子,然後就什麽都沒有了。

桌子和椅子,可以看出是上好的檀木,卻因為年代久遠,有些破舊了。

吳德接了兩杯開水,給我和關穎,然後他自己才慢慢坐下,坐在我的旁邊。

他還在看著我,從剛剛在門口遇見,一直到現在,他還在看著我。

就像是怕我突然跑掉了,不見了一樣,他一直都在死死的盯著我。

我喝了一口開水,沒想到,這水還有些甜。

——“吳先生,我的父親在哪裏?”

我本來是有些尷尬的,但是此刻,我卻希望快一點將這件事情完結。

也許是我的話太過直接,他突然像是從夢中驚醒一般,兩隻眼睛,也忽然明亮起來。

“少主,你看我,我都已經老糊塗了,走走走,我帶你去……帶你去見見他……”

說著話,他已經自己朝著屋外走去。

天已經黑了,院子裏的燈亮了起來,但是燈卻不夠亮,昏暗中,隻能看清黑黑的房子,還有灰白的牆。

——過了兩個小院,就在後麵,是一間很大的房。

房子的中堂敞開著,兩側擺放了很多花圈,門口上方橫拉著一條黑色的布帳,上麵隻寫著“千古”二字。

吳德邁步走進中堂,回頭看著我,點點頭,意思是讓我跟進去。

很大的中堂裏,隻點了一盞燈,昏暗中,處處都是烏黑的。

關穎一直跟著我,卻在這時,停下了腳步——她是個很懂事的女孩。

——中堂內,昏暗,潮濕,地上擺滿了紙紮的假人。

紙人的比例,嚴重失調,頭大,肩窄,手臂短,看上去,總是讓人不舒服。

不過讓人不舒服的東西,卻不止一樣。

就在中堂的正中間,擺著一口棺材。

——昏暗的中堂,烏黑的棺材。

我回頭看了一眼吳德,他默默的點點頭。

棺材裏,就是我的父親。

“他叫什麽?”

我低沉著聲音。

“你的父親,單字一個義,義氣的義。”

吳德卻鏗鏘有力。

當我默默念著“鍾義”二字的時候,兩行忍耐已久的淚水,奔湧而出。

雙膝著地,重重的叩首,我知道,這樣的機會,隻有這一次了。

——無論當年,他因為什麽把我拋棄,現在,我都已將它拋之腦後。

這一切,也許都是因為“愛”。

——我和關穎,被安排睡在前院的兩間臥室裏。

臥室裏也隻有一盞燈,一樣的昏暗,卻還算幹淨。

關穎在自己的房間裏,吳德在我的房間裏。

我和吳德已經聊了很久,現在,已經是淩晨1點了。

“少主,天不早了,有什麽話,我們明天接著聊吧。”

我點點頭,他便告辭了。

——關掉昏暗的燈,月光灑進來,房間裏好像還更亮了一些。

月光,本來就是最純淨的光,它照在哪裏,哪裏仿佛也變得格外的純淨。

此刻,我,就在月光下,一支煙,點燃,深深吸入一口,看著月亮……

——吳德,吳德,原來他卻是個“有德”的人。

據他說,其實,他也是姓“鍾”的。

在他很小的時候,因為他的腿有問題,被過繼給姓吳的一家人。

姓吳的人家,一直給鍾家做管事,所以吳德,也做了管事。

他和我的父親,是發小,一起玩耍,一起長大。

現在,父親不在了,他還在,所以父親的身後事,就由他來料理。

吳德和我說了好多,好多好多,都是我不知道的事情。

我也和他說了好多,好多好多,他聽著聽著,就哭了。

哭,卻隻有聲音,沒有眼淚,他的眼淚,已經流幹了。

——明天,就是父親下葬的日子。

因為父親交代過,我來了,他才會入土為安。

最後一支煙,也已經慢慢燃盡。

月亮在黑暗的天上,已經走過很遠。

慘白的月光,也從我的身上,早已移開。

黑暗中,我獨自坐著,卻毫無睡意。

“不知道這一夜,到底有多長,真希望再快一點……”

長夜,無眠,我卻不以為然,但是沒有香煙,我卻要發瘋了。

我輕輕推開門,便已來到院子裏。

“這附近,該不會是沒有賣煙的地方吧?”

就在這時,“吱嘎”一聲,隔壁的房門也開了。

關穎突然跑了出來,一把抱住了我。

她垂著頭,身體不住的顫抖著,像是受了不小的驚嚇。

我用手扶住她,低聲問道:“你怎麽了?做惡夢了嗎?”

她這才慢慢抬起頭,月光下,一張蒼白的小臉,毫無血色。

“剛剛,房間裏,有人在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