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廿五話 主任
這個問題,讓我有些吃驚。
但並不是因為這個問題本身,而是因為它出自張主任之口。
張主任,本應該不會問我這樣的問題。
我在這起案件中的角色,決定了,他不會問我。
可是,現在,他卻問了。
問了,就要回答。
“我……我不知道。”
的確,我真的不知道,我又怎麽可能知道呢?
張主任依然閉著雙眼,他的眉頭,卻緊皺著。
“是啊,你當然不知道,我當然,也不知道。”
他的聲音,很淡很淡,就像是睡熟的人的夢囈。
房間裏,仍然隻有我們兩個人,昏暗的光線,窗外的大雨如注,一切,卻仿佛都已凝固了起來。
“三郎,你還記得那隻手嗎?”
忽然,張主任再次打破了寧靜。
“那隻手?哪隻手?”
“那隻同樣在肉塊裏,被人烹熟的手。”
“嗯,記得。”
雖然我不想記得,但是我卻一定記得。
那樣的東西,誰看了,又能忘記呢?
張主任忽然再次睜開雙眼,他卻沒有看我,而是看著已經被合上的報告。
然後,他淡淡的說道:“我本以為,那隻手,那隻被人烹熟的手,和那些同樣被人烹熟的肉塊,都是來自同一個人的身體……”
他隻把話說了一半,但是這一半,卻已經足夠了。
看來,那隻手,和那些肉塊,並不屬於一個人。
我沉默著,不知道該說些什麽,也許,現在沉默著,才是最好的溝通方式。
“三郎,你喜歡自己的工作嗎?”
忽然,張主任看向我,卻問了這樣一個問題。
這個問題的跨度,顯然很大,所以我一時沒有反應過來。
他卻笑了,我依然沉默著,沒有回答。
“我的這個問題,你是不用回答的。”
他說著話,臉上依然在笑,笑容卻突然變得猙獰,變得讓人有些不舒服起來。
是啊,他的這個問題,我怎麽回答呢?
說喜歡嗎?
如果喜歡,那就是我喜歡死人,喜歡死屍,喜歡那些血肉模糊的冰冷的屍體。
說不喜歡嗎?
如果不喜歡,那我又怎樣去麵對那些死人,那些死屍,怎樣去為他們認真的,詳細的,拍攝每一張照片呢?
所以,我是沒有辦法回答他的這個問題的。
張主任終於不笑了。
剛剛,他好像變成了另外一個人,而那個從來都是慈眉善目的張主任,剛剛,卻被隱藏了起來。
我卻忽然有一種感覺,張主任,他到底是隱藏了慈祥的自己,還是隱藏了剛剛那個猙獰的自己呢?
到底哪一個他,才是真實的他呢?
我正在愣神,可張主任和我的談話,卻還沒有結束。
他從懷裏掏出一盒煙,一支煙,遞給我。
——我從未拒絕過別人遞過來的煙。
點燃,我和張主任,同時深深的吸入一口濃濃的煙。
“三郎,你對這起烹屍案,怎麽看?”
“我?”
“對,你。你怎麽看,就怎麽說。”
我怎麽看,就怎麽說?
可是我還從未想過這個案子。
甚至,我隻是剛剛才了解到,那些白白的肉塊,竟然都是些人肉。
不過既然讓我說,那我就想一想,然後再說。
沉默,一口香煙,吸入,吐出,片刻。
“張主任,如果是我的話,我不會把那些肉塊,還有一隻手,扔在飯店的垃圾堆旁。”
張主任也在吸煙,然後,他在點頭。
“如果為了毀屍滅跡,那根本沒有必要大費周折,把人肉切成一塊一塊,而且是那樣規規矩矩的一塊一塊。”
張主任仍然在吸煙,他隻有承認。
“這些事情,他做的並不周密,也不完美,甚至還有些愚蠢,但是,從那些肉塊上,那些被整整齊齊切出來的肉塊上,可以看出來,他這個人,應該是一個心思縝密的人,所以……”
我還沒有把話說完,張主任卻突然接道:“所以,他一定是故意把東西放在那裏的。”
“嗯,也許是這樣的。”
我和張主任的結論,確實是一樣的。
張主任吸著煙,很滿意的點了點頭,然後淡淡的說道:“可我卻想不通一點。”
“哪一點,您說。”
“他故意把東西放在那裏,一定是有什麽特殊的目的,但是這個我們先不去管它……”
張主任又吸了一口煙,接著說道:“我想不通的,卻是他既然要把東西故意放在飯店後門,故意被人去發現,去懷疑,去報案,那他為什麽要放這樣的東西呢?”
“您的意思是……”
我沒有太明白張主任的話。
“我的意思是,他完全可以隻放下一隻手,一隻血淋淋的手,又或者,他可以放下一大塊肉,人肉,隻要讓人發現,那是塊屍體的碎片,這就足夠了,這就完全可以達到他的目的了。”
我這才明白張主任的意思。
的確,他為什麽要把屍體切成一塊一塊,然後烹熟,放在一起,仍在垃圾堆旁。
還有,他為什麽還要在肉塊裏,放入另外一個人的手呢?
這裏麵,他,那個凶手,到底想要表達什麽樣的意思呢?
我點著頭,深深的吸入一口煙,卻陷入了一段沉思之中。
“三郎,如果是你,你會怎麽想?”
本來陷入沉思的我,卻突然被張主任這句話,一把拽了出來。
“是我?誰……誰是我?”
張主任的目光中,竟然也帶著一種犀利的神色。
“那個凶手,那個切肉烹調的凶手,如果是你的話,你會怎麽想?”
忽然,我感覺辦公室裏,更冷了。
可我卻不能抗拒這樣的冰冷,還有這樣的假設。
一股莫名的,從未有過的衝動,卻忽然從我的心底深處迸發出來。
如果是我,如果是我做的,我會怎麽想……
“張主任,我覺得,也許那些烹熟的肉塊和手掌,並不是一個人的。”
張主任聽我這樣說,臉上卻顯出失望的神色。
“三郎,我已經說過了,那些肉塊和手掌,本就屬於兩個人。”
“不。”
“不?”
“不,我並不是這個意思。”
“那你的意思是……”
張主任斜眼看著我,帶著一種懷疑的神色。
我隻好回答道:“我的意思是,那些肉塊,還有手掌,它們都屬於不同的人。”
“不同的人?你是說……”
此刻,張主任很虛弱,但是他卻猛的一下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你是說,那些一塊一塊的人肉都是……”
他沒有把話說完,隻是因為他已不必再把話說完。
他已經明白了我的意思,我也已經點頭示意他,我就是那個意思。
——張主任已經不顧一切的飛奔出我的辦公室。
他幾乎是撞進自己的房間,然後拿起白大褂,便已經向負一層跑去。
那裏,負一層,是分局的停屍間。
他一定是奔著那些肉塊去的,那些一塊一塊,被切得非常仔細,而且規整的肉塊。
——大雨下了整整一天的時間,從早晨到傍晚,昏暗的光線,稠密的雨絲。
直到傍晚我離開辦公室的時候,我仍沒有再看到張主任。
我不知道,他是否還在負一層的停屍間裏,還是,他早已經離開了。
雨天,本來就會昏暗,所以,黑夜,降臨的也早了一些。
當我再次路過街角的酒吧時,我還是忍不住,停下車,走入了那間熟悉的,昏暗的酒吧。
時間還早,我卻不準備那麽晚離開。
一杯烈酒,一個角落,一支煙。
陪伴著我的,永遠是我自己的影子。
“叮鈴鈴……叮鈴鈴……”
電話聲,突然響起。
我的電話,似乎隻有在黑夜中,才會響起。
“喂?”
“喂,是鍾三郎嗎?”
電話那邊,帶著濃重的甌江口音,說著別扭的普通話,聲音,卻有些熟悉。
“對,我就是。”
“少主,是我,我是吳德……”
熟悉的聲音,熟悉的鄉音,熟悉的吳德。
我的心裏多少有些高興,但卻是淡淡的高興。
“嗯,吳德,你好,你有什麽事情嗎?”
“太好了,少主,這次打電話來,是我想主動跟你匯報一下,你交辦我的那幾件事情……”
“好的,你說吧。”
——電話打了很久,才掛斷。
不知不覺中,酒吧裏,又剩下了我自己。
杯中的酒,還剩下多半杯,我卻端起來,一飲而盡。
隻因為我不想再等,等那個可能會出現的“朋友”。
我像逃命一樣,倉促的走出酒吧。
鑰匙,鑰匙門,扭動,摩托車像是發瘋一樣的逃離這個街角。
我忽然發現,這個酒吧,這間街角孤獨的酒吧,竟然對我有著奇怪的吸引力。
恐懼,興奮,迷惑,眩暈,惡心,爛醉。
一切的感情,在這間酒吧裏混雜在一起,形成了一顆藥丸。
這顆藥丸,是致命的毒藥,可我卻已經離不開它。
——回到家裏,關穎已經睡下。
又很晚了,我發現在廚房裏,有一袋打開了,卻沒有動過的泡麵。
我的心裏,忽然暖和起來。
今晚,我可能錯過了一碗香噴噴,熱騰騰的泡麵,還有一張像海鳥般可愛的笑臉。
不過,今晚,我錯過的,也許遠遠不止這些。
——閉上眼睛,身下冰冷的地板,還沒有被我的體溫焐熱。
窗外的雨聲,還有黑暗,依然是今夜的主題。
——沒想到,吳德在電話裏,提起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