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話 關穎

?這聲音低沉,但卻非常清晰,就算我此刻帶著頭盔,也聽得一清二楚。

我驚訝的回過頭去,身後卻隻有一輛同樣等待紅燈的汽車。

什麽也沒有,連個鬼影都沒有。

那……剛剛又是誰在對我說話呢?

幻聽嗎?不會的……

“嘀嘀嘀……”

響亮的汽車喇叭聲,將我拖回到現實中來。

路口的綠燈亮起,我卻依然愣在停車線上。

身後的汽車繞過我,裏麵的男人不知罵了一句什麽,揚長而去。

我轉過頭,仍然看著地鐵口上的字母“C”,現在它竟顯得那樣刺眼。

“右拐,C出口……右拐,C出口……”

腦子裏一遍一遍的響起這句話,我到底該怎麽做?

——摩托車停靠在路邊,停靠在地鐵C出口的路邊。

我摘下頭盔,抬起頭去看地鐵出口上那個醒目的“C”。

一陣眩暈……

——此刻,我發現自己竟已分不清楚,哪邊是現實,哪邊是虛幻。

看著周圍的人流,他們是那樣陌生,卻又好像都是一個樣子。

他們對我不感興趣,我對他們也一樣沒有好感,也許某一天,他們中的某個人,就會出現在我的相機裏。

——C出口向下,就是地鐵的通道。

此刻人雖然不多,但是卻也顯得忙碌。

地鐵通道內的人群,總是麵無表情的,冷冷的穿梭在這裏——他們和行屍走肉,又有什麽區別。

我不喜歡地鐵,更不喜歡像此刻一樣,站在地鐵的站台上。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站在這裏,更不知道接下來,會有什麽事情發生。

站台邊上,熙熙攘攘的站著幾個人。

他們中的大多數,都在低頭注視著冰冷的手機屏幕——這就是現代人的精神寄托。

有幾個人,似乎和我一樣,嚴重的缺少睡眠,也許比我還糟糕。

幾個消瘦的年輕人,看上去精神衰弱,營養不良,他們像是已經丟了魂的軀殼,隻是在世上喘氣而已。

視線穿過他們,一個身著粉色連衣裙的女孩,立在站台的最邊緣。

她垂著頭,烏黑的頭發和雙臂自然下垂,整個人微微搖晃著,就像風雨中飄搖的樹枝。

此刻她雖然站在那裏,卻好像已經睡著了一般。

——遠處黑暗的隧道內,忽然亮起一盞燈。

列車來了,它總是呼嘯著駛過黑暗,然後慢慢的停在光明之中。

它把人,從一個光明之處,帶往下一個光明之處,自己卻不停的穿梭於黑暗之中。

——人們都在側頭向隧道內看去,這是一種自然反應,因為所有人都在期盼它的到來。

但是站台上,卻隻有兩個人沒有去看……

一個是我,一個是她——那個身著粉色連衣裙的女孩。

“難道她真的睡著了?”

突然,我的心底生出一種不詳的預感。

“難道她想……”

——這一刻,沒有人注意到我在站台上狂奔。

所有人都隻是關注著即將到站的列車。

我奔跑著,向著她而去……

——我知道這一刻,也許我並不隻是在與列車賽跑,我還在同生命賽跑,在與死神賽跑……

刹那間,眼前的女孩,她的身體已經傾倒,半個身軀也已經探出站台的邊緣。

再過兩秒鍾,她美麗的一切,就會被碾碎在冰冷的鐵軌上……

但是我,不會讓這一切發生。

隻在這刹那間,我已經來到她的身邊,伸出手臂,抱緊了她的腰……

當我將她拉回到站台裏的時候,地鐵的車頭擦著她的發絲,呼嘯而過。

下一刻,地鐵緩慢的靠站,開門,熙熙攘攘的人群穿梭,關門,地鐵再次啟動,迫不及待的駛入黑暗之中。

——沒有人注意到我和她。

站台上就隻剩下我和她。

她已經癱軟的身體,就靠在我的懷裏。

她很虛弱,臉色和我一樣的蒼白。

她緊緊閉著眼睛,似乎仍然在等待著死亡的降臨。

此刻,站台上如此的安靜,但是卻如此的可怕。

我忽然覺得,有一雙無形的眼睛,在黑暗的隧道內,死死的盯著我。

一陣冷冷的風,掠過站台,讓我不禁打了個寒顫。

突然一個問題出現在我的腦袋裏——為什麽是我?

“是啊,為什麽是我?為什麽那個聲音讓我來到這裏?又為什麽我會救下她?”

她慢慢睜開了眼睛……

——她叫關穎,是個隻有22歲的女孩。

當我和她坐在咖啡館裏的時候,她就是這樣告訴我的。

爽朗的笑聲,清澈的眸子,烏黑的秀發,粉紅的連衣裙,卻是一張蒼白的臉。

很難想象得到,剛剛半個小時前,她還想著要去死。

“你為什麽要那樣做?”

除了我,不會有人這樣問她。

她看著我,臉上依然帶著笑容說道:“因為我不配再活下去……”

她的話那樣隨意,就像和我在談論著別人的事情。

“不配再活下去?為什麽?”

這句話隻出現在我的心裏,我卻並沒有接著問下去。

這個年紀的女孩,不配再活下去的原因,太多了,我卻一點也不想知道。

點燃一支煙,深深吸入肺裏,清爽的感覺。

“那……接下來你要去哪裏?”

我想應該換個話題的。

她看著窗外的城市,喃喃說道:“去哪裏……去哪裏都是一個樣子。”

是啊,我同意她所說的。

去哪裏,都是一樣的,隻要我們的靈魂還未找到歸宿,我們的軀殼在哪裏,又有什麽關係?

——摩托車飛快的掠過每一條街道,我的後座上,卻多了一個女孩。

她沒有戴著頭盔,因為我隻有一個頭盔,所以當她烏黑的秀發,在風中飄揚起來的時候,顯得很美。

就在剛才,我請假了,3個月以來的頭一次請假,張主任順利的同意了。

為什麽要請假?

因為她,關穎。

今天,我不想讓她獨自一個人。

她告訴我,她已經無處可去了,她沒有住處,沒有行李,甚至沒有一件衣服。

我告訴她,我的家裏還有一個房間,如果她願意的話……

她爽快的點點頭,露出兩個酒窩——我這才發現,她笑起來的時候,蒼白的臉上,竟有兩個酒窩。

“你是不是經常叫女孩子去你家裏住啊?”

她在摩托車的後座上,大聲的對我喊道。

我聽到了,卻當做什麽都沒有聽到,“呼呼”的風聲掠過,我又加速向前駛去。

雖然她會這樣問我,但是我知道,因為地鐵中的事情,她和我之間已經有了一種信任。

——電梯門打開的時候,正前方的牆壁上寫著“18樓”。

我們到家了。

開門,關門,我和她站在空**的房間裏。

——我自己一個人,住128平米的寓所。

這房子是我朋友的,他也是攝影師,在英國;如果不是因為他,我還沒有這份工作。

關穎脫掉鞋,赤著腳,在整個房子裏亂竄,這裏看看,那裏看看,活像隻可愛的水鳥……

她顯得有些興奮,有些開心,她肯定想不到,我住在這樣的房子裏。

她眨著大眼睛說道:“這房子真大,真幹淨!”

我笑著點點頭,的確,我討厭髒,所以我的房子很幹淨。

“這就是我的房間嗎?”

她興奮俏皮的指著我的床說道。

我笑著搖了搖頭說道:“不是,那個是我,對麵的才是你的……”

我指著走廊另一邊的房間。

她顯得有點掃興,也有點不好意思,然後她轉身向另一個房間走去。

兩個房間的門是正對的,一個陽麵,一個陰麵,一個是我的,一個是她的。

她的房間裏,隻有一張床,一個空櫃子,甚至連被褥也沒有。

不過她還是很開心的說道:“我真的可以住在這裏嗎?免費的……”

我笑著點點頭,其實這對我來說,也是好的。

——一直以來,當我湊巧路過街口的酒吧時,我都會進去坐坐。

不管多晚,我都會要一杯啤酒,然後慢慢的喝掉它。

我喜歡獨自坐在角落裏,因為角落裏更方便些,更方便看著所有的人,更方便偷窺他們。

偷窺總是不好的字眼,但是每一個攝影師,都有點偷窺的欲望。

從某種角度上來講,攝影藝術就是人類滿足偷窺欲望的延伸。

深夜,酒吧裏最不缺少的,就是女人……

總會有女人來到我的身旁,坐下,她們和我一樣,在這座孤獨的城市裏,尋找著……

她們最終會來到我的房間裏,摩擦,喘息,眩暈,然後離開,留下潮濕的褥單和絲絲的香水味,還有深深的空虛。

——關穎什麽都沒有,她就像是空氣中的精靈,她現在需要依靠的,隻有我。

我知道她和她們的不同,我希望這隻可愛的水鳥,可以在我這裏修養好折斷的翅膀,然後重新飛回到那片既美麗又危險的大海上去。

現在,我情願讓她來依靠我——因為她很特別,因為我也很特別。

——這一整天,我們一起逛超市,一起散步,然後一起為她收拾房間。

她笑話我,冰箱裏隻有啤酒。

我也笑話她,她什麽都沒有。

我們聊天到很晚,她卻一直在聊我的事情。

我並沒有再問她任何問題,因為我知道,現在她需要忘記,而不是回憶。

——她回房間睡覺了,輕輕的關上了門。

我一個人坐在陽台上,手裏的香煙忽明忽暗的燃燒著。

煙,總是最好的朋友,它會在你失落和無助的時候,燃燒自己,為你帶去短暫的精彩。

所以,我離不開煙。

酒呢?

酒更像女人,當你清醒的時候,她會讓你產生幻覺,然後情不自禁的沉浸於此,不能自拔。

但是當你喝得太多的時候,你不得不把她們再吐出來,頭疼,惡心,無休止的折磨著你。

然後,你又清醒過來,再次,迫不及待的喝下她。

所以,我也離不開酒。

現在,這兩位最好的朋友,都在我的身邊。

夜,包圍著我,讓我想起這兩天發生的事情……

帶著笑容的女屍照片,可疑的《屍體解剖報告》,幻聽一般的低沉人聲,還有地鐵裏輕生的女孩……

所有事情之間,好像有一種聯係,但是我又覺得非常模糊,難以觸摸得到。

也許現在並不是時候,並不是一個可以好好思考問題的時候。

我現在需要的,隻是休息——我已經兩天沒有合眼了。

昏昏沉沉的狀態,又有什麽能想得明白呢?

我將自己拖進了房間裏,關上門,倒在床墊上,瞬間,昏死過去……

——“啊!”

一聲尖叫,撕破了我的噩夢。

當我從床墊上突然坐起來的時候,我的腦子渾渾噩噩,我甚至不知道此刻,我是在夢裏,還是在現實中。

但是下一刻,尖叫聲再次響起,它就像一把利刃,一下刺穿了我的心,讓我不寒而栗。

“不好,是關穎!”

一個念頭閃過,我奪門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