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拂與關關心中納罕,李夢樓去世之時,遺體應在琴築之上,後來琴築坍塌,便應該落在水裏,若是被南宮適擊落水中,遺體也該飄浮上來才對。

可是千尋萬尋都沒一點兒影子,遮莫三位巡使铩羽而歸,生怕交不了差,雖然身上受傷,卻還有閉情逸致將李夢樓的遺體搶運回去報功了?

兩人正納悶間,關關忽地手指水麵,臉現喜色。道:“你看!”

段拂順著她手指看去,隻見水麵上飄著一截三尺來長的蘆葦,頭尾光滑,似是被人掐下來的。

他自小生長深山,雖然也善鳧水劃船,卻對水上的玩意兒通曉不多,對關關所說的茫然不解,問道:“怎麽啦?”

此刻關關的一張俏臉上陰雲一掃而空,有若花朵怒放,拍掌笑道:“太好了,爹爹他沒有死!

段拂心頭一喜,道:“你怎知道?”

關關道:“爹爹號稱天河主人,水性之精,天下無雙,這蘆葦分明是他潛在水下,用以換氣的。

“否則這蘆葦即使已被燒著,也不該掐頭去尾,兩頭光滑的對不對?”

段拂聽她說得有裏,精神一振,長聲叫道:“嶽父!嶽父大人,你在哪兒啊?”

關關也跟著嬌聲喊道:“爹爹!我是關關!你在哪兒啊?”

兩人的聲音自水麵上滾滾傳了出去,可是四周寂寂,哪裏有半點回應?

喊了半日,兩人終於絕望,均料想李夢樓想必已離開琴築,藏身到別處去了。

關關將小舟靠岸,她熟識道路,帶著段拂一處一處尋了過去。

那天河水塢占地極廣,除了水上亭台,陸地樓閣也自不少,兩人這一番尋找足足花了三十多個時辰,卻非但沒有尋到李夢樓,連一個家丁傭婦的人影也沒有見到。

想是見到火起,四散逃命去了。

霎時之間,偌大的天河水塢隻剩下了他們兩人,關關心上驀地湧起一陣淒涼。

這樣一來,兩人心情雖不如適才那般沉痛,剛剛舒展開的眉頭卻也重新皺了起來。

關關想的是爹爹究竟在哪裏?段拂知道李夢樓未死,便不甚惦記,這時想的卻是另外一件事:

師傅為甚麽非要致我於死地?

難道隻為了我這一件事做得不合他心意?

七月初七日,金華府。

金華府轄下有一座普寧縣,普寧縣轄下有一座揭陽鎮,揭陽鎮地處浙北要衝,雖隻是尋常鄉鎮,卻較一般府縣都更加來得繁華熱鬧,富足非常。

揭陽鎮上客棧極多,最大的一家取個名字叫做“安平老店”。

這個“老”字取得名副其實,自宋代中期,這座店便開在此處,此後雖飽經兵燹戰火,幾易其主,“安平”兩字招牌還是保留了下來。

到得這一輩的宋三郎手中,他是個生意精到了家的人,索性在隔壁開了一間酒館,仍以“安平老店”命名,數年之間。

生意增長了一倍還多,把個宋三郎和他的胖老婆笑得成日價合不攏嘴,一個瘦的更加瘦,一個胖的更加胖了。

這一日黃昏時分,安平老店的夥計頭兒沈六兒正自滿麵堆歡,站在店門口長聲吆喝,延攬生意,忽聽得一個低沉然而好聽的聲音問道:

“敢問大哥,可還有寬敞幹淨的上房麽?”

沈六兒抬眼觀看,隻見麵前站定兩人,年紀均在弱冠上下,又都作文士打扮。

左邊一人氣度沉凝,生得雖稱不上怎樣英俊,可是雙目光芒炯炯,別有懾人之力,右邊那人卻唇紅齒白,俊秀無倫,可惜是個男兒身,若是易作女妝,定當是個絕色佳人,連此地百十裏有名的美女也都要被他比下去了。

他見生意上門,臉上皺紋當即加多了兩成,笑道:“原來是兩位相公,可是要上京科考的麽?

“您二位來得正巧,我這裏還有兩間上房。

小店是老字號,包你寬敞,包你幹淨。請隨我來。”

左邊男人衣袖一揚,甩出一錠銀子,淡淡地道:“先給我存在櫃上。”

沈六兒用手一掂,覺得沉甸甸的,連忙哈腰笑道:“是是,兩位相公請。我叫沈六兒,是小店的夥計頭,兩位有什麽事盡管吩咐下來,凡是小人辦得到的,一定盡力,一定盡力!”

那兩人聽他舌燦蓮花,一張嘴好不利落動聽,微微一笑,跟在他身後進了店門。

這兩人便是段拂和他的未婚妻子李關關了。

他們那日在水塢耽了些時候,知道不可再留,當下換過兩套衣衫,常了一些銀兩銀票,啟程向東南行來,準備要到福建延平府“江南五俠”的老五“好為人師”薑紅雨的府上暫避一時。

一則打聽李夢樓的下落,二則唯恐司徒水照也對他下手,勸他暫避一時。

不一日趕到這揭陽鎮上,眼見天色漸黑,便來此投宿。

兩人將隨身包裹放入房中,忽覺肚腹中“咕咕”作響,原來卻是貪趕路程,饑餓已甚。

沈六兒一見暗喜,力勸兩人到隔壁酒館中用酒用飯。

他見兩人出手大方,情知這頓飯若吃得好了,說不定還有一筆外快好賺。

段拂與關關餓得狠了,也希望快點吃些東西,當下欣然答應,到了隔壁酒館,擇了一處僻靜的座頭坐了下來,點了一碟天下聞名的金花火腿,一碗肴肉,幾個陳紹。

廚房早得了沈六的關照,三下五除二將酒菜弄好,關關素不煙酒,段拂自斟自飲,無一時酒意潮湧,雖然玉人在旁,也禁不住愁上心頭。

正在此時,一個嘶啞難聽的聲音在麵前響起:“兩位相公請行行好,可憐可憐我罷!我已經幾天及沒吃東西啦!”

段拂與關關抬頭望去,隻見麵前站著一個中年乞丐,胡子拉碴的,也看不出究竟多大年紀,一身破衣,雙肘雙膝都露在外麵,麵色蠟黃,確是幾天沒吃東西的光景,身上還散發出一種古怪難聞的味道。

關關雖是富家小姐出身,但素來心地良善,憐老恤貧,見這乞丐如此慘相,當即便要分些吃食與他,旋即想起自己兩人有事在身,這乞丐路道不明,當下望向段拂,看他如何處置。

段拂也有幾分疑心,雖然這乞丐看去甚麽破綻,但也唯恐有人設下甚麽機關。

當下微微一笑,端起剩下的半碗肴肉,笑道:“既然如此,老兄請罷!”將手一推碗邊,那隻青瓷花碗挾帶微風向那乞丐臂上撞去。

這一撞後麵藏有變招,隻要那乞丐伸臂一格,花碗便會立時轉向,點他前胸穴道。

哪知那隻碗離乞丐臂旁已不及二寸,那乞丐仍舊茫無所覺,隻是滿麵堆歡,望著碗中的肉大吞饞涎。

段拂伸左手在碗沿輕輕一搭,將這招化解,輕輕將碗送到乞丐手中。

那乞丐渾不知自己適才已由生到死,由死到生地走了一個圈,也來不及道謝,一屁吸坐在地上,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

這時那沈六兒剛剛招呼完一桌客人,眼光在這邊一瞥,不禁大怒,“騰騰騰”幾步邁了過來,夾手奪過乞丐手中的肉碗,擲在地上,喝道:

“王四混,你他媽的長不長眼睛哪?放這家夥進來,誰見了這副髒樣能吃得下飯?還不給我滾?”最後這句話卻是對那乞丐說的。

門口那被稱作“王四混”的夥計急忙跑了過來,想著沈六兒滿麵堆笑地道:

“六哥,對不住您了,我適才在街上見了一個漂亮姐兒,看愣了神,一眼沒照顧到,就讓這花子溜了進來,下次不敢!下次不敢?”

沈六兒,“哼”了一聲,不再言語。

王四混回過頭來,見那乞丐仍趴在地上撿灑出來的肉吃,頓時火往上撞,破口罵道:

“你奶奶的死花子,還不快滾,向那乞丐臂部上踢去。”

腳到中途,忽

然一輕,已被人穩穩托住。

王回混嚇了一跳,抬眼看時,卻是那位適才自斟自飲,眼皮也不抬的書生相公。

隻聽他淡淡地道:“這碗肉是我請他吃的,人也是我請他進來的,你這樣做就是不給我麵子了?”

王四混隻覺他手指輕輕一動,自己腿上便如套了一道鐵箍一般,哪裏還敢倔強?勉強笑道:“是是,是是。”

沈六兒見風頭不對,連忙出來打圓場,滿麵堆笑地道:

“相公請他,咱們自然沒有話說,不過……可是……他在這裏,的確有礙小店的觀瞻,相公您如果不介意的話,叫他到門外去吃,您看怎樣?”

段拂微微一笑,雖對這兩人的市井俗態難以忍受,但想到做生意的也有自己的規矩難處,他又軟語商量,倒不便再說甚麽了,於是將手鬆開,道:

“既然如此,好罷!再給他一分肴肉,算在我的賬上。”轉身又坐了下來。

沈六兒見場子圓了下來,連聲道:“那是那是,相公您樂善好施,積德行善,天下少有,天下少……”

一麵恭維段拂,一麵用足尖踢踢地上的乞丐人道:

“花子,算你走運,這位相公賞你一口飯吃,快走罷!”

那乞丐撿起最後一塊肉塞在口中,爬起來施了個禮,含含糊糊地道:

“多謝……相公……”

轉身踉踉蹌蹌地向外便走,沈六兒昂首挺胸地跟在後麵。

走出幾步,那乞丐足下一滑,向前踉蹌幾步,終於立不住身形,一下撲倒在地。

無巧不可,雙手正按在一個客人的鞋子上。

他雙手又是油膩,又是泥汙,一按上來,此人的這雙緞麵軟鞋登時不成模樣。

這人卻是一個壯漢,滿身肥膘,一臉橫肉,生相甚是凶惡,一望便知並非善類。

他一見乞丐弄髒了自己的鞋子,登時勃然大怒,探手將乞丐從地上提了起來,喝道:

“臭花子!活得不耐煩了,敢弄髒你家趙大爺的新鞋子,要性命的快快賠來!”

那乞丐有如小雞般被提在手中,嚇得全身哆嗦,半晌才顫聲道:

“大爺,我不是有心的……我……我賠還不起呀……”

那沈六兒久在地方,識得這壯漢乃是揭陽鎮上頭一號厲害的人物,名叫趙天爵,有個渾名喚作“鐵臂震八方”。

家中饒有資財,又喜使拳弄棒,平素橫行鄉裏,無人敢惹,那是白已久想巴結卻巴結不上的人物,他精熟攀高校,拍馬屁之術,見此良機,哪肯放過?

抬手一個耳光打了過去,口中喝道:“臭要飯的!趙天爵趙大爺你都敢碰,趙大爺這雙鞋少說也值得五兩銀子,你的髒手一摸。還用要麽?快快賠來……”

那乞丐吃了一掌,苦著臉道:“我……賠不起……”

趙天爵見有人出頭,意氣更盛。

他平生最愛的便是欺侮這等毫無還手之力的人,沒事尚自要去撩撥人家,何況如今有人自動送上門來?

當下提起拳頭,喝道:“不賠也罷,吃我一拳……”

拳出如風,向那乞丐麵門打去。

拳頭堪堪打上那乞丐的臉,趙天爵隻覺眼前一花,拳上被甚麽東西一推,那隻拳頭突然其疾無比地拐個彎來,卻哪裏躲得開?

這一拳正中鼻梁中間,他“哎呀”一聲彎下腰去,已是鼻血長流,又酸又痛。

等他拾起鮮血淋漓的臉來仰麵上望,隻見一人負手而立,微笑著看他,正是適才賞飯的那位書生相公。

趙天爵在揭陽鎮上橫行慣了的,幾曾吃過這樣大虧?

即使這拳並不甚重,眾位鄉親眼睜睜地在這裏看著,麵子上可如何下得來,他是個莽漢,也不想想人家輕輕撥便能將自己的拳頭打上自己的臉,功夫不知比自己高出多少倍,隻管虎吼一聲,便要上前廝拚。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