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他們太低估胡六奇的心地了,他為了達到自己的目的,自然是能做得多像便做得多像。

這兩個人對他來說,就好像兩條狗一般,殺了也殺了,哪兒有甚麽關係?

在最後這一刻,他或許明白了,或許還不明白,隻是無論怎樣,這一掌拍上了頂門,一切都已經晚了……

胡六奇斃了二人,呼地吐出一口長氣,但麵上神色悲戚,目中如欲流下淚來,半晌才道:

“這錢獨鶴跟了我不少年頭,一向也都是規規矩矩的,餘人傑更是我近兩年收歸門下的徒弟,我對他們一向信任有加。

“誰想到知人知麵不知心,這兩人一離了我的眼皮子底下,竟如此胡作非為!唉!你們自尋死路,須怪不得我!”

伸出袖子擦了擦眼睛,做出一副痛心疾首之狀。

段拂二人看在眼中,對他這種“大義滅親”的舉動既感欽佩,又覺同情,當即上前幾步,一左一右將他扶了坐下。

段拂道:“胡伯伯,這兩人都是敗類,死不足惜,也犯不著為他們傷心。”

胡六奇點點頭道:“你說得是,現下大事已了,我也倦得很了。

“你同顧姑娘分開了這麽久,必有許多體已話兒要說,我這糟老頭子不在這裏礙手礙腳啦,早點兒歇著罷!”

說著話咳嗽一聲,丁同等四人進了來,見了錢、餘二人屍首,不免一驚。

胡六奇橫了一眼,四人會意,將錢、餘兩具屍首抬了出來,又打來清水收拾地麵,請胡六奇乘上軟轎,抬了他直向後堂去了。

段拂與顧湄恭恭敬敬地將胡六奇送出門口,目送著他的轎子消失在視線之外。

這時人聲全無,四周寂靜,偌大的中堂之上隻剩下了他們兩人。

兩人脈脈對視,忽地,顧湄“嚶嚀”一聲,轉身投入段拂寬厚溫暖的懷抱之中。

兩人相抱相擁,相依相偎。

隻覺得縱然天塌地陷,山崩海嘯也再難將自己與懷中之人分開片刻,心頭又是激動,又是甜蜜,一時不由得癡了。

良久,顧湄抬起臉兒來,低聲道:“你叫做段拂,是麽?”

段拂笑道:“是啊!怎麽又想起來問這個?”

顧湄狡黠地一笑道:“那你多大?”

段拂道:“聽胡伯伯說,我兩年前下山時二十一歲,今年該是二十三歲罷!”

顧湄笑道:“這麽說來,我癡長一歲。還是你的姐姐呢,你會叫我做姐姐麽?”

段拂見了她嬌媚可喜的神情,聽著她柔和宛轉的語聲,不由得回腸**氣,意盡魂銷,柔聲道:

“我怎麽會叫你做姐姐?你大我一歲也好,大我十歲也好,這一輩子是叫你‘湄兒’便了。”

顧湄偎在他寬闊的懷抱之中,聽了這情情款款,愛憐無比的話請,不由得又羞又喜又驚,長長的睫毛撲閃來撲閃去,心頭如有一頭小鹿怦怦亂撞,不禁想道:

若是能聽你叫我一輩子“湄兒”,那真是換個神仙也不做了!

過得良久,顧湄才又道:“拂弟,你上山來時並不知自己與胡伯伯的淵源,是麽?”

段拂奇道:“我當然不知,那怎麽了?”

顧湄垂淚道:“你來君山,那是準備要以一人之力對抗整個丐幫的了。

“你為了我……從來沒有一個人對我這樣好過,為了我可以不在乎勝敗榮辱。

“甚至也可以不在乎自己的性命……我……我……”

她生長一世二十七年,嚐到的都是辛酸苦楚。

看見的都是爾虞我詐,幾乎已對人心失去了全都期望,這時想起段拂如

此真心待已,不由得感動之極,伏在他的肩上,“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段拂輕護她的肩膀,意示安慰,忽地腦中靈光一閃,想起傅洛兒還在山下等待自己去接她,不由“啊也”一聲,叫了起來。

顧湄嚇了一跳,問道:“怎麽啦?”

段拂道:“跟我下山罷,我帶你去見一位朋友!”

扯了顧湄的手,飛奔出去,這時外間威風冷冷,顧湄隻覺足不點地般飄飄而行,有如禦風滑翔一般,清爽之極,適才心中的狐疑一時也來不及問,隻盼他就這麽牽著自己的手,一生一世地走下去。

段拂一路上向她講起自己的“身世”。

胡六奇這人既是天生的好演員,更是一流的編故事好手,他捏造段拂身世,小半是通過鄧九公得來,大半卻均為杜撰,隻是編得若合符節,中情中理,使人聽了,不由不信。

顧湄也聽得一時喜,一時悲,不知說甚麽才好。

兩人疾奔半晌,已到了君山之下,傅洛兒居住的那家客棧也已遙遙在望。

段拂微笑道:“湄兒,你猜我帶你見的是個什麽樣的朋友?”

顧湄笑道:“我也正奇怪著呢?這麽神秘兮兮的,我怎麽猜得到,莫非還生了三頭六臂不成?”

段拂笑道:“三頭六臂是沒生,不過也要你絕對想不到……”

一句後還沒說完,前麵傳來一個銀鈴般的聲音:“你回來啦!”

顧湄沒料到他口中的“朋友”竟是個女子,聽這口音怪異,一驚之下,閃目觀看。

一個金發碧眼,顏若春花的少女正向這邊跑來,口中發出溪水撞擊般丁冬作響的笑聲。

這時正是四更天時,趁著微青的晨曦,她就好像一隻早起的鳥兒般歡暢而美麗。

那少女幾步跑到近前,情不自禁地縱體入懷,在段拂頸項上吻了一口,巧笑道:

“你可終於回來啦,這一夜可把我擔心得要死!”

顧湄眼見這少女如此古怪美麗,對待段拂又是這等親熱無忌,不禁心頭大震,呆在當地,耳聽段拂道:“瞧瞧你,一雙眼睛紅成這樣,敢莫是一夜沒睡麽?”

那少女笑著用一種生澀然而動聽的聲音道:“你不也是麽?”

段拂笑道:“是啊!不過也總算不虛此行,終於大功告成。

“我這位朋友終於是救出來啦,來,我給你們引見引見!”

他見了傅洛兒布麵紅絲的眼睛和她見了自己那副欣喜若狂的神情,不禁想到:

這小姑娘待我倒是真好!

轉過頭來,剛要將顧湄和傅洛相互引見,卻見顧湄臉色慘白,牙齒咬著下唇,一副沮喪之極的樣子。

他還未明白為何有此,連忙關切地道:“湄兒,怎麽啦?不舒服麽?”

顧湄強自笑道:“沒有,我事兒。”

段拂興致勃勃,並沒留意她的神情,笑道:“這是傅洛兒,是我新結識的好朋友,她是英吉利國的人。

“這是顧湄,我這次上山救的便是她了。你們多親近親近。”

英人禮節,對未經介紹的陌生人一般並不主動打話,以故傅洛兒雖見了顧湄在旁,卻也一直不便開口。

聽得段拂介紹,連忙上前親親熱熱地拉住顧湄的手,口中笑道:

“原來你是湄兒姐姐,生得這樣美,怪不得他整天惦記著你。

“又這樣不顧命地去救你!換作是我,我也得一樣地做呢!”

顧湄聽她這般誇她,略覺舒暢,但心中苦澀終於難以消除,勉強笑道:

“你也美得緊哪”說了這句話,終於再忍不住淚水,撲

簌簌地落了下來。

段拂看在眼中,又是迷惘,又是焦急,忙道:“湄兒,你怎麽啦?”

顧湄幼入青樓,久曆風月,對於男女之間的事兒早已如老僧得道,坐照禪機,心中片塵不起,但自與段拂相逢以來,不知怎地,一顆芳心猶如百丈遊絲,輕輕飄去,死死地纏在了他的身上,自己的全身全心也都給了他。

她癡情方熾,便被錢、餘二人擄走,這些日子在丐幫力抗強暴,雖然保得清白之身,卻也心力交瘁,精疲氣盡,身在絕望無助之中,不免想象段拂薄情無義,把一顆心灰了一半。

豈知今夜乍見,原來段拂不惜冒性命之危,獨闖丐幫來救自己,刹那之間,對段拂的愛意十倍百倍地增了上來。

這一減一加,尤使她心靈的承受力極其脆弱,適才她耳聞所見,已知這異國的美麗少女與段拂淵源非淺,不禁心頭酸楚已極,想道:

呀!我隻道天下還有他是個好男人,卻原來也是風流成性,拈花惹草,竟連外國丫頭也搭上了!我……我恁地命苦……

一瞬之向,她的心中轉過了數十個念頭,自怨自艾,自責自恨,又是沮喪,又是絕望,她本來不是個小氣姑娘,當此特異情形之下,竟然難以自製,聽得段拂溫情款款地問起自己,不免怒道:

“我怎麽啦,我好得很!你既然有那麽多好朋友,何苦又來救我?”

她話才出口,便覺後悔,俏臉登時漲得通紅,可是也已不能收回,雙手掩麵,“嚶”的一聲哭了出來。

傅洛兒天真爛漫,對這等男女之情在解與不解之間,隻隱約猜到顧湄發怒哭泣的緣由,愉愉地拽了一下段拂的衣角,低聲道:“是我惹她這樣麽?”

段拂甚是尷尬,低聲道:“不幹你事,是我不好。你且等我一刻,我勸勸她就來。傅洛兒吐了吐舌頭,退到一邊去了。

段拂摟著顧湄的雙肩走向一邊,擇了塊大石坐下,將自己獨闖丐幫長沙分舵、巧遇傅洛兒,兩人遭錢獨鶴炸藥暗算,墮入石窟,最後出死入生等事向她講了一遍。

傅洛兒的身世來曆也都說了,未了道:

“這小丫頭無依無靠,連一個可仗恃的親人也沒有了,因此定要跟隨於我。

“她雖待我甚好,我對她卻隻有兄長愛護妹妹般的感情。

“湄兒,你我一見鍾情,我就是寧願性命不在也會護得你周全,你又何必多心?”

顧湄垂頭不語,過得片刻,忽地破涕為笑,柔聲道:

“是我的不是,其實這外國的小姑娘這般美麗,又是天真爛漫,我也喜歡她得緊呢!

“剛才我是一時想得岔了,你莫要見怪!”

她這番話說得誠摯異常,段拂不禁大喜,笑道:“我怎會見怪?你不來見怪我,我已經是謝天謝地。高叫‘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了。”

他這句話意含雙關,暗中也指顧湄‘妙手觀音’的綽號。

顧湄臉一紅,盈盈一笑,一場小小風波消於無形,兩人的情意卻更深了一層。

兩人攜手過來,傅洛兒見段拂轉眼間便將顧湄勸得滿麵春風,也不知他用了甚麽法術,詫異之餘,見兩人和好如初,不自禁地為他們歡喜。

這時顧湄對她再無芥蒂,上前拉住她手,二女親親熱熱、咭咭呱呱地說笑起來,直到旭日東升光芒普照。

三人都是一夜未眠,這時才覺困倦,各自睡去。

這一覺從清晨直睡到傍晚,醒來時候,日已偏西,射在洞庭湖的水麵上,正是浮光躍金,波瀾不驚,上下天光,一碧萬頃。三人見了這等奇麗景色,不禁大有憑高臨風,榮辱俱忘之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