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往事
隆平帝並非以儲登位。也就是說他不是規規矩矩的被立為太子,然後繼位為帝王的。
先帝七個親生兒子,被立為太子的是最小的一個兒子。
先皇後原本膝下無嗣,唯獨人到中年突然有孕,曆經千難萬險誕下一子。先帝和先後伉儷情深,這小兒子自然是被他們寵到了天上去,請來最高明的武技師傅,最淵博的學士教導。在先皇後病重之際,七皇子當即被立為太子。
那個時候七皇子不過才是十來歲的稚童,而他的六個哥哥,除了老六與他是同年出生,剩下最小的也比他大四歲。先帝是知道他這些兒子的,除了老六老七出生晚,被他和皇後嬌養在了深宮,剩餘哪一個沒有見過沙場血戰朝堂傾軋,沒有一個不是雄才大略人中英傑。
擔心皇子們都留在京城會勾結朝臣黨派征伐不斷,在皇後仙逝儲君初立的那一年就把五個大些的兒子都封了出去。
將五個兒子分封在邊疆,既可守護國土又可以藩屏都。並且五人相互牽製,在沒有一個人擁有絕對優勢實力的時候,小兒子的帝位該是安全無虞的。
老五……是他特意封到雲貴去的,雖然有些對不住這個兒子,但不把他封的遠一些,他不安心。
無他,如果沒有小兒子的存在,這第五個兒子,本該是他理想中最完美的繼承人。隻是人心都是偏的,雖然小兒子任性了些,並不是十分適合做一個帝國的皇帝,但是稍加打磨,也應當能夠守的住這個江山。
三年孝期過去,幾個兒子回京祭母除服,他這才想起來,老五都弱冠了……卻還沒有成親。
出於對五兒子的愧疚,在老五來求娶容國公嫡長女安瑾玨(同“決”)的時候,他幾乎是稍加思索,就同意了。令他驚詫的是,賜婚的聖旨還沒下去,身為太子的老七也來求娶容國公嫡長女了。
他一下子就怒了,帝王多疑,容不得他不猜忌。不論是太子恃寵而驕想要欺辱兄長,還是老五捷足先登奪了幼弟所愛,都不是他能夠容忍的。而且為了一個女人,兩兄弟要反目成仇嗎!那個女人想做什麽,或者說那個女人背後的容國公府想做什麽!
容國公府的嫡長女嫁給老五,隨他去了封地倒也翻不起什麽風浪,若是嫁給太子做太子妃——主少臣疑,外戚幹政,他已經可以預料到他死之後這朝堂是怎樣一副境況了!況且天子金口玉言,說出的話哪有反悔的道理!
當即下旨賜婚五皇子和容國公嫡長女安瑾玨,擇吉日完婚。
五皇子段鈞和容國公嫡長女安瑾玨成親的那一日,喜慶的嗩呐聲吹吹打打的幾乎響徹了半個京都,穿著大紅喜袍的五皇子騎在高頭大馬上,麵若冠玉,英俊挺拔。十六抬的大轎抬著新嫁娘,後頭跟著整整一百零八抬的十裏紅妝,一路上不知惹來了多少人豔羨的目光。
這一場婚事一直被京中百姓傳為美談。直到四年後,宮中傳來開元帝重病召諸王進京侍疾的消息。所有溫暖瑰麗的色彩才在一夕之間幻滅,露出深淵之下陰沉冰冷的真象。
“稟王爺,前方即為羽陽侯府,王爺和王妃可要過去歇息?”鐵甲侍衛騎馬到車隊最精致華貴的馬車旁,抱拳請示。
一隻修長的手掀開了車簾,車內的男子蟒袍玉帶,麵容沉穩,婦人明豔華貴,氣質非凡。
“王妃?”他征求了一下自己妻子的意見,王妃帶著些微貼心的笑意輕聲說道:“王爺做主便是。”
“好,那便過去叨擾一下吧,也順道看看林老爺子,先派人過去和老侯爺打個招呼。”
車簾垂下,五百輕騎護著這倆設有靖王府標誌的馬車向海棠山莊駛去。
開國已有三十餘年,天下大定亦有十數年,林家原為滬杭一帶世家大戶,樹大根深,曾以舉族之力助奪得江浙兩地,有從龍之功。登基為帝後,親封林家家主羽陽侯,五代之內世襲罔替,享盡尊榮。
老侯爺和侯夫人早早就開了侯府中門,等在侯府門口恭迎靖王大駕。如今是正是海棠花開的季節,靖王一行人就被安排進了侯府中風景最盛的海棠院。
院子裏栽滿了海棠,嬌豔明媚,繁花勝景,淡香怡人。一樹重重疊疊海棠之下,靖王妃一襲淺藍深衣,熟練的在給靖王泡茶。
“王爺,別太憂心了,陛下一定會好起來的。”她微笑道。
段鈞深深的看著他的妻子,仿佛要把她的身影鐫刻到心髒裏,他輕輕搖搖頭:“父皇這回怕是真的無力回天了……”
他的父皇英明一生,怎麽會在自身病重,儲君力弱的時候召諸子回京呢?
擁兵一地的藩王,與年輕稚嫩的太子……在這種敏感的時刻,匯聚京都,真是想想都能預料會發生什麽……這個開辟了一個朝代的皇帝是不願在生命的最後關頭,還讓他的兒子們有所損傷的。
召諸王進京侍疾的消息就怕是……太子發出來的啊。
安瑾玨輕輕握住她丈夫的手,輕聲說道:“是禍躲不過……妾身總是陪在王爺身邊的……”
“瑾玨……”他的手撫摸上妻子的臉龐,指尖卻在顫抖,眼中痛苦莫名。
“王爺,崔先生求見。”侍衛進來稟報。
“王爺,妾身先退下了……王爺勿要憂思了,保重身體。”她走出庭院,右手輕輕撫上自己的小腹,臉上的神色逐漸堅毅。
在不遠處的景和院,曾經的閨中密友,如今的世子夫人正在等著她。
崔厚成步入海棠院,在靖王座下俯首稟報:“王爺,探子已經探明了……埋伏就在入京的官道上……整整四個千戶所的兵力……”
靖王許久都沒有說話,隻是定定的看著手中的那杯茶。
崔厚成忍不住催促道:“形勢一觸即發啊王爺……還請王爺早做決定!”
他的額頭“咚”的一聲磕在地上,靖王捧住茶杯的手就是一顫,那杯珍品的西湖龍井就傾瀉在了桌子上。
“先生何必非要逼我……”崔厚成聽見他主子沙啞艱澀的聲音從頭上傳來:“逼我……親手將自己的妻子,葬入絕境。”
“王爺……”他抬頭,卻隻看見了一片踉蹌的衣角。
侍衛攔住他,向他比了個噤聲的手勢,示意他莫要追了:“先生……王爺哭了……”
世子的院中,靖王妃正慎而重之的將自己脖子上貼身佩戴的一塊玉佩取下,然後用力把它磕成兩瓣,將其中一瓣交到世子夫人手上,握緊她的手說:“若你還念著你我近二十年的情分……就幫我一個忙。”
“你若有難我是一定要幫的,你說吧。”
“此去京都是禍非福……”安瑾玨苦笑著搖頭,看著密友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來日若有人持著另一瓣玉佩來尋你……我求你一定收留他。一定。”
世子夫人緩慢又堅定的點了點頭。
日光消失在了官道的盡頭,寬闊平整的道路被鍍上了一層金邊,而不遠處的黑點長久盤桓,依稀可見其雄偉威嚴的輪廓。
然而夕陽開始沉沒,黑暗,即將來臨。
靖王府的車隊行走在官道上,靖王騎著駿馬走到了車隊的前列,旁邊一圈的親信護衛,從各個角度遮住了他的臉。
一個侍衛從馬車旁靠了過來,在“靖王”耳邊低聲道:“王妃說她已經知道了……讓您過去一見。”
雖然從遠處看著與段鈞有七分相似,但他轉過頭來,便明顯能夠看出臉上有修飾的痕跡,而且五官與靖王並不盡相同。
假靖王鑽進馬車,恭恭敬敬對安瑾玨行禮:“卑下見過王妃。”
“你叫什麽名字?”她的麵容完全看不出除了平淡之外的其他神色,仿佛麵前跪著的人不是頂著他丈夫的衣服和皮,而隻是隨隨便便的一個鐵甲侍衛。
“回王妃,卑下應德。”
“王爺……他還好麽?”
“請王妃放心,王爺一切安好。屬下們定會誓死護王爺周全。”
“那便好……你若是還能見著王爺,便替本王妃帶一句話……”
安瑾玨端坐在馬車內,左手撫上自己的小腹,右手攥緊了裙袍。
“你就說……君若無悔,妾定不悔。”
在官道的前後方和左右方,突然悄無聲息的出現了各一個千戶所的騎兵,呈包圍之勢截斷了這截官道與前後兩城的聯係。
這一截官道內,除靖王府的車隊外,還有其他車隊以及諸多百姓。
所有人都停了下來,恐慌在無聲無息的蔓延。
“勿傷王妃分毫,其餘活口一個不留!”為首的將軍下令道。
血色噴濺,屠殺開始。
精銳的騎兵對上手無寸鐵的百姓完全是一麵倒的屠殺,隻有王府的護衛可以讓他們折損一點人手。安瑾玨端坐在車內,聽著車外血液噴濺的聲音以及死前絕望的嘶喊聲,濃到遮掩不住的血腥味不斷地飄到鼻尖,她捂住嘴反嘔了一聲,麵色蒼白,但仍然強作鎮定。
層層的護衛散開,露出最後在重重包圍下的那個人,赫然便是本該在皇宮侍疾的太子段錦。
他優雅地推開馬車的小門,對著安瑾玨伸出手,溫柔笑道:“瑾玨,孤來接你了……孤早就說過,最後必會帶你回京都的。”
安瑾玨透過他,看到馬車外麵,血流成河。l3l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