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和世界都凝滯了好幾秒。
蘇沉掩飾性看向他們幾個, 合上邀請函深呼吸,半晌笑道:“不可能吧?”
蔣麓看完自己那份,自然接過蘇沉這份, 替他確認時很篤定:“嗯, 是你。”
從蘇沉被選中主角起, 他的人生展開方式便完全超過父母的認知範圍。
最初還可以關心幾句,和前輩們相處的是否融洽, 演戲累不累,後來再打電話或見麵,更多的隻能是多喝熱水, 記得防曬保暖。
其他的他們一概不懂,也沒法參與,還能置喙到哪一步?
如今視帝的提名函已經遞於眼前, 一切都震撼到令人失語。
蘇沉想笑又想搖頭, 把這張輕薄的紙再次展開,仔細讀其中的每一個字。
他的名字,就寫在最佳男主角的旁邊。
周金鈴發覺有些學生在好奇地往這邊看, 示意他們找個沒人的樹蔭細談。
她有些事要和他們解釋清楚,這些事非常重要。
如今《重光夜》已播出四部, 而且即將提檔播出第五部。
步調的驟然加快, 與老導演的猝然離世不無關係。
卜願在世, 這個片子可以慢慢磨, 所有複雜關係和資本立場都由他靈活掌控著,不會有錯。
可現在卜願不在。
他不在,一切就務必加快速度, 因為時間拖得越長, 變數越多。
第一部播出的隔年, 蘇沉提名並獲獎白玉的最佳新人獎,以及時都大學生電影節最佳人氣獎。
第二部和第三部,《重光夜》依舊斬獲最佳攝影、最佳導演等多個獎項,但顧慮到演員磨礪不足,以及過早獲獎會對業內輿論的影響,蔣麓和蘇沉都沒有得到對應的提名。
評委也一致覺得,還能有更多的上升空間,除了‘稱職’之外,他們還能有更加精湛的表現。
在這三年裏,他們作為主要演員一直有穩定出席頒獎禮,和各大合作方配合良好。
直到2009年,也就是今年春節之際,卜願逝世。
經過多方商議,《重光夜》第四部由江隼代為收尾,不僅延遲播出時間,且最終沒有送審評獎。
與此同時,兩位主演都沒有出席今年夏天的頒獎禮。
官方對這場缺席的解釋是,兩位忙於工作,行程衝突。
同時頒獎禮現場,也專門安排了對老導演的悼念環節,表示出極大的尊重。
行業內對此心知肚明,確實是製作方主動放棄送審,也確實是主演都沒有從悲痛中緩過來,不可能在這種時刻正裝出席。
“——但凡有任何異常,娛樂新聞會把噱頭擴大數倍。”
周金鈴從包裏取出筆記本,給他們看自己剪貼的報紙內容。
“所以在你們潛心拍戲的這一年,明煌的輿論戰一直很困難。”
“輿論戰?”
蘇沉看向父母,後者微微點頭,對這一切都非常清楚。
“老導演走之後,業界爭論其實非常大。”
經紀人提到這些,是為了向他們說明這個獎項的分量。
“按照老規矩,我們的樣片應該十二月送審,二月提名,四月或五月頒獎。”
“但這一次,輿論壓力實在太大了,一切都在跟著變動。”
蘇沉這一整年幾乎都沒怎麽上網,在封閉式劇組裏專注拍戲,對外界的紛亂一概不知。
他現在站在硝煙和戰爭的尾聲裏,憑著經紀人保留下來的諸多內容,重新了解這一整年的驚心動魄。
——自老導演離世之後,他們缺席白玉獎的頒獎禮,以及《重光夜》無提名,已經如連環雪崩般引爆了輿論。
“珍惜第四部吧,聽說劇組已經散夥了!不會有第五部了!”
“不是散夥,是導演演員統統換人,你想,蘇沉蔣麓他們都是老導演的人,新導演肯繼續用?搞不好要全部重新拍!”
“不是吧,連頒獎禮都沒有,我劇要完??”
對於完全不披露任何消息的第五部,觀眾們有五六成都抱有悲觀態度。
老導演不在,班底也不知道換不換人,誰知道會怎麽樣?
而且現在這個架勢,完全是樹倒猢猻散,爛攤子沒人收拾了!
筆記本上打印粘貼的許多截圖,都看得人後背發涼。
蘇沉從在劇組裏沉浸的安然裏回過神來,發覺他們走過了多危險的路程。
“是不是,除了網友這麽想,公司裏很多高層,還有投資方,也一直這麽想?”
鈴姐表情沉重,點了點頭道:“因為選用顏電做總導演,誰都不知道是賭對了,還是賭錯了。”
隻有老天知道,這部劇是被救活了,還是往爛片的道路上一去不返。
在這一整年裏,從投資方到總導演,無一不在諸多煎熬裏反複思索,竭力避開最危險的結局。
“他們把你們保護的很好。”
經紀人揉了下眼睛,再說話時也有些哽咽。
她這幾個月做輿論公關做到幾乎崩潰,好在把壓抑的負麵預測全部壓下,一點都沒有讓他們看見。
“我一直跟你們爸媽說,不要講任何外界的新聞給你們聽。”
“平時也盡量帶著你們拍戲學習,不要管外界網絡的壓力。”
“你們看,最後的結果,很好,對不對?”
這個獎,足夠洗刷許多人的恐懼。
其中有觀眾在大變故之後的悲觀和難過,有投資方的望而卻步,乃至振奮後續洽談的導演演員們。
“我跟你講過,當時第四部突然出事,很多導演根本不敢接。”周金鈴講到這裏時,還心有餘悸:“因為太容易砸了。而且隻要一砸,罵名會像雪崩一樣淹沒他們。”
“沉沉,小麓,不管你們這次得獎還是不得獎,一定要好好感謝你們顏導。”
“如果不是她出來頂著壓力拍完,還引導著你們拍的這麽好,我真不知道現在會是怎麽樣。”
蔣麓聽完她說的一切,回憶著顏電這幾個月故作輕鬆的笑容,在劇組裏大大咧咧的狀態,已經明白了全部。
“第五部加急拍完,而且提檔到下個月播,也不隻是為了評獎,對吧。”
按照舊有的速度,三四個月根本來不及製作渲染這樣海量的內容。
這次請動國內外特效工作室開足馬力,加班費給足晝夜製作,愣是在拍攝中期就完成了大半的剪輯後期。
九月初拍完,十一月底放映,聽起來簡直是天方夜譚。
“消息這兩天就會放出去,後續采訪也會不斷加量。”
經紀人抓住他們的手,進而握緊他們手裏的邀請函。
“你們都不是小孩子了,明白嗎。”
“你們不能做孩子了。”
她看著他們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一切都環環相扣,現在終於要落到你們這裏,一定要接好。”
你們的采訪發言,你們在劇裏的所有表現,都影響著這數百人製作團隊的未來。
你們和顏電一起救下第五部,也就是撈起了差點墜毀的《重光夜》。
從二月老導演離世到現在,每一步都走得艱難無比。但我們一直沒有把這些告訴你們,隻希望你們能把最佳狀態的表演獻給這部作品。
現在你們要明白,你們也許會是這一屆的最佳演員,也許不是。
但無論如何,對小孩的保護隻能到此為止。
你們要端正自己的位置,和我們一起扛起這一切。
蘇沉剛才還在笑,此刻再拿著這張薄薄的紙,有些喘不過氣。
“那如果,我隻是提名,沒有拿獎呢?”
“收視率是最後底線。”
周金鈴拍拍他們的肩,公司事務的手機剛好響起,打了個招呼快步離開。
蘇沉目送她踩著高跟鞋離開,又看向身側的環境。
他們站在高中校園裏,廣播裏是元氣滿滿的大聲加油,跑道上每個人都健步如飛。
氣球搖晃,笑聲不斷,一切都割裂到不真實。
他甚至還穿著校服,卻拿著本不會出現在校園裏的邀請函。
梁穀雲見邀請函的一角已經被掐的發皺,看得心疼。
“來,都給我代為收著,你們好好休息一下。”
她過去幫他們收好邀請函,用力抱了抱兩個男孩。
這兩個孩子在這一年已經一直過得很艱難。
十幾歲的年紀,先是恩師和至親撒手人寰,又要扛著悲痛和壓力演完劇本,能做到這一點,已經很不容易了。
氣氛僵滯時,有學生奔跑到他們麵前,很有禮貌地跟蘇家父母打了個招呼,然後笑著喊蘇沉。
“我終於找到你啦,等下兩千米要開始跑了,你還可以嗎?”
“如果身體不舒服的話,我們跟體育老師說一聲!”
蔣麓看向蘇沉,自然道:“他剛才有點過敏,現在好了。”
“誒?難怪眼睛有點紅,需要眼藥水嗎?”
“沒事,”蘇沉解開外套交給蔣麓,同體委往遠處走:“走吧,兩千米。”
他現在急需做點什麽,逃離這些。
此刻驕陽如焰,曬得人額頭發燙。
一行人順著跑道作助跑姿勢,體育老師舉起了發令槍,再三叮囑。
“保持勻速,不要跟體育生搶速度,安全第一明白嗎?”
大家哈哈直笑,亂糟糟地答應了。
槍聲啪的一聲炸開,所有人衝了出去。
四百米的賽道,一共要跑五圈。
蘇沉衝出去的一瞬間,感覺思緒在和身體漸漸分開。
第一圈。
他跑得很快,像是每一次拍刺殺戲那樣,拚盡全力去對抗一種毀滅般的危險。
他的腿抬得很高,步子又快又穩,氣息平穩到不可思議。
所有尖叫聲歡呼聲都變得模糊,眼前景象不再聚焦。
像是一瞬間逃離了那些責任,又溺水般再次沉入其中。
“你不可以再做小孩了。”
難道我還不夠配合嗎?
我是主演,所以劇組的生死也牽係在我身上?
如果收視率不理想呢?如果最後沒有拿獎呢?
可我為什麽不可以繼續做小孩?
第二圈。
他跑得酣暢淋漓,幾乎每個毛孔都充分張開,肺管運作到發燙。
他也許被人超過了,也許遙遙領先,這不重要。
汗順著額頭流到眼睫,被蘇沉煩躁地隨頭發一起往後捋開,他什麽都不想管。
奔跑,往前無止境地奔跑,速度再快一點,哪怕喘不過氣也好。
無非是劇組內外的恐慌而已。
這種恐慌像瘟疫一樣,自老導演離開以後就彌漫在報紙裏,新聞裏,人和人的眼神裏。
為什麽他沒有嗅到?
第三圈。
蘇沉猛地深呼吸,任由肌肉神經在燃燒般的狀態裏。
他的視野又清晰回來,能看見學校漫天的旗幟,還有揮手歡呼的許多人。
他突然進入一種極度清醒的狀態裏。
四肢在酸痛著反抗著,每一次呼吸都如同痛灼。
但遠遠不如他在劇組裏受苦的時刻。
登上高山雪原時的缺氧狀態,一次又一次墜入深水時的無助窒息。
威亞斷裂時猛然墜落的恐懼,在晨霧秋雨裏渾身發冷去望見龍的那一刻。
他還在不斷往前跑。
答案已經很清晰了,不是嗎?
其實,不一定是鈴姐刪帖有多快,公關速度有多好。
而是在這痛苦又疲倦到極點的一年裏,他喜歡上了蔣麓。
是連當事人自己都非常明白的,絕對禁忌的喜歡。
他因為一個不被所有人知曉的錯誤,躲過一場群體恐懼的雪崩。
在所謂的‘桃花源’裏,他隻用做兩件事。
好好拍戲,以及思考蔣麓喜不喜歡自己。
——直到被鈴姐棒喝敲醒。
這一醒,像是在得到金光閃爍的甜頭時,看見自己腳下的萬丈深淵。
第五圈跑到盡頭時,蘇沉突然想起顏電的笑臉。
她在這個劇組裏,看起來活的最像小孩。
三更半夜打遊戲,帶著全組出去吃自助唱K,每天都在哈哈大笑。
可隻有極少人知道,她扛下的才最多。
而他還天真地想過,為什麽顏姐不能留下來拍第六部。
紅緞帶被撞開的那一刻,兩側學生們歡呼尖叫。
“第一名!!”
“啊啊啊沉沉好棒!!”
“快快快扶著他走一走,不能馬上停下來——”
“今天太熱了,千萬不要中暑啊,我好擔心!”
有男生女生衝過來扶蘇沉往前走,體育男老師在旁邊看得納悶。
“哎?這個同學很能跑啊?高一幾班的來著?”
體力這麽好,不拉來特訓可惜了啊。
自然有人大驚小怪:“老師你居然不知道他嗎??”
“他?他是你們認識的學霸還是校草啊?”
“老師!!他是《重光夜》的主演啊!!男一號男主角!”
“重光夜……?電影還是電視劇?”
大夥兒一臉你是不是沒上過網,一邊探看蘇沉跑去哪兒了,一邊緊急給男老師補課,叭叭叭講這個劇有多好看。
蘇沉走完一圈,血終於緩緩回湧,臉頰酡紅。
好些女生圍著不肯走,拿了各式各樣的冰茶熱飲跟了一路。
蔣麓插兜出現,笑道:“要不分我一瓶?”
女生們乍一仰頭被帥得滿臉通紅,這才笑鬧著跑掉,不敢在大帥哥麵前多呆。
蔣麓一手被塞了七八瓶橙汁涼茶礦泉水,一手圈著蘇沉往回走,解釋說他父母提前回去幫忙審核合同去了。
蘇沉答了聲嗯,任由他架著自己,兩個人穿過吵鬧擁擠的人群,往校園的僻靜處走。
“剛才跑那麽快,在想什麽?”
“在想,謝謝你讓我有個早戀的苗頭。”
蔣麓笑著哦了一聲,不予評價,隻圈著他的肩膀,扶著他繼續走。
蘇沉累極,不再解釋自己這句話的意思。
蔣麓也不知道要去哪,領著他遛彎休息。
再開口時,仍帶著漫不經心的笑意。
“你有沒有發現,我們既不屬於學校,也不屬於劇組?”
“怎麽說?”
“劇組永遠都在換人。”
“平常的演員,其實不會被一個劇組鎖死這麽多年。”
他複述這些時,像一個囚犯再給另一個囚犯敘述外麵的世界。
“聞楓姐她們戲份再多,也是一年好幾個劇組來回切換,不會沉在一個故事裏出不來。”
蘇沉站定,同他一起立在梧桐樹下,開口反問。
“我們呢?”
“我們?”
蔣麓輕歎:“喜歡學校,喜歡劇組,但兩邊都沒法最終歸屬。”
“重光夜再好,也有散場的那一天。”
“活在這樣的泡沫裏,還要承擔這樣那樣的責任,完事被經紀人敲打一句,不能再做小孩了。”
我倒很想做一做小孩。
從有記憶那一刻開始起,就一直很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