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返回鏡頭前, 再次深呼吸著準備開始。
“燈光就位!所有部門準備!”
“Action!”
情緒發泄完之後,蘇沉整個人都抽空了很多。
他有一半的注意力能夠漂浮著不參與劇情,很方便後續的發揮。
蔣麓做了一個很對的選擇——把蘇沉先拉到安靜角落發泄完情緒, 徹底從元錦的角色裏解脫出來再繼續演。
導演們的鏡頭如同時光機器的滾動軸承。
被倒放的一切再度重播, 第一杯花酒被強灌進侍女嘴裏, 汙血噴濺而出,奄奄一息的人被無聲拖走。
元錦再垂眸而笑時, 有種賞花詠月的風雅。
“輪到你了。”
姬齡雙肩被死死卡住,一盞酒花遞至唇邊,他已是無路可逃。
他對上他的目光, 一方寒徹骨髓,一方從容閑逸,如同置身於兩個世界。
元錦指尖一掃, 輕輕比了個割喉的動作。
鐵甲衛猛然把花傾仰過來, 想要將酒液盡數灌入他的喉嚨。
姬齡劇烈掙紮時如被狠狠刮鱗的一尾活魚,有酒液劃過臉頰和下巴,淅淅瀝瀝地往下滴落。
可他被卡緊了下巴, 不受控製地被灌下毒酒。
——恐懼痛苦緊接著湧來,如同千百把尖刀劃穿姬齡的喉管肺腑, 要他痛到極致。
男人發出野獸般的長長痛鳴, 在劇痛中搖晃顫抖, 仍被幾人緊緊按住迫使著跪下。
他劇烈咳嗆著, 內髒破裂的血不斷地湧出來,氣息虛弱到每次喘息都在透支更多生命。
元錦露出頗有興致的眼神,撐著下巴身體微微前傾, 想要看得更加清楚。
想看清一向英武的將軍狼狽破碎的樣子, 看他眼角流淌的血痕。
而迎麵對上的, 是一雙猩紅又絕望的眼睛。
在這一秒鍾的對視裏,他們竟同時感覺到心口冰涼的溫度一模一樣。
如同靈魂一瞬串聯,能感覺到姬齡瀕死時掙紮到極限時心髒有多冷。
這次表演非常完美。
‘元錦’應有的置身事外,微笑時的冰冷氣質,以及心理扭曲的一麵都被演得淋漓盡致。
姬齡演得層次感極好,顫抖**時嚇到好幾個在場的工作人員,看得很多人都皺眉頭,覺得不忍,其實灌的隻是礦泉水。
海導看完樣片,喇叭招呼著想再保一條,被鈴姐攔著了。
周金鈴今天全程行程表不離手,眼看著他還想往後拍,拍拍肩客氣道:“邵哥,我怕晚點飛機趕不上。”
邵海沿欲言又止:“剛才那條是很好……但是……”
“我們差點沒訂到票,”周金鈴柔柔歎氣:“春節前後,買票是不容易,您總不想看著兩個孩子坐硬座回時都吧?”
導演這才作罷,吩咐助理把剛拍的送去粗剪。
兩人匆匆洗過臉,坐上劇組大巴車一起趕往機場。
明天晚上就要舉行白玉獎的頒獎禮,今晚趕回去先確定妝造和得獎辭,之後還要預背應對得獎後的通稿。
——哪怕概率得不到獎,也要求個萬無一漏。
這次不僅提名的有他們兩人,還有最佳美術、最佳剪輯、最佳攝影等等。
大巴車前前後後坐了二十多個人,一路上歡聲笑語不斷。
周金鈴強迫症似得不住看手機裏有沒有新的消息,又是打電話焦急問領帶上的寶石胸針送到沒有,又是安排對接的人給他們預設造型,不敢空閑下來想這個獎到底能不能拿到。
最佳男演員獎一共有四個提名,除了《重光夜》的元錦,《庸俗男女》男主外,還有一個年代片,一個諜戰片得到提名。
這兩個對應的男演員均是業界前輩,人到中年急需這樣的獎來提升身價,以及順利渡過轉型危機。
四個競爭者裏,每個人都有不可放棄的理由,全靠評委們的分數匯集在一起的最終結果。
一眾紛亂訊息裏,還要顧及服裝皮鞋珠寶的搭配和端水。
核心端水運動員為周金玲同誌。
已知蔣麓和蘇沉今年一共官宣了六個高奢&頂奢品牌,而全身上下能展示的部分並不多。
西裝衣褲必然用成套的,領帶戒指或其他珠寶首飾可以單獨算做一項。
亞太代言人和首席代言人分量不同,優先級不一樣。
在各品牌送來璀璨華麗的鑽石胸針、藍寶石戒指、碧璽耳釘等諸多選擇前,還要再考慮整體氣質的構造,以及能對他們五官進行深度美化的對應妝容。
腦力風暴自坐上大巴車時開始,到飛機落地才結束,最終定下兩人都穿深灰色,顏色接近品牌不同,再配不同的皮鞋和配飾。
專車從機場接到拍攝室,已有助理布置好兩米寬一米高的三層雙柱珠寶旋轉台,方便造型師們進行挑選搭配。
所有珠寶均買過高額保險,由於其價格昂貴,多是暫時借出供明晚一用。有兩位保鏢全程陪同監管,保證每個奢侈品最終都能被完整送回。
蔣麓習慣了這時候被當成個衣服架子,任由化妝師姐姐們翻來覆去的倒騰。
蘇沉一貫不參與這些事,隨意她們決定,今日隻是偶然一瞥,目光倏然定住。
他目光一變,蔣麓立刻感應到什麽。
那不是沉沉平日的目光,而是元錦的。
蔣麓甚至覺得自己怎麽跟狗一樣,突然能鎖定到這麽微妙的變化。
“那是什麽?”蘇沉看向身旁的化妝師,輕點了一下掛在旋轉台上的珠寶之一。
“是您代言的Tuvo珠寶最新款波洛領帶。”
化妝師戴上手套,小心翼翼取下懸在高處的繩結,雙手托放在近處供蘇沉察看。
尋常的領帶,如同末端為菱形的緞帶,整體是寬長的形狀。
而眼前的波洛領帶反而像是細長的繩子,在彎結成環處鑲嵌著寶石和鉑金裝飾。
周金鈴沒看見領帶的裝飾,側坐著匆匆回複手機消息:“菠蘿?造型還是名字?”
“Polo據說是美國西部那邊,用於絆住動物的繩索。”
化妝師對著鏡子裏的蘇沉展開纖細的領帶,比劃了一下又讚歎道:“身材比例真好,頸肩比跟模特一樣。”
她一抬手,紅寶石的光華旋轉散射,映入蔣麓眼中。
他清楚看見,那是與發冠血珀近似的形狀。
當初的血珀冠造了好幾頂,其中有的是純金配天然紅寶石,有的是白金配人造紅寶石。
雖是不同的美術方案,以及不同的用料雕琢,但最終襯托的都是這一抹深淺流轉的紅。
蔣麓皺起眉,覺得不安。
他打斷自己發型師的撥弄,側身靠近蘇沉,有些突兀的插話道:“我看到那邊有條鉑金頸鏈很適合你。”
“可是……我喜歡這個。”蘇沉已經微微仰頭,方便化妝師為自己試戴:“麓哥,它們的顏色好接近,你也看出來了,對吧。”
蘇沉在看到這抹紅時,一瞬覺得心安。
這是陪伴他最久的顏色,也像是那頂發冠變成領帶的一部分,始終陪伴在他的身邊。
蔣麓凝視著他鏡中的樣子,低聲開口:“太像不一定是好事。”
“真是什麽都瞞不過你……我最近很想元錦。”蘇沉歎著氣解釋:“今年開機以後,一直在演藍子真,感覺什麽都不自在。”
他親近這熟悉顏色的同時,也在依賴著元錦帶給他的安全感。
蔣麓皺眉想再勸一句,被周金鈴笑眯眯打斷:“這個顏色好正,紅的非常貴氣,很適合沉沉。”
“雖然隻是借用,但有它一襯,你看顯得膚色多白,眼睛也跟寶石一樣發著光。”
試妝結束之後,第二天中午和下午慣例有紅毯環節。
每年的這個時候,紅毯秀前後的工作人員都要抓禿頭發。
眾所周知,壓軸即是倒數第二個的意思。
按各個紅毯主辦方的名單順序,壓軸人物都是早已定好的。
但總會有明星在鏡頭前刻意停留,或假裝聽不見看不懂引導者的聲音手勢,或一心撲在鏡頭前花式擺拍。
預定的順序因此混亂,原定的壓軸人物被搶走風頭,四處均是攝影師和圍觀者的高聲喧嘩,維持秩序都非常難。
他們挑了個不前不後的位置,依舊是心態平和的並肩同行,簽名然後對著鏡頭微笑,施施然離開。
當天晚上,一切如流程安排的那樣。
隻是簽名的時候,蘇沉刻意簽在蔣麓的旁邊。
兩人的名字前後交疊,像是手牽著手。
蔣麓深深看他一眼,嘴角帶笑。
也許還是缺了很多東西。
十指交纏,縱情深吻,或者義無反顧的接受。
他始終沉默隱忍,如最溫柔的等候者。
周金鈴原本嘴角帶笑的在等候區看大屏幕裏的他們兩,看到這個對視時目光一滯,像是識破了什麽。
她握著行程單的手微微用力,不安到坐立難安。
不,肯定是想多了。
這些天加班到精神混亂,盡想些有的沒的。
接下來的一切,都如同電影裏的漫長華麗鏡頭。
主持人們談笑風生,一個又一個上台領獎的人眼含熱淚。
蘇沉坐在蔣麓身邊,已經在微微發抖。
他傾身向前時,領帶垂繩一晃一晃,紅寶石依舊粲然生光。
一個人在如此年輕的時候,要麵對國家級的頂端榮譽,很難保持絕對的平靜。
大屏幕裏,有老攝影師對著鏡頭涕淚縱橫,講述自己對這個行業的一生熱愛追隨。
有導演上台簡略發言,舉起獎杯作為示意,隨後就快步下台,仿佛隻是來取個快遞。
顏電坐的很遠,但悄悄發短信過來,鼓勵他一切都往好處看。
[顏電]:放鬆,一切都是最好的結果。
[顏電]:我看好你喔~
直到蔣麓輕輕碰了下他的肩,蘇沉才終於反應過來。
主持人前文的打趣已經引發一陣笑聲和掌聲,與此同時,他展開了信封,為了刻意加深懸念,把聲音放的很緩慢。
“最佳男主角的提名分別是——”
“《庸俗男女》,張暈。”
“《秘岸》,秦重慶。”
他露出驚訝表情,對著台下舉起手中的提詞卡片。
“諸位,雖然我還沒有宣布得獎者。”
“但是有史以來,最年輕視帝的提名者要出現了。”
歡呼聲刹那迸發,人們掌聲熱烈到快要蓋過背景聲。
是蘇沉!
是《重光夜》的蘇沉!!
這五部一步一步走來,他們都知道,也一直都在等待著,蘇沉!
主持人話音未落,大屏幕的攝影機已經轉到蘇沉這裏。
蘇沉看向大屏幕裏的自己,又想笑,又想努力保持平靜。
已經有很多前輩轉身看過來,臉上掛著認可又高興的笑容,為他重重點頭。
“首先讓我們恭喜,《重光夜》的男主角蘇沉刷新曆史記錄,得到白玉獎最年輕的最佳男演員提名!”
主持人一聲勁喝,眾人已經紛紛高聲喝彩。
隨著他的繼續報幕,四部影視劇裏的主演精彩片段在大屏幕上滾動播放,有攝影機輪流放大他們四人此刻的表情,有人雙手捂嘴,有人舉手微笑。
蘇沉筆直地坐在原地,血液都快要凝固成冰。
他的手還在發顫,即將接受命運的禮物。
——會是我嗎?
可以是我嗎?
在這一刻,屏幕倏然放大,從四個獨立播放的片段變成全幅的完整畫麵。
山間有遊龍擺尾而過,銀發少年在濕雨裏抬手碰觸,追尋龍影的最後一抹弧光。
他雙瞳澄淨又惶然,每一個細微表情都寫盡了故事。
主持人大喝一聲,儼然再度見證曆史,難掩自身的激動。
“讓我們再次恭喜!!蘇沉!!”
“蘇沉——你再次打破曆史,成為了最年輕的視帝!!”
“2010年度白玉獎最佳男演員是——十五歲的蘇沉!!!”
他情緒激動到幾乎是呐喊出最後幾個字,已經有些破音。
全場所有人下意識起身用力鼓掌,萬眾視線全都聚集在同一個焦點上。
蔣麓坐在聚光燈外,笑著說了聲恭喜。
“蘇沉,去領獎吧。”
經紀人在後排失聲而哭,兩位父母作為觀禮者更是激動到無法遏製情緒,眼淚相繼狂流。
天啊,真的是他,真的是我們最驕傲的孩子——
他做到了,他值得,他絕對值得——
蘇沉幾乎是靠全部意誌,讓自己在炫目的無數閃光燈裏起身,走向那個許多人畢生追逐的領獎台。
他的手心裏都是汗,竭力走的從容平穩。
光太熾烈了。
這一刻,幾乎舞台的全部光芒都聚焦到他的身上,像是有太陽至此降臨,將永遠懸在他的額頭上。
他一步一個台階地往前走,屏幕上滾動播放出自第一部以來的主演畫麵剪輯。
他是頹廢而笑的廢太子,是絕望怮哭的新皇。
他是重光夜裏被群星環繞祝福的天幸師,是被命運最殘忍也最寬厚對待的特殊寵兒。
畫麵上的元錦,在痛苦溺水,在把玩玉璽。
在沙漠裏臉頰帶血的竭力挖掘,在蒼茫雪原上望著高處的焰火。
他的臉頰被不同的光芒映亮,最終成為此時此刻的蘇沉。
驕傲,從容,斯文,溫柔。
似乎所有的形容詞都可以成為襯亮他的光。
蘇沉在台下觀眾席坐了五年,時至今日站在舞台的正中央,接過代表電視劇人最高榮譽的獎杯。
——白玉獎。
他拿得很是小心,左手獎杯,右手證書,此刻特別特別想要流淚。
主持人感慨道:“我看過資料,要是頒獎禮早兩個月,你才十四歲。”
“能夠得到白玉獎全組委這樣的認可,你現在有什麽話想說?”
蘇沉看向觀眾席,發覺自己看不清台下人們的臉。
雪亮燈光如同電流所匯聚的明滅銀河,台下坐著成百上千人,多到他看不清任何人的臉。
聚光燈流明極高,讓他如同置身在烤爐裏,即將被這樣的至高榮譽烘烤到融化。
“感謝評委和大家對我的認可,”蘇沉想過很多次這段得獎辭會成真,也想過更多次它不會成真:“感謝明煌娛樂還有所有工作人員們的傾力付出,是你們共同締造了這樣優秀的《重光夜》,也是在你們的陪伴照顧下,有了如今的我。”
“我要感謝的人有很多很多,首先是兩位導演。”
他在說到這兩個字時,鼻尖一酸,還是下意識擦了下眼睛。
“卜爺爺,您現在也在看著我吧。”
“您看,”少年望著穹頂,用力舉起手中的獎杯:“這也是屬於您的。”
台下掌聲雷動,屏幕恰好也放映起有關老導演的懷念片段,像是早已預料到他會這樣致辭。
“第五部拍得非常艱難,有很多個時刻是從天亮熬到天黑,又從天黑拍到天亮。”
“顏姐,祝賀你拿到最佳導演獎,”他綻放出大大笑容,看向聚光燈指引著的顏電,遙遙鞠躬:“真的非常感謝您。”
顏電站起來,揮了揮手裏的同款獎杯,笑得很驕傲。
她用力舉起兩個大拇指,比出口型。
“你——最——好——了。”
“我還要感謝我的父母,和我最好最好的哥哥。”
蘇沉看向找不到具體身影的觀眾席方向,任由無數光仍炙烤著他的臉龐。
“我愛你們。”
主持人耐心等待一連串的感謝說完,等又一波掌聲結束之後,笑道:“這些感謝,一般都是通用感謝詞——感謝這個TV那個TV,大家都會背了是不是?”
台下的明星們笑著點頭,表示讚同。
“沉沉,除了這些必須說的話之外,你還有沒有別的想說?”
蘇沉怔了下,認真點頭。
“我其實做到的很少,”他再次脫稿說台本以外的事情,神情有些局促,但仍舊流暢平穩:“這一刻的成功,是《重光夜》贈予我的一瞬光環,在當下的片刻照亮了我。”
“對我來說,演戲像是點亮一盞又一盞的燈,以及看見創造這些燈的人們。”
“今後,我注定還是在昏暗長路裏行走,看見其他點亮燈火的人,以及所有在等待這片光亮的人。”
“謝謝你們。”
這一刻,所有失意者和得獎者看向他的目光多了一層驚訝,很快又變成了然。
尋常小孩說不出這樣的話。
能這樣周全又這樣真摯的……實在罕有。
像是能照顧到所有人的心情,又能讓大家都感覺到他的真誠。
而這樣的真誠……在這個圈子裏,一直都少到珍貴。
蘇沉再抱著這兩個寶貝回去時,蔣麓站起來擁抱他,如許多得獎者的朋友一樣。
直到現在,《重光夜》已經拿下七個提名,四個獲獎,戰果比從前幾步有過之而無不及。
像是要把第四部沒拿的獎奪回來一樣,氣勢洶湧澎湃,看得無關人都心髒砰砰直跳。
反而是《庸俗男女》一反所有人的預測,最終隻拿了三個提名,沒有任何獲獎。
鏡頭聚焦在相關演員臉上時,表情都不太好看。
漫長的等待之後,最佳男配角的提名終於開始公布。
“獲得白玉獎最佳男配角提名的分別是——”
“《紅城殺人案》,樊子。”
“《蒼白之廷》,李須華。”
“《庸俗男女》,包革新。”
“《重光夜》,蔣麓。”
主持人沒有刻意停頓,抬頭看著畫麵滾動變化,等待幾秒之後朗聲開口。
“獲獎得主是!《庸俗男女》,包革新!”
下一秒,《庸俗男女》劇組的幾個演員同時起立喝彩,大聲叫好。
鏡頭快速掃了一圈沒得獎的候選者表情,然後再去特寫那個姓包的演員狂喜又慌亂的樣子。
蘇沉方才還在笑,呼吸都為之停了下來。
他深陷進柔軟椅子裏,望著蔣麓壓低聲音道:“麓哥,別難過……”
“不太可能是我。”蔣麓平和道:“已經提名過多了,得獎數量不可能再加。”
蔣麓說這些話時,冷靜到像是已經排練很多遍,展現出洞察又清醒的樣子。
蘇沉在這一瞬間突然想到論壇上的那些謾罵嘲笑。
“還不是靠他舅舅瘋狂加戲?別想著提咖了,洗腳婢!”
“說句JL實糊沒人反對吧?惡心經紀人什麽時候結束捆綁啊,非要把沉沉那些資源勻給他一份,知不知道有句話叫小紅靠捧大紅靠命強捧遭雷劈!”
“嘔,蔣卜兩家人不要吸血我沉了,妖魔鬼怪快離開!”
他徑直握住他的手腕,用力到像是想把所有的話都借此說出。
麓哥,不是那樣的。
你這五部裏,付出的一點都不比我少,你的能力耀眼到讓我隻能仰視。
你不要聽那些人說的壞話,你不要難過——
那個獎,它算不上什麽,你絕對值得更好的,你隻屬於最好的……
蔣麓任由他緊緊握著自己的手,看著蘇沉像小啞巴那樣滿眼動容的望著自己,不由地笑著搖搖頭。
“怎麽難過成這個樣子。”
蘇沉這一刻想像小孩一樣用力抱抱他,握住他的手指,把自己身上的溫度都渡給他。
在蘇沉的視野裏,蔣麓像是黯淡下來的火焰,讓他不顧一切地想要再次吹燃。
“麓哥,”他望著他,說話時都在抓著他的衣角:“會有更好的。”
我明白,你是這樣的好,你什麽都肯學,什麽都肯做。
你演的姬齡,就是我心裏最好最好的角色,任何人都無法比擬。
蔣麓低頭看他,半晌笑了笑,俯身幫他擦眼睛。
“像是要為我流眼淚了一樣……”
蘇沉憋著氣,後半段頒獎禮都不肯再放手。
反正攝影機有拍不到的死角,拍到了他也不管。
他心疼到沒辦法,氣得什麽話都說不出。
腦海裏有關《庸俗男女》的一集集一幕幕,再回憶時都是諷刺。
盛大的頒獎禮結束後,梁穀雲預先和周金鈴約好,把孩子接回家住一晚,明天再送他們去機場。
經紀人本來就通情達理,現在發覺真是得獎了,還主動問要不要幫忙請假,讓孩子和家人多相處幾天。
“不用不用!”梁穀雲自己也是手忙腳亂,又是哭又是笑的顧不過來,還是記得母親的職責:“不能耽誤你們正常的工作安排,我們能有一晚上和沉沉慶祝就已經很好了。”
蘇峻峰前半場聽到兒子得獎已經衝出去買香檳買蛋糕了,保姆車上坐著剩餘幾個人,助理還特意把空調開低一些,怕冬天太冷了,他們感冒。
經紀人和梁穀雲都坐在中間,熱得外套都脫掉了,一路有說不完的感慨和開心。
蔣麓和蘇沉坐在最後排,隱在相對的黑暗裏。
像是不用任何默契,僅憑本能般的渴求一樣,在上車以後就十指相扣著,許久都沒有鬆開。
狂喜和失落在交融流轉,冰冷和溫熱在隨之轉換。
這是他們第一次十指緊扣。
像是一條魚陷在深海,一條魚困在沙漠裏,仍竭力緊緊相貼。
前排的人們說說笑笑,已經在商量回劇組給大夥兒封多大個紅包了。
所有人包括助理的手機都在響個不停,幾乎通訊錄裏的所有人都在打電話過來,擠得電話占線個沒完。
他們僅僅是手牽著手,掌紋深深相扣。
蔣麓摘下自己的一隻耳機,遞給蘇沉。
在冬風的呼嘯聲裏,在前排人們歡喜到極致的電話交談裏,他們聽到同一首歌。
《Break the Cycle》。
「But if you were mine
但如果你曾屬於我
I would\'ve looked into those eyes
我將凝視你雙眸」
蔣麓看向窗外,清楚這會是自己最後一次握著沉沉的手。
他一直很想站在最高的地方,成為指引他的燈火。
可是一直以來,是蘇沉在不斷地給予與體貼,自己能做的反而少之又少。
這種荒謬的無力感,在蔣麓執掌鏡頭時有所減弱,又因為這一次的落選而再次清晰。
他驕傲到不允許這樣的自己被蘇沉喜歡。
像是要等所有光芒也同樣凝聚在自己身上,他才配給予同等的愛。
蘇沉低頭看著他們交叉握緊的手,懷裏仍抱著獎杯和證書。
他們現在靠得很緊,可他清晰感覺到,他快要失去他了。
無法挑明的喜歡,難以明說的所有情緒,像是都要在今晚都走向結束。
「And said,
然後說
Tell me the words you long to hear
告訴我吧,那些你向往已久之語
And I\'ll sing them loud and clear……
我便會吟唱它們,嘹亮而清朗……」
汽車在小區門口停下,司機有些遲疑的轉頭看向周金鈴,不知道該怎麽辦。
梁穀雲探頭看去,發現居然有小區物業拉開了橫幅,一群人歡天喜地的在門口開慶祝派對。
「熱烈慶祝蘇沉成為白玉獎最年輕影帝!」
「重光天幸!沉沉無敵!」
“看來是瞞不住了……”她感慨道:“實在不行,我陪你們回酒店?”
黑暗裏,蔣麓的手已經鬆開了。
蘇沉同他對視一眼,笑了下:“都是好意,沒事,就往前開吧。”
汽車開向地下車庫時,蘇沉還是打開窗戶和他們笑著揮手致謝,回應人們等待許久的耐心和熱情。
甚至有很多年輕住戶帶了大束香檳色玫瑰花前來,傾灑的滿車都是花瓣。
一直送到他家樓下,蘇沉和母親陸續下車,和車上的人道別。
蔣麓趴在車窗上,再看向他時,仍是有許多留戀。
少年快要十九歲了,隻有在此刻才暴露少許的孩子氣,並沒有持續很久。
梁穀雲前後安慰過蔣麓好幾次,此刻仍是動作小心地幫他拂過耳邊碎發,像對親兒子那樣認真。
“麓麓還是留下來,今晚在這邊住吧?”
“我今晚回舅舅家,順便看看媽媽。”蔣麓笑著搖搖頭:“我很想他,謝謝梁姨。”
“好,那你們注意安全。”
再往回走,蘇沉仍在回頭看。
恰好這個時候汽車倒車出去,與他們漸行漸遠。
蔣麓趴在車窗口,也一樣在回頭望。
他們都看見對方,長長凝視著,不肯轉回去。
梁穀雲沒有注意到這個細節,她快速刷了門禁卡,迎沉沉回家。
“今天聽說你要頒獎,爺爺奶奶都特意趕到了,外婆也在,一家人在客廳看你的頒獎禮直播。”
蘇沉這才反應過來,立刻加快腳步。
“這都快要淩晨一點了,他們還在等我嗎?”
他想起來,自己已經連著幾年沒回老家過年了。
家裏的老人常常掛念著,每次借父母過來探望的時候,帶來許多香腸炒米之類的特產,即使是打電話時,常常也是叮囑蘇沉要照顧身體,累了就回家,不要有太大壓力。
電梯一打開,所有人甚至包括隔壁的鄰居都等候在門口,笑容滿麵。
“我們的小視帝回來了!!”
“沉沉!!寶貝沉沉!!”
“乖孫子,讓奶奶抱一下!”
蘇峻峰直接開了香檳,砰的一聲好像放鞭炮。
剛才何止是鄰居要來,七八圈認識的不熟的親戚源源不斷地要趕過來見蘇沉,都被他想法子攔住了。
這要是一個沒看住,家裏得成了博物館動物園,小孩子還是要隱私的!
鄰居們全都自己帶了紅包,說什麽也要塞給蘇沉,反而是都來沾一沾他的喜氣。
他們點到為止,合個影喝了杯香檳就麻溜告退,全程都在道喜道謝。
等外人走完,幾個老人都眼淚汪汪,比看見孫子考上名牌大學還要高興。
“我們老蘇家祖墳是冒了什麽青煙,生了這麽個寶貝孩子!”
“都是爸媽教的好,是沉沉自己爭氣,有出息!”
老人們太久沒見他,都不習慣要仰著頭跟他說話。
一整個夜晚,家裏都處在溫情又快樂的氣氛裏。
第二天一早,三個老人搶著做早飯,又一起把蘇沉送到車上,一萬個舍不得。
“真的隻能呆一天啊?”
“工作重要,去吧去吧。”
“寶,天氣冷,穿好秋衣秋褲,千萬別凍著!”
一直送到機場,父母也頗舍不得,在安檢的閘口外遠遠看著,對蘇沉揮手。
鈴姐守在蘇沉身側,輕輕揮揮手,說自己會照顧好他。
蘇沉與父母看了又看,先是進了安檢口接受搜身,又回頭越過長串的人群去看爸媽。
爸媽還留在原地,一個在揉眼睛,一個努力笑著和他道別。
前前後後,不到八個小時,又要就此分別。
安檢結束,經紀人陪他往登機口走。
現在是工作日的清晨,機場沒什麽人,世界終於恢複了安靜。
“麓哥呢?”
“在登機口。”
鈴姐一時有點內急,示意他先在登機口休息,自己匆匆去了廁所。
蘇沉在登機口附近轉了一圈,沒有見到人。
他想起什麽,去找最近的吸煙室。
門一打開,是蔣麓的背影。
後者沒有抽煙,隻是靠著角落,安靜地看了他一眼。
蘇沉怔怔看了幾秒,陡然加快腳步,用力抱了過去。
他埋頭在他懷裏,不假思索把積攢到胸口都快要炸開的那句話說出口。
“……我喜歡你。”
再開口時,每個字都有些顫抖。
“麓哥,我喜歡你。”
喜歡到不知道該怎麽辦,喜歡到可以用一切換你不要皺眉。
他明白他會失去他,他什麽都明白。
有些距離在無可挽回的拉開,一切都走到必然的節點。
可是他義無反顧地說出了口,像是要用胸膛去擁抱那簇快要熄滅的火。
蔣麓任由他抱著,此刻才終於翻開打火機,低頭點了一根煙。
“別吧。”
“我就當沒聽見。”
蘇沉仍埋頭在他懷裏,整個人都在發抖。
他知道的。
那雙緊緊擁抱的手,此刻才終於鬆開力氣,慢慢離開。
他屏著呼吸起身,像是終於飲下那朵酒花。
然後仰頭看著蔣麓,假裝輕鬆地笑了一下。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