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場戲拍到最後, 對手戲的兩人都有些虛脫感。
要將張力拉滿,就等於要把惡意盡數暴露。
演員需要撕破自己本有的麵目,去展示故事角色裏最猙獰的一麵。
到了第六次, 導演才悠悠點頭, 說像那麽回事了。
回酒店的路上, 周金鈴坐在蘇沉身邊,麵露擔心。
“晚上這場戲還好嗎?”
她其實在片場呆的時間沒有助理們多, 但偶爾看到這麽令人精疲力竭的過程,猶疑是導演在為難他。
蘇沉聽出她話外的意思,謹慎地左右看了一眼。
確認沒有外人之後, 才小聲道:“我覺得有什麽變了。”
至少在那場頒獎禮之前,邵海沿導演還一副想和大家交朋友的態度。
再回劇組以後,他像是竭力把自己拔得更高些, 有時候會透支演員的狀態和體力。
其實這種事, 很多導演都會做,甚至很喜歡做。
因為演員演到最後恍惚又忘神的那一版,有時候效果出乎意料的好。
卜老導演以前要求嚴厲, 但他本人處事嚴謹,令人信服。
眼下這位……多少有點照貓畫虎的意思。
周金鈴當即領會, 坐姿都有所調整。
“我以後少在時都跑, 多陪陪你們。”
“嗯。”
與此同時, 蔣麓坐在千陽酒店的高層會議室, 麵對著薑玄和聞長琴。
這場會議極其隱秘,連他的經紀人都並不知情。
在舊結構裏,劇組的最高三角是老導演、總製片和總編劇。
哪怕是一些高級董事, 也並不知曉這個會議的存在。
再見到兩人同時在場時, 蔣麓把外套拉鏈往上提了一些。
他脖子上還掛著監聽耳機, 工裝風外套上蹭了些白灰,是攝影時不知不覺弄上的。
薑玄率先提問。
“副導演的工作還順利嗎?”
“很順利。”蔣麓想了下,又道:“能參與的事務基本都在上手,比方說選角和場控。”
“好。”薑玄不予鋪墊,直白問道:“你覺得還要多久,你才能做總導演?”
聞長琴原本在低頭喝茶,此刻才不讚成地抬頭看向薑玄,如同要製止他這個問題。
她很喜歡蔣麓,但不希望這個年輕的孩子太早承擔這種級別的壓力。
《重光夜》平穩運營五年,熱度有增無減,收益率不斷擴大,一切得益於明煌娛樂以及整個劇組的長期付出。
實際上,她和老薑、老卜在十年前就在合力攢局,四處調兵遣將著布置最佳團隊。
這兩年物色導演時,許多成名作在手的熱門導演都拒絕的很痛快。
“活兒絕對是個好活。”
“但其實吧,聞姐,咱兩不是外人,我就直說了。”
“我們這行還是很希望搞點突破性內容的,多謝你的邀請哈。”
她當時愣了很久,無奈點頭。
一輛固定站程的老牌列車,能開出多少新路?
蔣麓再度抬頭,看向左手位的薑玄,和右手位的聞長琴。
“我想謹慎些。”
“很好。”薑玄頷首:“那就兩年。”
“我給你兩年時間,第六部交給邵海沿,第七部另論。”
“但我希望你能一個人主導第八和第九部的內容,成為真正的總導演。”
當下,蘇沉作為主演已經非常出色了。
薑玄對他的觀望逐步收束,在奪獎後感覺足夠穩妥,不再關注更多。
但其他層麵還是要長遠打算,盡快找到最優解。
聞長琴再度露出驚詫又反對的目光,放下茶杯時聲音加重:“薑玄。”
薑玄平靜看她一眼,反問道:“不然,你覺得別的選擇更好嗎?”
選任何外人,不管成功還是失敗,都未必有好的導向。
蔣麓其實一直覺得薑玄這個人捉摸不透。
他小時候常常和舅舅去這兩位長輩家裏串門。
聞姐家裏很有家常味兒,生活的隨性愉快,包的薺菜餃子相當好吃。
但薑玄家裏一直沒什麽人味兒。
客廳裏隻有一張沙發,多餘家具一概沒有,所有裝飾均是線條和點麵層次。
牆麵是深黑石麵,地板是鏡麵白色配菱紋,偌大別墅愣是搞出千山鳥飛絕的空曠寂靜感。
那時候蔣麓才五歲,第一次坐在裏頭瑟瑟發抖,生怕舅舅要把自己給賣了。
舅舅去世的一周後,薑玄就找到他,詢問相關的意向和能力。
聽完一連串的問題以後,蔣麓憋了一會,反問道:“你是不是早就想好了,隻是象征性等了七天才問?”
“差不多。”薑玄平淡道:“畢竟在老卜活著的時候就問這件事,多少有點不道德。”
……謝謝你還顧及道德。
“我有點意外。”蔣麓打斷略有硝煙味的談話,平緩道:“兩年時間,不太像你的風格。”
薑玄似乎露出點欣慰的表情。
聞長琴一見到他這個表情,立刻有種不祥的預感。
“的確,額外的時間是為了額外的功課。”
“薑玄。”聞長琴警告般再次道:“你又想做什麽?”
“一點點情報工作。”
“一點點?”聞長琴已經想把蔣麓推出去跟這個家夥單獨談了:“你最好不要有太過火的念頭。”
薑玄端起咖啡杯,此刻流露出奇妙的笑意。
“蔣麓,一般大型公司,或者高流水的盈利組織,都會有三本賬。”
聞長琴伸手扶額,索性往躺椅後靠,聽他發瘋。
蔣麓本來以為自己這次來是檢查導演學習課程,沒想到要摻和這麽深的水。
“第一本,方向必須盈利向上,該放大的數值都一並擴展,甚至會有預測的相關擴展。”
“這第一本賬,用來應付所有需要借貸的銀行,以及諸多領域的投資方。”
薑玄用指尖把咖啡糖包推到一邊,又用指腹點了一下牛奶盒。
“第二本恰好相反,狂虧哭窮,像是要弄到資不抵債的地步。”
蔣麓想起其中許多敏感的節點,眉毛一挑。
“給稅務局的?”
“當然。”薑玄含笑道:“不做假賬,但至少要說有利的話。”
“經營公司和做演員沒有區別。放大需要放大的,省略需要被省略的。”
“那第三本賬,應該就是唯一的真賬了?”蔣麓皺眉道:“你別告訴我,你手裏那本不是。”
聞長琴搖一搖頭,接過話頭。
“這三本,都是真的,也都是假的。”
“老薑已經在控製範圍內做到最好了。相比其他劇組,《重光夜》的開支明細做得非常漂亮,政府都公開表揚過,也給過納稅相關的獎狀。”
“但我和薑玄一直覺得,投資需求不該這麽高。”
“第一年第二年需要好幾個億還可以理解,當時特效價格昂貴,後期成本非常高昂。”
“老卜在的第四年和第五年前期,預算成本都在一路下降,我們本來可以不用看很多人的臉色。”
她一隻手放在桌麵上,四指微微用力蜷曲,精致的純黑指甲卡著手心。
“他走之後,我和老薑都不參與具體演繹事務,對內情了解的越來越少。”
“但是這兩年……預算一直高的不正常。”
會計審計都反複核查過每部影視劇的資金流量表,在一切支出合規合理的情況下,每個固定周期的預算金額極其高昂。
顏電離開之後,情況更加惡化,像是幕後者有恃無恐,在暗中操縱地更加張狂。
巨額利潤必然會順著鏈條輸送到某個人的手裏,將大量投資無聲侵吞。
這樣一想……第一季拍攝時威亞支撐架出事也許就是一個預兆。
“我不讚成讓你做導演,是因為風險過高,作為長輩,我有義務在這方麵攔著你。”
“假如你執意接手整個劇組,以總導演的身份管幾百個人,看賬是第一部。”
“這兩年裏,你可以找一找,到底源頭出在哪裏。”
聞長琴再看向蔣麓時,用手扶著額頭,又想起自己執拗孤高的那個老友。
“一旦察覺到什麽,不要聲張,悄悄告訴我們就好。”
“我知道分寸,不會打草驚蛇。”蔣麓應了這差事,又覺得不妥:“但是,有沒有可能,是拍這劇本身就很燒錢,大場麵和特效美術一樣沒少,演員數量擺在這裏,片酬也是大筆投資……”
薑玄沒再解釋,拿出一摞影印件推到他麵前。
“慢慢看,不要讓別人知道。”
“得,我跟蘇沉一樣,也要做補課作業了。”
蔣麓伸手把十幾本複印件拉過來,發覺真是有點沉。
他繼承了舅舅的大量股份,又被推薦了裴如也作為商業夥伴,知道自己摻和這些事是遲早的。
聞長琴嗅到什麽,側目道:“你和沉沉吵架了?”
蔣麓瞥她一眼,抱起文件打了個招呼。
“走了啊。”
他們已經很久沒有說過話了。
蘇沉從前和蔣麓保持距離時,偶爾在片場碰麵也會互相點個頭。
現在大概是互相當空氣,門鎖密碼根本不用換,因為不會再敲門了。
人一旦下定了決心,像是能直接把自己從另一個人的世界軌跡裏完全剝離。
戒斷感會如同炎症般緩緩出現,然後再三複發。
有這股感覺的不僅僅是蔣麓。
蘇沉已經很久沒有在片場裏見到過蔣麓了,哪怕僅是瞥一眼背影,也不再有機會。
他大概能猜到,蔣麓改了工作計劃,拍戲時間外都在海國組,距離隔了幾公裏。
短信停留在一個月前,通話記錄大概在兩個月前。
父母打電話關心的時候,每次還是會掛念幾句蔣麓,還叮囑他們都記得穿秋褲,不然老寒腿有夠受的。
蘇沉再聽到這個名字都覺得陌生,也就笑笑,說一句好,會轉告的。
劇組門房經常能收到粉絲們送的花和禮物,有些是成對送的,裏麵包括元錦和皇後的小玩偶,或者元錦和小將軍的掛件。
以前碰到這種禮物,蘇沉會特意挑出來,放進那個小小的收藏室裏。
現在一切都變了,他不再過問這些,讓助理自行整理保存。
原來人的心裏真會空一塊。
他清楚,這樣簡略的關係,也許連失戀都算不上。
一直是他在試探界限,反複徘徊著想往更深處走,然後被不斷攔住,直至最終拒絕。
少年剛進入青春期的開頭,有時候會想,接吻是什麽感覺。
他很難在腦海裏假擬出類似的觸感。
距離不斷靠近時,呼吸都變得輕緩。
睫毛會碰觸到另一個人的臉頰嗎?
嘴唇碰到一起,會不會癢的發笑?
這種青澀的疑惑,在回想起高中校園裏隻剩他一個,以及劇組裏再也不碰麵的那個混蛋哥哥,又會瞬間澆滅的幹幹淨淨。
蘇沉磨一磨牙,都想加倍報複回去。
明天就換房間,這層我都不住了,我要搬去隔壁樓!
念頭一轉,又覺得舍不得。
他自我安慰一句,繼續把注意力轉到劇本上。
罷了,工作狂不需要愛情。
第六部劇情衝突激烈,整體情緒都處在撕裂又急上急下的狀態。
姬齡喝下毒酒後危在旦夕,被應聽月倉促救下,但仍處在重傷狀態,五髒六腑全靠蛇骨婆婆的化□□吊著命。
與此同時,應聽月憑借重光夜所賜的異能極力捋清整件事的來龍去脈。
她能夠看到所有親眼見過的人幕後都做過什麽。
一切疑點集中在醫女錢閱身上,而幾經查看,應聽月目睹了錢閱在海國頻繁出入王府,以及在官升太傅之後受辱的全部畫麵。
她清楚明白,元錦極其反常。
但這個人是易容整骨之後假扮的皇帝嗎?
誰能夠做到悄無聲息地出入皇宮,把皇帝直接調包?這怎麽可能呢?
有文官武將暗中被她聯絡,以賄賂權色之類的把柄作為要挾,先是調閱了近百年來天幸師的全部檔案。
——到底誰捏了一張神似元錦的臉,替換他坐了皇位?
謎團重重,毫無線索。
這個時候,另一位更加老成的女性力挽狂瀾。
“當下最重要的,是直接控製他。”
“再繼續縱容,下一個死的就是你。”
做出如此決斷的,正是這幾年隱而不出,在小院裏含飴弄孫的蛇骨婆婆。
她原是先帝宮裏的掌事姑姑,年輕時犯錯被趕到外域,再後來重光天幸,成為群蛇之首。
老人家在許多年前有扶龍之功,但深知六宮險惡,不願多呆。
當時元錦沒有強留,隻是說保留一個願望,隨時可以來要。
然後賜她良田千畝,黃金萬兩,還特意吩咐兩個暗衛貼身保護著。
沒過兩天,老太太把暗衛送回來,後者差點被屋簷上的蛇咬傷,被老人家救了一條命。
“好意心領了,老婆子我還不用人護著。”
元錦一想也是。
有這般能力的人……潛進皇宮深處也是尋常,他還是顧著自己吧。
當時這個小情節不像伏筆,更接近緊張劇情裏的輕鬆小片段。
觀眾們哪裏會想到,這劇情竟然會在第六部遙遙呼應,再度重回。
皇後驟失恩寵,被擺布為棋子給醫女冊封金書,那一夜黯然回宮。
宮門前空無一人,連掃灑太監都沒了蹤影。
她怒上心頭,快步邁入正殿,喝道“你們都當本宮已經薨逝了不成”。
卻看見宮女太監們皆是脖頸盤蛇,困立在殿中兩側。
老婆婆坐在主位,悠悠喝茶。
“也快了。”
這段轉折來得突如其來,拍的時候很多人就在猜想,肯定能上個熱搜。
蛇骨婆婆SLAY全場啊!
老宮女能橫到這個地步也是沒誰了!
老婦人單刀直入,說出前因後果,遞給皇後一根毒針。
“這針不會致死,但會讓中毒者如同醉酒般四肢麻痹,動彈不得。”
“如果不控製住這假冒的貨色,下一個被禍害的就是你。”
皇後好似聽了一場天方夜譚,又覺得心有餘悸,還好在他異常前後都沒有被碰過。
她畏懼不敢,老太太直接拿東南總督的仕途問後果。
“碰見這麽個瘋魔的冒牌貨,你父親還會有好下場?”
皇後極力鎮定著,在腳邊有群蛇嘶嘶盤繞時接過銀針,又害怕到手腕發抖,差點紮到自己。
“你怎麽知道,他一定是假的?”
“枕邊人,一試就知道了。”老婆婆笑道:“你要是沒有這點本事,我也犯不上過來救你。”
這場好戲的後續,就是元錦和皇後的對手戲。
皇帝批閱政務時,皇後用袖子藏住針,假意要給夫君按揉肩頸。
藍子真一向不喜歡與人有肢體親近,當即拒了,讓她把銀杏茶擱置一邊,退下即可。
皇後借機反問,說陛下從前總是肩側酸痛,沒事還喚臣妾來陪侍,如今怎麽突然變了?
藍子真愣了下,這才反應過來,自己總是要扮一下元錦的樣子,便沒再阻攔。
皇後隨口一詐,沒想到真如老婆婆所言,心下一狠動了手。
蘇沉先前看到這一段的時候,隱約覺得哪裏不太對。
前麵的劇情出乎意料,很是好看。
但到了刺殺這裏,像是不高不低地抬起手,然後就沒了後續。
他憑直覺覺得哪裏要改,但反複讀下來,台詞通順劇情流暢,又好像找不出問題來。
可直覺總像一根線,會牽動著人的念頭,飛蚊般揮之不去。
……問題出在哪裏?
到了拍攝當天,蘇沉和皇後的扮演者馮嘉過了一遍流程。
為了更像藍子真,現在‘元錦’的發型都被精細調整過,從桀驁張揚的半挽調整到有點騷氣的全綰但漏出幾縷。
馮嘉比蘇沉大一歲,好在蘇沉抽條很快,現在個子比她還要高,不用墊蘋果箱拍戲。
“等一下我坐這邊,你進門以後可以做一個觀望的表情。”
“進來之後,我會喝住,不讓你前進太多。”
馮嘉還紮著馬尾,沒有上妝換衣服,手裏拿著那個會漏出血珠的伸縮銀針道具。
“等下我情緒可以委屈一點?”
“嗯,帶一點半信半疑。”
蘇沉如往常般跟她梳理著內容,此刻好像又被名為直覺的線牽動一下。
“你有沒有覺得,劇本這裏好像缺點什麽?”
馮嘉也隱約有這種感覺。
她很年輕,演戲經驗比蘇沉少很多,再次判斷時有些猶豫。
“得演起來試試看。”
“之前顏導改戲,不也是邊演邊調整,跟咱們聊哪裏感覺比較對,哪裏好像不太合適。”
她說到這裏,下意識看了一眼原處戴了個藍牙耳機在跟人打電話的海導演,欲言又止。
蘇沉同樣看了一眼,輕輕嗯了一聲。
國外編劇權限非常高,不會像國內那樣任何人都能壓編劇一頭。
但任何事都有利弊兩麵,《重光夜》畢竟是先寫了出版小說,然後再轉化為劇本文字。
有些內容聞姐寫起來順手,轉化為影視畫麵時未必全麵。
海導在劇本定稿之後一直拍得中規中矩,迄今兩個月裏從來沒有異議過。
顏電當時完全相反,有時候像個刺頭一樣,看起來‘很多事’。
有時候蘇沉和馮嘉演到一半,會突然被她打斷。
然後少年少女就會很驚愕的看見導演跑了,大半個小時沒人影。
再回來時必然抓了三四個編劇來,現場改詞現場拍,拍完再編。
編劇們雖然有時候實在被她搞煩了,會抱怨幾句,其實內心是服氣的。
這些改動就算到了聞長琴那裏,也一樣覺得合情合理,甚至比她原先想的還要更精彩。
乍一回憶,第五部能拿到視帝,顏電導演真的功不可沒。
人物的高光雖然都是由蘇沉演繹而出,但背後的許多付出,全靠她的‘多事’來傾力推動。
“來來來,演員上妝,道具組和場務都再確認下布置!”海導總算打完長途電話,示意各部門準備開工:“今天是段小戲,拍完我請大家吃宵夜,哈哈!”
馮嘉盯著導演看了幾眼,像是在掂量他和顏電之間的差距,擺擺頭去了化妝間。
燈光再度籠罩時,他們相繼入戲。
藍子真被幾句話詐到,允許皇後靠近上前。
銀針由袖中閃過,紮到脖頸脆弱處,有血珠汩汩而出。
下一刻,藍子真驚愕地發覺自己全身麻痹,踉蹌著倒在地上。
“很好!演員休息下,等會再保一條就過了!”
場外,周金鈴鬆了口氣,心想今天還挺順利。
她沒學過表演,隻覺得導演說好,那應該就是拍得很好。
如果每天都能平順收工,或者提前收工,電視劇應該就拍得不錯?
出乎意料的是,蘇沉被馮嘉從地上扶起來,大致整理了一下服裝發髻之後,走向了導演。
“海導。”
“哎?”
“這裏戲不太對。”
“戲不太對?”
邵海沿叼了根牙簽,有點狐疑地看他:“我覺得還可以,你對自己要求有點高。”
“不是,是劇情。”
蘇沉剛才在演完的一瞬間,忽然有了答案。
“你不覺得,這一切都太順了嗎?”
對,藍子真性格不像元錦那樣謹慎多疑。
但藍子真同樣是在詭譎多變的皇庭裏和胞兄一起長大,而且兩個王爺是實際的攝政王。
——他不可能是個傻子。
不僅僅是藍子真在這裏有問題。
還有那根針。
哪怕是人工麻醉劑,也至少需要幾秒鍾才能全身麻醉,對吧?
什麽針能讓人一碰就倒,而且倒的過程沒有任何掙紮?
蘇沉分析這些時,思路清晰,陳述簡略,講得很有條理。
不僅馮嘉在微微點頭,有種重新得到顏姐指導的感覺,旁邊到場的編劇之一也覺得有道理,翻開筆記本習慣性要改。
——好久沒臨場加班了,誒嘿,都有點不習慣!
“打住!”
邵海沿一手按在小編劇的筆記本電腦上,不讓她跟著改。
他盯著蘇沉,像是要盯出這個年輕演員更深層次不可告人的念頭。
“我覺得,現在這樣,就很好。”中年男人說話時,似笑非笑著,像是在給他留最後一個台階:“沉沉,有時候啊,咱們不能畫蛇添足。”
蘇沉很少與四五十歲的人這樣對峙。
他平緩了一下呼吸,也笑起來。
“未必。”
兩個字一出來,邵海沿臉色直接變得晦暗莫測,在權力被挑戰之後有隱隱怒意。
“我說了,不用改戲。”
“你盡好你的本分,演完了收工,大家都不用這麽辛苦。”
小編劇呆了幾秒,沒想到突然被卷到暴風尾裏,弱弱舉手道:“那個……”
兩個人同時看向她。
“沉哥說得有道理,這裏我們寫的太簡單了,確實要改一下吧?”
邵海沿本來還揚了個禮貌的笑,見她站蘇沉,笑容轉為更深的皺眉:“我讓你插話了嗎?”
小編劇縮著頭不敢動了。她很想跑路,但電腦屏幕還被摁著。
你說話就說話!不要捏我顯示屏好不好!!
邵海沿見嚇住了她,這才滿意鬆手,抱臂看向蘇沉。
“回去演。”
他再說話時,已是命令的口吻。
蘇沉看著這個人變臉後的樣子,心裏皆是洞察。
如果他現在和馮嘉過去按老樣子演一遍,這個導演絕對會立刻給過,甚至假惺惺誇讚幾句,快速收工。
可蘇沉要的不是下班休息。
他要《重光夜》好。
他要卜導、聞姐、薑總,要劇組所有人經營六年的這部《重光夜》變得更好。
所以他站在原地,根本沒有動。
“這裏需要改。”
“改什麽?我說了這裏不用改!”邵海沿罵了回去:“你難道是導演?什麽時候演員能要求改劇本了?!”
他語速提得非常快,如同老野獸在咆哮著捍衛領地。
周金鈴已經飛快來到兩人麵前,用身體擋在蘇沉前麵。
“咱們和氣點,不是什麽大事,咱們都是為了劇組哈,”她笑哈哈地圓了幾句話,用眼神和蘇沉確認情況:“您先喝點水,導戲辛苦了。小王!還愣著幹什麽,給導演拿水!”
導演陰著臉用手背擋開助理拿來的礦泉水,吩咐他去煮手磨咖啡。
“我說,今天是怎麽著,咱們視帝突然有新見解了?”
周金鈴聽得被刺了一下,本來還在笑著圓場,眼神也變得淩厲起來。
沒等她拿話嗆人,蘇沉沒再讓她擋著,說話時平靜微笑:“對,我有見解。”
“而且我要求改劇本。”
小編劇聽得瞳孔一縮。
我們沉哥打直球一直有一手啊!!
所有人都在陰陽怪氣的時候沉哥還在打直球,他難道就是傳說中的直球王者!!
邵海沿像是被當頭甩了個巴掌,又要發作,話頭再次被蘇沉打斷。
“我們劇組一向是注重細節品質,一切為作品質量服務。”
“在這個過程裏,編劇、演員、導演、製片方等角度的意見都有參考價值,誰也不能一票否決。”
少年再看著他時,笑起來有神似元錦的戾氣。
“還是說,這裏是您的一言堂了?”
周金鈴張著嘴,人有點傻。
她不知情蘇沉和薑玄的私下碰麵,隻覺得蘇沉像是換了個人。
怎麽會這樣?小羊開始頂人了??
而且一套話說下來……還怪周到的,有理有據還能紮心,邏輯很清晰啊!
蘇沉把節奏踩得非常穩,而這恰好是長期表演後形成的有條不紊。
他根本不給邵海沿留插話的機會,轉而開始吩咐編劇具體修改哪些地方。
“藍子真肯定需要增加對皇後的懷疑和警惕。”
“而且麻痹過程可以增加層次感,這裏不用寫特別多,我直接演出來就好。”
“布景需要調整一下,之前用的琉璃燈可以被撞碎……”
“你在做什麽?!”邵海沿粗暴打斷道:“我問你,你家長沒教過你基本禮貌嗎?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麽!!”
沒等他咒罵出更出格的話,周金鈴一巴掌把人推了回去,不許他靠近蘇沉更多。
女經紀人的金紅指甲又尖又利,簡直像狼爪子一樣。
“他知道。”她哪怕不了解具體情況,也不懂演戲和改戲,也義無反顧站在蘇沉這邊:“容我提醒你一句,蘇沉是唯一的主演。他的話,你一樣要聽。”
周金鈴逼近一步,竟搞得邵海沿靠著牆臉色發白,尖尖指甲就卡在喉嚨前。
“他哪怕隻有十五歲,也是整個劇組的驕傲,還輪不到你質問他的家教。”
“你如果有任何意見,可以現在找雇你的人提問,明白了嗎?”
蘇沉一直知道周姐護短,但沒想到她護短的時候這麽凶。
身材高大的中年男人比她高過兩個頭,一樣被逼到牆角,一臉敢怒不敢言。
邵海沿陰著臉又看了他一眼,用英文罵了句髒話,拿起手機轉身就走。
他還就不信了。
小編劇目瞪口呆地看完全程,手裏鍵盤倒是一刻不停。
等他們吵完了,她稿子也改完了,藍牙打印機隨即嗶了一聲,哢哢哢地吐出熱乎乎的現稿。
蘇沉接過看完,坐在她的身邊,輕聲繼續講哪裏需要調整。
從頭到尾,他都溫和平靜,有一種沉穩的力量。
劇組其他人全都看在眼裏,也覺得驚訝。
這個小孩……是什麽時候,一步步成長到這樣的?
他將來,會變成什麽樣的人?
邵海沿第一個電話打給了請自己來的金主。
大股東忙著操心股票年報之類的,哪裏管這種劇組的小破事,連電話都沒接,是讓秘書打發的。
導演氣得臉色發白又發青,又連著打了好幾個電話。
然而他的後台們覺得這事不打,演員想改就改唄,壓根懶得聽他嘴裏的那套大道理。
“我還就不信了——我還就不信了!”
哪怕是小美人馮嘉提出來希望改戲,他也許都會鼓勵幾句,支持她踴躍發言。
可邵海沿就是有一股氣,特別是當他把內心的揣測陰影怪氣地說出來,被蘇沉和那個經紀人幹脆挑明時,更像是被踩到了尾巴。
電話終於打到薑玄這裏。
男人屈尊降貴地親自接了電話,耐心聽完,很是滿意。
“蘇沉親口這麽說的?”
“對!”邵海沿終於碰到一個肯聽他發完完整脾氣的人,急不可耐道:“您是明事理的,一定知道這麽做的後果!”
演員放肆成這樣,整個劇組他還怎麽管?後麵豈不是隨時都可以停下來改劇本?
怎麽能有這樣的事情,這根本不合理!
他是導演,那肯定是整艘大船的掌舵者,隻有他看得清海洋的動向,看得清船該往哪裏開。
他們怎麽可能聽一個十五歲小屁孩的話,連胡子都沒兩根,笑話!
薑玄終於打斷他喋喋不休的自我抒發,說了第二句話。
“停。”
邵海沿這才意識到自己失態,在大集團的掌事人麵前這樣亂發泄一通,很不體麵。
回國之前,他隻是一個執行導演,急需在這些巨頭麵前證明自己。
今天突然爆發這些,有損他的形象,這不行!
他強咳一聲,表示自己是成熟的資深導演,肯定寬宏大量,不會跟這樣不懂事的小孩一般計較。
但與之對應的,他要擁有絕對的主導權。
隻要我還是這個劇組的總導演,那我說話還是要有分量的。
如果今天這種事再發生,今後什麽阿貓阿狗全都能跑到他頭上撒潑了!
這個劇怎麽還能拍出成績來?!肯定不行!
中年男人捧著電話,臉上露出巴結的笑容,又回身盯了一眼蘇沉和小編劇的背影。
“那您覺得……”
薑玄溫和道:“我覺得,他做得對。”
言畢,電話掛斷,徒留嘟嘟兩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