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主演, 早在進組時蘇沉就收到了來自聞編劇的親筆簽名全套書,而且還是限量金裝版,據說現在早就被炒的翻了好幾倍。

雖然聞長琴早年接受采訪時說從故事大綱來看將有九本, 但現在實際出版剛剛到第六本, 還有三本暫未問世。

蘇沉想了又想, 晚上臨睡前把那幾本還沒拆封的小說拿起來,最後還是放下。

他其實有時間看完這些書。

劇組安排戲份時間不一, 有時候趕上密集的文戲或者武戲,他可能三四天都呆在酒店,上上課跑跑步一天就過去了。

套間裏預留給爸媽的房間暫時用來拚圖, 助理姐姐特意買了一大堆給他,還會陪著一起給拚好的整圖刷膠水,把他拚的白孔雀盧浮宮一樣一樣裝進畫框裏。

最初那個房間空空****, 後來被填裝了各式各樣的畫, 像一個小型美術館。

蘇沉很久沒有回學校了,但每次看見那幾本沒拆封的小說,就像是看見高年級的課本。

如果他提前讀完那些情節, 腦子裏會無時無刻地琢磨未來幾部會怎麽拍,怎麽表演, 哪裏可能卡到拍三四天都過不去。

想了又想, 小孩還是決定再整理一遍自己對全部劇本的揣摩問題, 找個合適的時間找導演編劇答疑。

他心思敏感細膩, 早已發現很多隻屬於自己的殊榮。

卜願和聞長琴作為核心主創之二,經常忙到前一天奔赴各地開會應酬,後一天趕回來監督拍攝。即便是停留在片場裏, 他們身邊也總是電話文件不斷, 有數不完的事情要定奪確認。

可不管什麽時候, 隻要蘇沉為了角色塑造的事情找他們,他們都會暫時推開手頭的繁瑣事情,予以絕對耐心認真的解答。

聞長琴年近五十,體力並不算好,熬夜幾次都會顯得臉色蒼白。

即便如此,她也一再堅持讓蘇沉隨時找她問問題,不用寫在紙上托人轉交。

“這是應該的事,你完全不用擔心別的。”

蘇沉明白,他們的這些舉動,皆是對元錦這個角色的鄭重,也或許是對整部劇的珍重。

唯有以更真實的表演作為回報,也作為一個小孩對大人們的感激。

劇情終於推到譎蛇窟處,在那裏他們即將收入第一個天幸師跟隨身側,為後麵的刺殺埋下伏筆。

絕大部分要吊威亞的鏡頭都由蔣麓完成,但蘇沉也免不了要上天飛個兩回,因為太瘦的緣故,威亞師傅還得多綁兩圈,防止意外滑脫安全衣。

威亞的本質是鋼索被武術師傅們人力拉動拖拽,再由滑軌控製轉向等,將繩索另一端的人拽到高空以完成各類表演。

蔣麓身形輕巧,在半空中執劍廝殺都形意具備,看著好像並不難。

蘇沉並不恐高,但第一次試威亞的時候驟然升空,還是沒忍住。

“喔噢噢噢啊!!”

下頭的人笑成一片。

“合著小殿下還會怕啊。”

“難得聽他這樣叫哈哈哈哈怪可愛的!”

蘇沉努力保持著平衡,還沒按著台本做出規定動作,**肩胛都已經被勒的生疼。

他忍不住想蔣麓你難道是野豬嗎,怎麽就沒見過你喊一聲疼,此刻找鏡頭位置都有些吃力。

一上一下飛完,肩膀都壓青了一塊兒。

“行嗎,”導演簡單確認,囑咐開拍:“來第五十六場第一次,準備!”

蔣麓帶著他驟然升空,單手執銀索渡河而過,身下皆是蜿蜒流動的銀蛇。

蘇沉完全沒法融進角色裏,按著劇本把台詞一一說完,頭一次覺得被他捉著也不是什麽壞事。

蛇是真蛇,暗河也是真河。

在昏暗光線裏,連呼吸聲都會被清晰錄入,他演得很勉強。

但這一場的主角是身輕如燕的姬齡,在黑暗環境裏蘇沉都不會被過多拍攝表情,一場下來沒有人覺得哪裏有問題。

“機位調一下,有幾個地方太黑了什麽都沒拍到,燈組導演過來一下!”

錄音組導演匆匆跑過來,說有幾句錄的不清楚。

卜導跟他們簡單開了個小會,吩咐再拍一回。

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

到最後都成了機械行為,好像和表演沒有什麽關係。

蘇沉始終都隻有次要戲份,每次找準時機把台詞說完就OK,剩下的全部交給蔣麓表演。

他忍不住去觀察這個哥哥。

蔣麓平時也許話很多,真的做事時一句廢話都不說。

像積蓄力量的獵豹一般,目光專注,氣息收斂。

不會開玩笑般抱怨威亞勒著可真疼啊,每一分力氣都隻留在刀刃上。

導演要再拍一次,就一言不發的去拍。

起起落落間汗水都已經浸透了戲服,隻默不作聲地接過毛巾擦一下,然後繼續。

他原先覺得自己開始了解這個人了,又好像完全沒有。

這種對自己的狠勁是默不作聲的,沒有人點出來,就不會有人誇獎感慨,他們全都看不見。

可蘇沉始終離他很近,無論是劇中還是戲外。

他看得見他用力時脖頸繃直時的青筋,也看得見沒被戲服保護的,被磨出紫痧的後肩胛骨。

卜願拍戲一向盡善盡美,最多隻給三十分鍾的體力恢複時間,然後吩咐再來一鏡。

蔣麓點點頭,再次穿好安全服,準備上繩。

蘇沉深呼吸著在一旁同步穿好,和他一起暴露在鏡頭前。

“三,二,一!”

打板聲啪的響起,長劍挾著風聲刺破洞穴裏的寂靜。

群蛇引頸欲咬,遠處忽地傳來幽怨笛聲。

蘇沉突然聽見了什麽輕微的裂響。

“哢嚓。”

他不安地抓緊蔣麓,在半空中神情戒備。

“嚓……”

“轟!”

別軌器猝然迸裂斷開,蔣麓直接失去提力急速往下砸去!

“麓哥!”蘇沉恐懼到失聲,伸手想要抓住他的手,但力氣並不足以留住他,吃痛到不得不鬆手:“麓哥!!!”

“哢。”

“哢嚓。”

最恐怖的聲音再次響起,近的像就在頭骨裏細細的鑽破了一個孔。

威亞支撐不住受力失衡,瞬秒裏轟的崩斷一根,蘇沉直覺天旋地轉,雙肺都要從喉間湧出來。

他在下墜時尖叫出聲,但下一刻直接砸在地上,聽見有什麽斷裂破碎,冰涼濕滑的繩子在纏繞他的胳膊。

不是繩子,那不是繩子——

他失去了意識。

再醒過來的時候,四肢說不出的痛。

刺鼻的消毒水氣味湧入鼻腔,遠處有人在絮絮地說著什麽。

蘇沉努力睜開眼,但刺眼的光讓他忍不住伸手去擋。

好亮……怎麽回事。

“沉沉,你醒了?”小京姐姐守在他身邊,忙不迭幫忙遞水:“先緩一緩,你沒事啊,不用怕,醫生已經給你檢查過了。”

小孩有點坐不起來。

他太累了,累的隻想蜷進厚實溫暖的被子裏,哪怕在醫院裏多睡一會。

“咱們等會回酒店休息,卜導也給你們放假了,先好好調整一下。”

小京幫著喂了點水,習慣性伸手碰一下額頭,確認他體溫正常。

蘇沉扛著困意看她,終於回過神來,記起剛才發生的事情。

“剛才——”

“麓哥!”他猛地坐起來,哪裏還顧得上睡覺:“他有事嗎?蛇有沒有咬到他?”

小京手忙腳亂地幫他蓋上外套,快速道:“你沒摔傷,內科醫生檢查過了,隻是有輕微腦震**,睡幾天就好。”

洞窟狹窄低矮,沒到會讓人摔骨折的地步,但也免不了皮肉之苦。

“麓哥在哪裏,”蘇沉抓住她的手:“他出事了嗎?”

“他沒事,你不要緊張,”小京努力安撫道:“他雖然……摔在蛇箱上麵了,但都是無毒蛇,隻是被咬了幾口,不會有生命危險。”

蘇沉匆匆問了病房號,光著腳就衝了過去。

由於別軌器脆化崩開的緣故,蔣麓被失控的威亞甩出布景外,直接砸到了道具存放區的蛇箱上。

蘇沉摔在一旁的軟墊上,皮膚也有一定擦傷,但內科診斷後沒有其他問題。

蘇沉聽清楚了事情經過,仍然四處在找蔣麓病房的位置。

他共情能力太好,幾乎能在腦中模擬出尖銳蛇牙紮進皮膚的瞬間。

不是一條蛇,兩條蛇,麓哥是砸在一鐵箱的蛇上!

他看清名牌時根本顧不上敲門,像是撞進屋子裏一樣快速衝進去,看見坐在床邊等護士打繃帶的蔣麓。

少年臉上多了兩抹血痕,已經被塗了黃褐色的碘酒。

他伸出一隻手任由護士拽著,懷裏還放了本翻到一半的雜誌。

“你來了?”

蘇沉衝到他麵前才發現自己腦子裏一片空白,又不敢去抓他的手,雙手抓著床尾的被子,眼淚大滴大滴地往下流。

蔣麓被他嚇一跳,條件反射想幫忙抽張紙巾,被護士重重抓了回去。

“別亂動!”

蘇沉看著他都說不出話,呼吸起伏大到如同墜落時的心情,哭的像隻下雨天的小羊。

“你別哭的這麽慘……”蔣麓艱難地想說點人話:“你醒醒,我是被咬了,不是被砍了。”

小京姐姐後一步才趕過來,手裏還提著蘇沉的鞋,又急急忙忙地去拿紙巾,把蘇沉抱在懷裏哄。

蔣麓看在眼裏,有點煩躁,把臉別到一邊。

他煩躁的原因是,他從來都不習慣蘇沉身上這種過分的細膩。

不知道如何接受,如何麵對,如何回應。

就好像飛鳥不會遊水。

從來沒有人為他留過眼淚。

更不會為了屁大的傷表現到著急壞了,好像天都要塌下來。

蔣麓小時候身體不算好,動不動就感冒發燒。

但他媽媽認為發燒隻是一種生理現象,從來都是冷靜自持地對症下藥,然後在旁邊給他科普化學小常識。

那時候他還是個小破孩,腦袋頂著冰袋在旁邊被動地聽些有的沒的,自己迷迷瞪瞪地覺得好像要死了,但是一看親媽冷靜的很,又隱約覺得好像不會死。

“所以你可以在感冒發燒的時候吃冰棍,”蔣女士挪開書,語氣平淡:“來一根嗎?”

“……不用了。”後者完全沒覺得高興。

父親從記事起就不存在,母親又一向是副冷淡麵孔。

反而是會生氣會揍人,會催他練功教他讀書的舅舅更來得生動。

蔣麓深呼吸一口氣,想跟蘇沉說聲謝謝,嘴巴都張開了說不出來。

好像幾個音節天生發不出來一樣。

他沒法像這個家夥一樣哭笑鬧著表達感情,他做不到。

還好有個助理姐姐能抱著哄幾句,不然就得留他一個人盯著他哭了。

護士處理好最後一點傷口,有點看不過去。

“你倒是說聲謝謝人家啊。”

蔣麓如蒙大赦:“謝謝謝謝。”

蘇沉光是擦臉就廢了好幾張紙巾,又有點生氣又有點較真地看著他。

“你疼嗎。”

“不疼。”

“傷口多不多啊?”

“沒。”

“你打針了嗎?”

“昂。”

護士聽得眉毛都豎起來了。

“人家在關心你。”

“我知道,”蔣麓艱難道:“謝謝啊。”

“……”

算了,教不動了,讓他爸媽教去吧。

護士歎口氣,收拾好棉球出去了。

“對了,我舅呢?”

“他剛才在醫院,確認你們兩沒大問題以後回劇組罵人去了。”

小京默默想這回劇組得腥風血雨一遍,搞不好要裁換好些個人,把腹誹按下不表,笑著安撫道:“老天保佑,你們兩都好好的,麓麓你打了破傷風血清,這段時間都不能吃辣的,飲食清淡小心著涼,之後我來負責給你換藥。”

蔣麓點點頭,倒回**揉揉眼睛。

可算能休息了。

原先隻說休息兩三天,沒想到後麵會延長到一個星期。

蘇沉連著幾天沒戲,悶頭睡了兩天就睡不動了,又留到組裏去看其他人拍戲。

這次再去,之前麵熟的道具組幾個叔叔都消失了,氣氛也變得更嚴肅一些。

卜老爺子跟蔣麓一樣不善言辭,也不會說太多關心的話,看見蘇沉說了聲你來啦,再無他話。

但蘇沉就是能從短短幾個字裏感覺到很多。

他早已覺得,劇組很多人都像家人一樣,與自己有說不出的羈絆和感情。

他很喜歡這樣。

譎蛇窟裏住著一位蛇骨婆婆,傳說她也姓佘,原先是皇宮裏的掌事姑姑,年輕時犯了錯才被趕到這來。

她被當地髓族的族長收留,跟著學會識百草醫邪病,漸漸為眾人敬重,直到重光夜意外來臨。

她一夜間被眾蛇視為同族生命,後來被窩一掀開都隨時有細小青蛇追尋而來,被當地人視為天譴之人,二度放逐了出去。

可這樣的人,走到哪裏都會被旁人恐懼厭棄,當作不祥之人遠遠躲開。

重光夜的賜福,對她來說等同詛咒。

命運的幾起幾落一如玩弄,蛇骨婆婆漸漸年老,把自己幽禁在譎蛇窟內。

而元錦隻用一句話打動了她。

“你不想手刃罪魁禍首嗎?”

若不是他父親那夜貪杯醉酒,擲壺破了貴妃的麵,她又怎會被遷怒?

老婆婆癲狂大笑,醉醺醺地答應了他。

“無妨,無妨!”

萬風集的關係打通,讓他們擁有了財力和背景支持,得以在暗中保護下前往更多地方。

而蛇骨婆婆的加入足以規避任何形式的下藥毒殺,深夜裏有刺客鑽開窗戶紙風意欲迷煙相困,剛抹開一點小縫,就有銀環蛇冷不丁鑽出來,張嘴就是一口。

還有比蛇更警覺聰慧的守衛嗎?

姬齡雖然不太敢和它們接觸,但也終於敢放心睡個好覺,漸漸在臥榻上能睡的四仰八叉。

一路覓寶攬才,隊伍關係都不斷壯大。

眼看著日子變得順風順水,洪黨的鐵騎追殺而來,在夜市裏當眾斬殺了扮作菜販的十二皇子。

人頭落地的那一刻,元錦被按在瓜筐裏,連呼吸都一瞬消失。

這幕戲需要拍得淒厲血腥,前一秒歡聲笑語不斷的夜市,下一秒變成人頭滾地的屠場。

他們本來以為是自己暴露了行蹤,沒想到卻要親眼看見手足咽氣。

……十二哥曾經還和他放過風箏。

屏幕外,觀眾看到的是導演和剪輯組的精細安排。

但其實在拍攝時,近遠景的切換需要被反複設計。

元錦躲在瓜筐裏,在菱紋縫隙裏隻露一雙眼睛,要怎樣才能拍出富有衝擊力的畫麵?

副導演試著把攝像機懟到蘇沉麵前。

“……我看不見外頭了,”蘇沉蹲在西瓜筐子裏,腦袋上還放了幾隻小瓜,被壓得頭大:“你放這麽近,我隻能看見黑洞洞的鏡頭。”

“那就假裝你看得見,”副導演樂嗬嗬道:“發揮你的想象力!記得不要直視鏡頭哈!”

等一下!鏡頭懟臉我連別的都看不見啊!!

餘光全是瓜藤和筐上的藤條,那邊發生了什麽全被你擋住了!!

卜導在一旁曬著太陽,閑閑點頭:“是要這麽拍,等會蛇骨婆婆給他蓋蓋子的時候,記得再往筐上麵放幾顆白菜。”

“那可夠重的,當心壓著孩子。”

蘇沉哪裏還顧得上白菜,眼看著鏡頭逼近堵住他唯一的視野,試圖求助:“咱們不能隻拍遠景嗎?”

“近景也得來,還得換好幾個角度拍中景,”副導演幫忙灑了把土:“情緒醞釀一下,哭不哭看你自己。”

蘇沉已經炸毛了。

你們講講道理!!

這怎麽想象!!

他等會會被西瓜壓得都沒法完整抬頭,景棚混亂味道還像是還摻雜了雞鴨的臊味,強行共情也共不出個所以然來。

聽著那邊已經在倒數了。

“各部門準備,三——”

蘇沉伸手揉臉,臨時找了個借口。

我瞎了,對我突然瞎了,什麽都看不見。

追兵的馬蹄聲自遠而近,佘婆婆當機立斷把他抱進瓜筐裏,蓋蓋時不忘放上兩根青瓜白菜。

他的視野猝然轉黑,來自死亡的恐懼再次襲來。

鏡頭逼近的一瞬間,蘇沉閉眼深呼吸,然後睜開眼麵對黑暗一片。

他不去看鏡頭裏的機械構造,捂住口鼻去聽官兵殺人的混亂動靜,再度擁有元錦的視野。

“他怎麽可能是皇子,俺家兩口都是賣菜的,官爺您抓錯——救命啊!!”

“快跑啊,官爺殺人了,這是怎麽回事!!”

他能看見自己的哥哥被殺了。

皇宮裏僅剩不多的,會為他笑容滿麵的,同他真心親近的哥哥……

眾目睽睽之下,一片黑暗裏,他看得見。

他的身體在劇烈顫抖,喉頭都好像湧來發甜的血,又想作嘔又想喊叫。

瘋了,都瘋了,每一個人都瘋了。

人頭隻在軀幹上停留一刻,像西瓜一樣骨碌碌地滾下去,雙眼仍然睜著。

元錦看到了這輩子都沒法忘記的絕望情景。

他的哥哥,和他一起放過風箏的哥哥——

“卡!”

幾個導演看了一遍回放,看得直豎大拇指。

“不錯不錯!是那個意思!”

“你看,不把人逼一把,你怎麽知道你這麽會演!”

老婆婆笑罵一聲,把蘇沉頭頂的西瓜挪開,扶著孩子出來。

“疼不疼啊?怪沉的。”

蘇沉笑著搖搖頭,長長籲了一口氣。

拍這種戲,不耗體力,全都在耗精神。

他現在餓的能猛吃兩碗飯。

自從月初下過雪之後,大夥兒飯量和氣溫都成反比。

劇組夏天拍冬天,冬天拍夏天都是常事,可不是活受罪。

每天天還沒亮,劇組都有工作人員出來除雪除霜,再通過補光營造盛夏的感覺。

冬天天冷,演員說話時會因為口腔溫熱噴出熱氣,暴露實際拍攝的季節,讓觀眾脫戲。

所以劇組還準備了取之不盡的冰塊,讓大家含過之後再去說台詞,保證在寒冷天氣裏不會哈出白色的氣。

天這麽冷穿的還少,還得時不時含著碎冰說話,不來點大魚大肉體力根本撐不住。

進組之前,蘇沉飲食清淡,喜歡吃蘆筍蝦仁之類的小菜,油燜蹄髈之類的嚐一塊子就行。

來劇組三個月了,他現在一個人就能幹掉一整盤紅燒肉,外加兩碗米飯。

每天消耗太大了,唯有重油重糖的食物能夠快速充電。

自那場談話之後,他許久都沒有動過為元錦做個什麽的念頭。

一旦寫了什麽,做了什麽,之後都會舍不得燒掉,那樣不好。

可直到這場窺看殺戮的戲拍完,蘇沉才真正動了這個心思。

他一直留著蔣麓給他的打樣發冠,但沒有完全悟透。

這頂血珀發冠,代表著至高無上的權力。

劇組一直在商量著是否用真金和真寶石來打造一頂足夠**世人的華麗發冠,到現在都隻是畫出幾個模樣出來,反複做模具進行確認。

但蘇沉要麵對的問題是,權力到底是什麽?

他作為蘇沉,對這個問題毫無頭緒,作為元錦又難以揣摩。

類似權力的爭奪,三十多人的追逐廝殺,他一度有個樸實的想法。

——不參加不行嗎?

——不做皇帝不行嗎?

他心思純淨,對權力毫無欲望,麵對今天這樣的劇情隻覺得困擾。

但這種東西問導演編劇不一定有用。

權力理應是誘人的。

可它看起來一點都不誘人。

蘇沉在房間裏吃完飯,叼著糖又去翻劇本。

翻來翻去,決定去找許爺爺。

媽媽說過,許爺爺之前演過好多皇帝丞相,很多作品都被奉為影視學的經典。

電話裏確認過可以拜訪之後,小朋友抱著筆記本下樓敲門,虔誠求教。

這些天裏,他進過很多演員的房間。

有的香水繚繞,裏麵每日插花不帶重樣的,多坐一會兒都讓人直打噴嚏。

有的放滿了名貴包包鞋子,又或者是珠寶戒指,他不認識那些牌子,也不感興趣。

也有的扔滿了餐盒,到處都髒兮兮的沒法落腳。

但許瑞平的那一刻,蘇沉看見他身後的書櫃。

大家基本都在酒店裏要住個半年,很多人都把自己喜歡的東西搬了過來。

“好多書……”他回過神來,忙不迭鞠躬:“前輩好!”

剛入組的時候,卜導讓他去找指定的三個人采訪,題目是‘他們對元錦的看法’。

許前輩當時說要演了才知道,蘇沉也不好意思再追問什麽。

這一次私下碰麵,蘇沉不敢浪費他半點時間,很快把困惑講了出來。

許瑞平年紀大了,聽什麽要反應一下,思考了很久。

他該怎麽跟一個十歲的小孩解釋權力是什麽?

“你等一下。”

蘇沉擔心自己問了什麽蠢笨的問題,給別人帶來困擾,小心翼翼道:“您要是不方便回答,我也可以先回去自己想想。”

“不,這是個好問題,”許瑞平站起身,去書架上翻翻找找,又後知後覺意識過來自己老花眼是遠視,臨時找眼鏡放在哪裏了。

蘇沉立刻在旁邊花瓶上找著亂掛的眼鏡,拿絨布擦幹淨了雙手遞給他。

“噢,謝謝。”

老爺爺翻翻找找,終於抽出來一本書,重新坐下。

他在章節之間選擇不定,舔了下手指繼續翻閱。

蘇沉看著封麵上的《1984》,隱約覺得這是本數學書。

“哦,在這,聽我讀。”許瑞平扶正眼鏡,慢慢地讀給他聽。

老人的聲音有些渾濁,但沉澱著歲月的氣息。

“溫斯頓,一個人是怎樣對另一個人發揮權力的?”

“通過使另外一個人受苦。”

“說得不錯。光是服從還不夠。”

“他不受苦,你怎麽知道他在服從你的意誌,不是他自己的意誌?”

“權力就在於給人帶來痛苦和恥辱。”

這是蘇沉第一次聽別人給他讀這樣的書。

他聽過老師讀課本,父母念散文,但第一次聽到這樣凝重的聲音。

像是透過聲音本身,都可以咀嚼出許多苦楚和記憶。

以至於聽完之後怔了很久,注意力才重新回到內容本身。

“這是喬治·奧威爾的《1984》。”許瑞平放下書,平和道:“有些事,也許我沒法和你明白解釋,抱歉。”

“我是不是該看看這本書?”蘇沉覺得也許這裏麵的內容可以解惑,低頭把內容記到本子裏。

“時間到的時候,你會忍不住自己去看的,”老人笑了下:“現在顯然還沒有到。”

“我覺得很矛盾,”蘇沉難過道:“權力不是可以用來做好事嗎?”

“如果我是那個皇帝,我不會讓大家互相廝殺,也不會讓那麽多人流血痛苦。”

許瑞平靜靜地看著他,良久才道:“你和元錦很不一樣。”

“但在拍戲的時候,你必須要把自己放進他的生命裏。”

老人俯身向前,如同催眠般緩緩發問。

“假如你是元錦,你覺得從一睜眼起,你生活在什麽樣的情緒裏?”

十歲的蘇沉,被父母深愛著,生活無憂無慮,沒有麵對過死亡,連殯儀館在哪裏都不知道。

十二歲的元錦,自出生起就在目睹死亡。

乳母,母親,兄妹,所有人。

他感受過愛,但愛的來源隕落之後,他得到的愛就很少很少。

他看到過很多人受辱,也包括他本身。

尊嚴在死亡的困擾前不文一錢。

他常常坐在墨白梨花樹下,看凋零的花,看隨時可能夭亡的自己。

蘇沉從和角色的鏈接裏斷開,隻覺得後背都是汗。

“太痛苦了,”他忍不住握緊茶杯:“一切都太痛苦了。”

“這個角色很尖銳,”許瑞平溫和道:“他後來也做了很多殘忍的事,但從他有記憶起,沒有什麽不是殘忍的。”

“所以……”蘇沉低聲道:“權力讓我覺得很悲傷。”

“對,這是沉沉你的感覺。”

“可是對於元錦呢?”

“權力……讓我覺得很安全。”

孩子夢囈般輕聲道:“當我可以傷害任何人的時候,我很安全。”

“不,不對,”他微微搖晃腦袋:“我可以抹殺任何人的時候。”

許瑞平露出讚同的神情。

“你和元錦最大的不同,就在於安全感。”

“你是個很有安全感的孩子,你沒有被傷害過,也不會心懷忐忑,患得患失。”

“元錦至少在我眼裏,是個完全沒有安全感的人,他狠厲是因為他多疑,他會通過傷害別人來確認自己是否還安全。”

“我不希望變成他那樣……”蘇沉小聲說:“我還是喜歡我現在這樣。”

“那當然,”老人笑起來:“你現在已經很好了,不需要刻意改變什麽,戲隻是戲。”

雖然很多戲裏角色的命運,會潛移默化地影響演員本身。

但那些暫時都不用提,誰也不知道未來會發生什麽。

“說到這裏,回到最開始你的問題,”許瑞平看向他,眼神複雜:“我眼裏的元錦,可憐又可怕。”

蘇沉沒預料到會是這樣的答案。

“我以為你會說可恨,”他感覺到內心的沉重,有些否定地說道:“我都不敢相信你幫扶他到最後,他卻決定殺了你。”

姬將軍早在第一部,為了保護元錦就差點死了一次,以命相托,囑咐姬齡對他效忠。

誰也想不到到後麵姬將軍被封為定國公,卻最終死在白綾之下。

蘇沉去試鏡時沒有看過原著,讀到還未出版的劇情時也沒有對應誰是誰。

現在猛然發覺被賜死的竟是這個護他至登基的老臣,心裏五味雜陳。

“恨當然是會恨,但更多的是怕。”許瑞平給自己又斟了杯茶,淡淡道:“至少作為演員,我讀到的角色情緒是這樣的。”

“您在劇裏六七十歲,他到第七部也才二十幾歲,差了很多啊。”

“年齡並不能決定這些。”

“我個人覺得,姬逢山是覺得……自己親手放縱了一個怪物的崛起。”

“元錦登基之後做了很多事,就像是失控脫軌的馬車一樣,讓所有人都漸漸無法掌控拿捏。”

“每一個重光夜都是命運的轉折點,也在給劇情帶來急速的轉變。”

許瑞平摘下眼鏡,說到這裏已有些疲倦。

“你還要感受很多,但不一定是從劇本裏。”

“隻有你的人生經曆豐富到可以媲美他的時候,你才會在最後幾部真正演活他。”

蘇沉知趣起身,對老前輩致謝道別。

他在回去的路上,決定回房間以後親手畫一畫那頂血珀發冠。

感受它的形狀,它的顏色,以及它背後代表著什麽。

再上樓的時候,走廊裏吵吵鬧鬧,還有人在語氣歡快地打電話。

蘇沉探頭一看,發現是好幾個少年組的小演員。

“沉沉你回來了!”他們笑道:“後天是那個日子,卜爺爺定下來了!”

蘇沉這兩天光顧著琢磨劇情去了,都沒有聽到別的消息。

“什麽日子?!”

大家七嘴八舌地給那個日子起名字,最後哈哈大笑:“就是——那個日子!”

“所有的慶典,宴會,歌舞,戲法,一整天統統拍完的日子!”

“我已經給我媽打電話叫她過來看了!”

“聽說晚上要放四五場焰火,跟過年一樣?!”

“當然咯,京姐說我們也可以跟著玩花炮!”

“好像會有好多好多人過來跳舞,我跑到倉庫去看了,裙子都有幾百條!!”

蘇沉聽了半天,悄悄溜回自己的房間,脫掉外衣鑽回被子裏。

小孩一下午學了太多複雜的東西,已經消化不過來了。

至於焰火,戲法,宴會,唔……

他像隻無暇顧及其他熱鬧的小羊,呼吸淺淺地陷入夢鄉。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