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日一過, 很快就要拍重光夜的戲碼。

蘇沉背台詞背到頭痛,索性倒掛在沙發上,雙腳搭著靠背, 腦袋衝著地毯, 像是這樣能把幾千字都灌進腦海裏。

蔣麓坐得不近不遠, 在專心打電動。

他們已經習慣了去對方的客廳裏呆一整天,偶爾一起玩點什麽, 也可能各幹各的。

人都不喜歡孤獨,何況是被困在孤島的兩孩子。

電話響起來的時候,蘇沉整個人都快滑到地毯上了。

“哥。”

他拉長聲音喚他:“幫我拿一下。”

蔣麓還在打吃豆人, 一時沒回頭:“自己去。”

“哥——”

蘇沉跟小羊一樣又長長喚他一聲,後者歎口氣,暫停遊戲去給他拿電話。

“懶得啊。”

蘇沉望著他笑, 瞧著狡黠又可愛, 就這麽倒掛在大沙發上接通媽媽的電話。

“媽~你在哪呀。”

梁穀雲接通電話時,才總算回籠了一些理智,倉促地擤了下鼻子, 四處張望。

“媽媽在……在公園裏散步。”

“今天時都下雪了嗎?”少年翹著腳語氣輕快:“你當心著涼,圍巾緊點。”

“哎。”她短短應了一聲, 像是不知道該說什麽:“媽媽想你了。”

似乎很多情緒都可以融進這一句話裏。

疲憊, 困擾, 難過, 期待,無助。

……媽媽很想你。

“我也很想你。”蘇沉歪著頭看蔣麓又在玩哪個卡帶,詢問道:“你還好嗎?”

“嗯, 很好, ”梁穀雲鼓起勇氣, 仍是說不出口,支吾幾句才道:“媽媽……昨天做了一個夢。”

“夢見你不在家裏,可是我又懷了一個,但不知道是男孩還是女孩。”

“我嚇一跳,特別怕你生氣。”

“生氣?”蘇沉把劇本放到一邊,好奇道:“為什麽我會生氣?”

梁穀雲在原地站定,看著遠處街道上川流不息的車輛,說話時白氣不住地冒。

她冷得微微發抖,但不肯回家。

“你不會嗎。”

蘇沉再一睜開眼睛,突然反應過來。

他太通透了,什麽都瞞不過。

“媽,你是不是……”他下意識看向蔣麓,把話尾咽了,小心道:“爸爸知道嗎。”

梁穀雲沒想到他會這麽快問到自己。

“不是,我,”她語無倫次道:“如果你介意的話……”

“哪裏是我介意。”蘇沉無奈笑道:“看您自己想法和身體啊。”

等到電話打完,梁穀雲才緩緩呼了一口氣,再一回頭,看見丈夫抱著厚實外套在不遠處等她。

他不放心,一路跟了過來。

女人有些想哭,朝他招招手。

“你快過來。”

另一側,蘇沉躺在沙發上,漸漸沒聲音了。

他背台詞時偶爾會小聲念出來,但嘀嘀咕咕地,又不會說得特別清晰。

蔣麓歪倒在豆袋沙發旁,隨手又按了暫停鍵。

“你們家要有二胎了?”

“也許吧。”

“你沒反對?”他沒等蘇沉回答,又笑了下:“也是,乖小孩是不會說這些話的。”

“說哪些話?”蘇沉反問道:“幾句話嗆回去,讓人心裏不舒服嗎?”

“他們會被你照顧的很舒服。”蔣麓看向他:“你自己呢?”

蘇沉盯著他幾秒,把頭扭開。

“我回房間了。”

“話放在這,”蔣麓並不攔著:“你充大度,變寬容,未必都是真的。”

“你覺得我在演?”

“你最好是在演。”蔣麓看著他,良久才移開視線:“自私不是錯。”

蘇沉予以鄙視的目光。

這件事暫時沒了消息。

他們十月進組,聽說要一直演到四月末。

重頭戲之二,便是元錦被重光夜選中的那一幕。

在第一部裏,導演組用不同視角拍過很多鏡頭。

自暮色起天空裏的異光,如白晝如黃昏的深夜,還有異樣閃爍的群星。

元錦那時還隻是晝夜逃亡的廢太子,麵對旁人的命運扭轉隻有匆匆一瞥。

天空仍然亮著,意味著少一夜不安睡眠,多一日馬車顛簸。

可這一次,他是身處漩渦中心的帝王,年輕多疑,背景單薄。

母家在被竭力扶起,作為為數不多的支撐。

哪怕他能借由應聽月的觀探,一雙眼看到無數人的舉動,也無法掌控全局。

手握玉璽時,他似乎擁有一切。

麵對朝臣時,又好像一無所有。

在進退維穀的局麵裏,重光夜來臨了。

它來得突然,像是為紫禁城內外任何一個平民而來,會予以世間罕有的恩典,以及迥然不同的全新命運。

所有人眼睜睜看著天光明暗間,星辰流轉,異光墜落。

離皇都越來越近,又離宮城越來越近。

無數宮女太監露出渴望的神情,侍衛們故作鎮定,卻也想著一夜翻身。

大臣們披衣而出,夜不能寐。

幾千上萬人眼睜睜看著那束光落入宮城,卻沒有人相信那束光是追逐元錦而去。

要把這幾層劇情由遠至近的拍出來,需要極強的畫麵表達力。

天幕主要憑借著後期合成,但近景必須想法子拍出震懾畫麵。

重光夜來臨之際,元錦在庭院中抬頭看天。

他被光與風裹挾著吹散長發,冠冕脫開墜落在地,好似憑空被星辰托起。

皇袍舒展如翼,墨發轉為銀白,靈識一刹在腦海內撐開。

卜願當初在劇組還沒成立的時候,就拿著這段翻來覆去的看,抽了半包煙問聞長琴想怎麽拍。

一幫人合計來合計去,想了個非常刁鑽的法子。

首先要弄一個可以旋轉的燈罩,讓燈罩繞著演員懸空轉動。

同時演員吊在威亞上,迎著鼓風機演戲。

星辰要托著他,猶如浪潮卷起鯨鯊。

現在真要這麽拍了,劇組緊急把蘇沉吊上去試效果,前幾次連戲服都沒換,主要看打光和上下造景能不能合好。

蘇沉回回吊威亞都被勒的肋骨胯骨一塊裂開般生痛,這次心知肯定要吊許久,苦笑著綁了好幾個軟墊。

武行師傅們正要拉他上去,蔣麓忽然叫住,從旁邊拿了頂假發給他。

“你先套著這個,上去試下。”

蘇沉沒多想,套著長發一躍而上。

副導演吹了聲哨,鼓風機同步開啟。

“呼——嘩!”

人還沒弄清楚自己有多高,狂風已經劈頭蓋臉地吹了過來。

及腰長發登時像鞭子一樣瘋狂亂抽,眼看著還要掙脫發網飛出去尋找自由。

要掉了要掉了!!

“這樣不行,”蘇沉捂著假發對下頭狂笑的蔣麓喊了一聲:“你故意的吧?!”

蔣麓哪裏是當好哥哥的料子,折騰人隻怕整活不夠花,瞧見弟弟在上頭沒太多同情心:“你得適應啊。”

“適應個屁!”蘇沉難得爆了粗口:“你上來試試!”

副導演湊過來看,看得跟著摸胡子。

“沉沉啊——你得姿態舒展一點,要華麗輕鬆地飄在半空中,明白吧。”

“表情管理一下!別張牙舞爪像要吃人一樣!”

“蔣麓你再笑!”

“噢,都不喊我哥了啊。”大男生在下頭還在樂:“喲,假發掉了?”

“……!!”

正胡鬧著,卜導演被助理們簇擁過來,聞聲抬頭一看,當即踹了一腳蔣麓屁股。

“不是讓你先上去示範下嗎。”

“我這不是給他機會。”蔣麓伸手接住降下來的蘇沉,舅舅麵前又兄友弟恭起來:“疼不疼啊?哥給你揉揉?”

蘇沉瞪他一眼:“你上去也戴假發。”

戴就戴。

小將軍演慣了武戲,長發散開依舊是英氣俊朗的瀟灑樣子。

他披著長袍戴好威亞,壓根沒有用任何軟墊保護,比了個手勢便快速騰空而起。

再一旋身,烈風吹拂而起,將長發吹散開來。

這一刻,風反而是馴服又浪漫的了。

真正被駕馭的不是鼓風機,而是被肌肉平衡力巧妙控製的威亞。

蔣麓身著武將長袍,好似真漂浮在星辰之間,長發飄散如墨曇花,笑容恣意從容。

橫躺,側站,翻轉,仰浮。

他在半空中一如自在的魚兒,半點被勒痛的痕跡都沒有。

卜導演陪在蘇沉旁邊,等完美示範從天上下來了,以為大功告成:“學會了嗎?”

蘇沉伸手揉臉。

這種事情看一眼就學得會才有問題吧……

蔣麓玩得很盡興,下來時動作利落,像什麽國家一級跳水運動員,就差做個體操式的落地動作。

蘇沉不得不再次過去試戲,臨上場前跟他側身嘀咕。

“你不會痛?”

“疼習慣了。”蔣麓很可惜地看著他:“你這細皮嫩肉的……”

“我才不是!!”

蔣麓沒拆穿他,目光看向綁帶旁邊的軟墊。

蘇沉本來還想嘴硬,憋了一會兒還是委屈。

“真的很疼啊,”他小聲道:“我每次下威亞都要青好幾天。”

蔣麓眸子微垂,俯身幫他調鬆緊帶。

“我那裏有跌打油。”

“你教我。”少年趁機討要訣竅:“早點拍完早點收工。”

“秘訣就是……忍著。”蔣麓如實道:“咬著牙也得顯得又酷又帥,不然白上去了。”

“……”

蘇沉再一次騰空而起的時候,蔣麓站在外沿,抬頭看高空處的單薄身影。

他漸漸覺得,他們越來越相像。

像是遊魚某一天發覺,自己擁有飛鳥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