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電人如其名, 做事輕快敏捷,利落好似飛電流星。
新導演進組免不了被非議審視一番,遇著好事閑人議論些是非, 更是讓人窩火。
然而這種情況沒有出現。
因為她來之後, 劇組即刻像滿帆的船, 在順著疾風高速運行起來。
卜願行事雷厲風行,氣勢攝人要求嚴厲, 在他跟前做事一旦不小心就會被罵個狗血噴頭。
顏電很好說話,見人都是笑模樣,但她未成年時就在後廚打工慣了, 碰見劇組那些老油子不動肝火一樣使喚的動。
劇組這樣的地方,江湖氣太重,容不下普通女人。
一個地方越是偏體力勞動, 人群規則就越接近叢林法則。
所以重男輕女的規則層出不窮, 類似女人不許坐攝影箱,女人不許做這個那個。
劇組裏幾個刺頭還沒暴露身份,就已經被和顏悅色地叫去談話, 還各自領了一份新合同,具體內容未知。
她速度太快, 快到好像剛進劇組轉了沒兩圈就知道哪些人容易挑事, 哪些人不好使喚。
蘇沉有次在餐廳吃飯, 無意間還看見有老攝影過去給她敬酒。
背後發生什麽……很讓人好奇。
導演年輕又善於領導團隊, 好處來得很快。
卜願去世直到江隼臨時接受善後的階段裏,劇組氣氛一直壓抑又封閉,眼看著像是泰坦尼克沉船時刻一樣, 四處人心惶惶, 還湧出不少悲觀的猜測。
——直到顏電到來。
劇本奇跡般在一周內就修訂完成, 道具監修製作也大幅度縮短時長。
沒等六月末到來,全劇組都已經進入戰鬥就緒的狀態,每個人精神振奮,見麵時臉上都洋溢著笑容。
蘇沉悄然觀察之後,吃飯時跟蔣麓提起這件事。
“你覺得她做了什麽?”蔣麓扒拉著榨菜,也在學著其中的奧妙:“還有那幾份保密的新合同……也不知道她跟那幾個人都簽了什麽。”
“以我的思路,多半是威懾加利誘。”蘇沉剛舀了一勺蒸蛋,動作停下來:“但是……”
“但是以元錦的思路,”蔣麓注視著他,已有默契的會意:“她會觀察每個人到底想要什麽。”
有人隻盼著養家糊口,那就給他高昂薪水,但要求絕對誠心的付出。
有人希望參與創作,那就安排他轉崗試戲,前提是幫忙調配好其他人員。
有人還在懷念老導演,索性讓他休假去懷緬吊唁,情緒發泄完了再考慮後路。
錢不是唯一的好東西。
人性太複雜,欲望的名字能有無數個。
顏電這個人,強就強在洞察力驚人,且精力也比常人高出太多。
蘇沉久久沒有放下湯匙,舀著那勺蒸蛋回憶先前的事。
他和蔣麓去會議廳的那一次,也是一小時內態度截然轉變,內心還生出許多想要跟她合作的念頭。
……如果演戲的時候能有她這樣的狀態,影響力一定很強。
蔣麓撐著下巴看他,也不勸菜要冷了,一俯首叼走了他的勺子。
蘇沉覺得他幼稚的好笑,索性又舀一大勺喂他。
身後突然傳來鈴姐的聲音。
“感情這麽好啊。”
經紀人抱著文件坐過來,示意助理給自己也端一份套餐。
“也打架,三天兩頭吧。”蔣麓懶洋洋道:“難得見他愛我一會兒。”
“談不上。”蘇沉拿指尖敲著桌麵:“有時候也嫌煩。”
鈴姐心想剛才你們兩粘得跟小情侶一樣,這會兒反而開始撇清關係了。
她沒多細想,給兩人拿新定的排期表。
“六月二十一日開機敬香,二十二號正式開拍。”
“江老前輩先前不是讓你們即興演了段開棺戲,效果很好,顏電安排一刀不剪直接放進原片裏。”
“你的第一場戲就是嚴老的殺青戲。”經紀人抽出幾張概念設計的場景圖,給他看草圖裏的運鏡設計:“這場戲要你親手殺了文首輔,顏電叫我把這幾個美術效果圖給你,你參考著想想怎麽演。”
“殺人嘛……一抹脖子的事。”蔣麓還叼著蘇沉的勺子,在旁邊跟著湊熱鬧:“他都演了這麽多場了,熟手。”
蘇沉又支棱起來。
“我仔細看看。”
他明白電姐的意思。
怎樣在足夠有噱頭的故事上,設計出更驚豔的效果?
還能再創作些什麽?
蔣麓拉過凳子,坐得更近了一些。
“來,你把我當文尋敬。”
他解開領子,亮出弧度漂亮的脖頸。
“隨便找根筷子當刀,比劃下你想怎麽殺。”
是豎著捅下去,橫著抹開血管,還是反手插得暴血而出?
蘇沉接過筷子凝神細想,做題般思索那一刻元錦的心情。
他一路逃過那麽多場刺殺,十幾年裏見證參與了皇權和文官的博弈壓製,幾乎是拚上父親和自己的全部性命要奪回帝王應有的尊榮。
可即便如此,還是死在文尋敬的暗算裏。
對世人來說,文首輔是三朝老臣,嘔心瀝血為國白首,是足以記入史冊的忠臣。
他書法墨畫皆是傳世經典,更有許多詩篇被人爭相傳頌。
對元錦來說,文尋敬最好的身份是一具死屍。
一根筷子在少年喉前劃來劃去,最後收了回來。
“我得去找她問問。”
蘇沉起身時撂了一句,走得飛快。
眼見著搭檔連飯都不吃了,蔣麓嘖了一聲,繼續扒拉自己的榨菜。
沒吃兩口,發現鈴姐還在看自己。
“怎麽?”
“沒怎麽。”經紀人歎了口氣:“覺得你們兩這樣真好,還在不避嫌的年紀。”
“再過個兩年,未必會這樣了,且珍惜著吧。”
蔣麓沒當回事。
“我跟他得有十年的交情。”
當下五年,未來五年。
搞不好就是一輩子的老友了,避險個鬼。
另一邊,蘇沉跑去敲顏電的門。
導演正在敷著麵膜打遊戲,是助理過來開的門。
蘇沉剛要說話,就聽見房裏傳來嘹亮女聲。
“PENTA KILL!”
“好!”顏電扔了鼠標啪啪啪鼓掌,鼓完掌繼續上陣殺敵。
助理訕笑一下:“這不是休息時間,有啥事嗎。”
蘇沉也是被這聲音打斷了一下,懵了兩秒。
……居然還有這樣的導演。
他回過神來,說自己有問題想請教。
到底社會經驗不足,有些事情不是靠空想能解決的。
助理快步過去說了,笑容還是很尷尬:“馬上……快打完了。”
“還有十五分鍾——你給他拿瓶水。”
“哎哎,好!”
等一局打完,顏電摘了耳機,走進客廳時伸了個長長懶腰。
“說吧,什麽事?”
她看見蘇沉坐得規矩乖巧,噗嗤一笑:“放鬆點,我又不是你的教導主任。”
蘇沉勉強放鬆了些,暗暗羨慕她的灑脫自然。
他大致講了來由,又講他們對她的觀察。
顏電的服眾,以及元錦的馴眾,某種情況裏異曲同工。
他要搞明白這一點,把思路打通。
聽完前後,顏電笑著點點頭,自己擰開可樂倒在杯子裏,又接了滿杯的冰塊。
搖晃起來叮當亂響,很有夏天的感覺。
“我說一個概念,你就懂了。”
“以德服人,和以威製人,有時候需要並行。”
蘇沉啊了一聲,坐直很多。
“我第一次進劇組打雜的時候,記得很清楚,當時編劇頭子是個四五十歲的男人,大家叫他猛子。”
顏電回憶道:“他手裏管七八個編劇,男的女的都有。”
“猛子很瞧不起女編劇,動輒斃人的稿,再找借口扣錢,嘴裏不幹不淨。”
“碰到這種人,你再有德行,再恭敬忍耐,他也不會把你當回事。”
蘇沉聽得皺眉:“你當時怎麽做的?”
“很簡單。”新導演笑得坦**:“我直接當著所有人的麵,把我寫的本子甩到他麵前。“
“論質量論效率,我能碾壓同組的所有人。”
“所以我直接警告他,你丫最好給我放尊重一點,看清楚我寫的是什麽再擺架子。”
“如果是我寫的不夠好,我認了,自己走人。”
“但如果是你想趕我走,那我告訴你,吃虧的隻有你和你劇組,以我的能力在任何地方都能活。”
蘇沉聽得眼睛圓圓。
她好橫啊。
“為什麽要當眾,就是為了在人前震懾他。”顏電平靜道:“我當時表現得非常強硬,像是身後有很多後台背景,其實我那會兒什麽也不是。”
“可如果連你自己都沒有骨氣,別人更不會高看你一眼。”
蘇沉握著劇本,沉默許久道:“說回元錦……他當著群臣的麵殺了儒生們仰仗如開山祖的文尋敬,也是為了震懾住眾人吧。”
“我讀到這裏的時候,感覺很爽,是那種解氣的爽。”顏電接過他批注好的紙頁,溫和道:“第一遍的時候,隻有報複的快感,還沒有品出來更深層次的內容。”
“元錦殺首輔,殺的到底是什麽?”
她俯首注視著被圈畫批注的每一行字,聲音沉下來:“殺的是一個象征。所有人心裏的象征。”
“文尋敬是一個人,也是三朝以來對皇權的壓製。連元錦的父親都沒有預料過,這一步險棋最終真的能成。”
蘇沉聽得入神,探究道:“我想過很多種法子,刀該怎麽捅進去,或者是掐著他還是壓著他……”
顏電思考片刻,突然道:“你罵過你爸爸嗎?”
“……沒有。”
“罵過校長嗎?”
“沒有。”
“要的是這種類似弑師的感覺。”
顏電溫和道:“他是威嚴的,高貴的,是群臣之首,是書畫宗師。”
“你要在所有人麵前抹殺掉這樣的存在,想拍出最真實的效果,就要有最真實的心態。”
這番話直接烙進了蘇沉的腦海深處。
他以前很少和人深刻討論情節的揣摩,此刻的每一句都讓人身體發熱。
天賦才能被充分鼓勵發展的快樂,真是難以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