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場戲拍的好似過年。

人群簇擁歡呼著在街上迎接千裏婚駕, 牽引架輦的均是赤鬃驊騮,喜轎上珠翠叮當,在鼓樂絲竹聲中依然清冽可聞。

劇組特意找了十幾個五六歲的小孩, 穿著粗布棉袍跟在後麵亂跑, 笑鬧著要侍衛發糖吃。

氣氛一做足, 即便高空有機械臂懸著攝影機,即便四處放置著打光板和錄音杆, 這場婚禮也真切的好像讓所有人穿越到幾百年前,連鏡頭外的場記也在笑著吃喜糖。

宮內素有登高祈福的習俗,帝後碰麵攜手登層, 每一層都有喜娘喜童唱和祝詞,將金紅相間的香紙灑了他們滿身。

兩位吉祥老人代為引親後也被攙扶著等在永壽宮最高處,手執如意再次祝禱。

鏡頭過得有條不紊, 將假擬的禮製拍得像一切有所考據, 崇高感和喜慶感洋溢在整個片場。

最後一幕合巹酒,看似要在紅燭羅帳的隱秘裏曖昧相度,其實現場圍了有接近二三十人。

前後架設了四個機位, 牆都被拆了一麵,空間被切分為二, 現代裝束的人們圍著一對古代的新人, 場景說不出的奇異。

但哪怕實際隻有兩麵牆靠著婚床, 帝後依舊從容登對。

兩個年輕演員原本就氣質出眾, 此刻噙著笑注視彼此時,在鏡頭裏好看到能被人銘記成經典一幕。

一個清俊一個溫雅,皆是唇紅齒白青春年少。

場務跟著在鏡頭外伸長了脖子看, 忍不住感歎:“新娘子這麽漂亮, 看得我都羨慕了。”

隋虹噓了一聲, 叫他聲音小點。

場務拍拍蔣麓的肩,給他塞了顆巧克力喜糖。

“吃麽?”

蔣麓嫌棄地看了眼:“你自己留著。”

才不想吃這種東西。

這場戲比預計拍的時間要短,主要是天時地利人和湊齊,現場光線恰到好處不說,收音也相當順利。

等蘇沉拍完,蔣麓早已找不到影子,倒是新娘子還有點臉紅,喝合巹酒時NG了兩次,杯子都有點拿不穩。

葛導演表示充分理解:“年輕人第一次結婚都這樣,多結幾次就好了。”

旁邊兩個經紀人笑著踹他:“亂說什麽呢!”

直到卸妝的時候,蘇沉才終於有空看眼手機,一邊忍著微痛等他們清理自己的發膠,一邊道:“今天好像沒怎麽看到顏姐?”

“她在啊,幾個大鏡頭都是她拍的。”

不太對。

按顏導那麽開朗的性格,今天早晃悠到他們麵前樂嗬嗬聊天了。

蘇沉見旁邊的老化妝師神色有異,叫住她問到底怎麽了。

後者躊躇一會,說顏電這幾天一直被罵,其實劇組裏好幾個人都知道。

“被罵?”蘇沉愣道:“被誰?”

“還能有誰,”老化妝師歎氣道:“投資方唄。”

“姓白的那家?!”

“不是不是,出錢第二多的那個。”

蘇沉顧不上換衣服,脫了外袍就去找顏電。

他穿行在人群裏,逢人就問見到顏導沒有,找了好幾個人才知道她去了房車裏。

少年跑得很快,找到她的房車伸手敲門。

“顏導?”

過了一會,顏電才過來開門,笑容有點勉強:“怎麽衣服都沒換?劇組有事啊。”

他怔怔看著她,發覺女人眼眶發紅,是剛哭過。

“我不放心你,顏導,”蘇沉心都提起來了:“出什麽事了?”

“我不知道我能幫到多少,但不想你一個人扛著。”

顏電吸了吸鼻子,不好意思地揉了下眼睛。

“這麽明顯嗎?”

“是……是有點。所以怎麽了?”

總導演仰頭看天,半晌道:“你知不知道有個電視劇,叫《庸俗男女》?”

蘇沉呆了下,很難把這些事關聯到一起:“知道,然後……?”

“這片子太火了。”顏電轉身拿了兩瓶可樂,同他一起坐在房車邊,跟喝二鍋頭一樣猛灌幾口。

“投資方的尿性,一直都是什麽火就要什麽。”

“今天仙俠劇火了,就全都跟風拍仙俠。”

“明天狗血戀火了,就什麽劇本都硬塞狗血戀。”

她用力擤了下鼻子,把紙團扔進垃圾桶裏。

“投資方嘛,燒錢也不是給我們做慈善的,就是奔著回報率去的。”

“我這幾天一直在擋他們,有時候在會議室被人指著鼻子罵,其實也習慣了。”

蘇沉回過神來,意會到這幾句話背後的分量。

她恐怕……替這部劇擋了許多的災星。

蔣麓和他講過,其他劇組裏塞關係戶,早就是常有的事,像《重光夜》這樣少的反而是個例。

“那幫人都要求你加什麽?”

“講出來怪好笑的,”顏電說這句話時,臉上並沒有笑意:“有的要給你加三宮六院,安排編劇把宮鬥戲全加進去。”

“還有個直接要求安排劇裏演三角戀四角戀,讓皇後喜歡姬齡,幹脆像《庸俗男女》那樣靠出軌戲上個頭條。”

“我全都拒了之後,有兩家直接撤資了,後續不會再打錢。”

蘇沉不假思索:“還差多少?我來補。”

他的片酬一直很高,如今在時都都買了好幾套房子商鋪,一定可以。

“你還小,”顏電揉他的頭發,笑了下:“蔣麓知道這個事,第一反應也是拿片酬補。”

“其實不用,錢的事明煌娛樂會解決,主要是推我解決人情關係。”

她依舊穿著顏色絢爛的鐳射風外套,在路燈下喝可樂的樣子很灑脫。

“被罵幾句不識相而已,拍都拍完了,沒事。”

“我也不為別的,”顏電看向他,淡笑道:“這是我拍的最後一部電視劇,我希望它像個樣子。”

蘇沉動作一滯,望著她一時無言。

“以後隻想拍電影了,換條路再闖闖。”

少年想了很久,輕輕嗯了一聲。

“可能是我比較幼稚,總是把大家當家人,”他笑了下,慢慢道:“不管怎麽說,還是很舍不得你。”

顏電解開外套,披在小孩身上。

“你在這個劇組停留十年,會看到很多人走。”

“至少聞姐在,小麓在,對吧。”

“我走之後,也會很想你們的。”

蘇沉消失了大半個小時,再回來的時候,身上披著導演標誌性的鐳射風外套。

化妝師正玩著手機,瞧見他時喲嗬了一聲。

“導演送我了。”少年笑嘻嘻顯擺:“好看麽?”

“可颯了!看得我都想整一件!”

小孩規矩慣了,日常衣服風格都偏學院風,不會太張揚出格。

難得得了這麽個寶貝禮物,他卸妝之後到處晃了一圈,還特意溜到蔣麓麵前看。

“帥不帥?”

蔣麓眯眼看他:“挺狂啊。”

蘇沉原地轉了一圈,很是開心。

他正要再顯擺兩句,瞧見蔣麓手裏多了個U盤。

後者注意到視線,伸手晃了下,推門欲走。

“《庸俗男女》的拷貝。”

蘇沉不再笑了,跟了過去。

“帶我一個。”

他們坐在電腦旁邊,一言不發地看了五集。

都市劇,全篇充斥著奢侈品、性暗示、亂七八糟的低俗笑話。

爛嗎,好像也不爛。

真的爛片,根本沒有人會追著看。

可是如果輸給這樣的片子,會很恥辱。

他們甚至不想把這樣的東西當作對手,可根本沒得選。

“往好處想,”蔣麓歎了口氣:“你的十五歲禮物,是認清垃圾也可以登頂。”

他在各色劇組見慣了垃圾,對這個世界的幻想殘留的很少。

“所以,這樣也可以嗎?”

蘇沉握著U盤,胸口堵得發悶。

“情話,謾罵,推搡,**,這就是他們的表演嗎。”

“你沒法否認,”蔣麓冷漠道:“有些人喜歡看,說不定這部劇就是為了迎合市場才被打造出來。”

蘇沉合攏五指,被U盤的堅硬邊緣紮得有點發痛。

“顏姐今天跟我說了句話,我沒有懂。”

“她說,沉沉,你還不明白。”

“《重光夜》整個劇組,對你來說都是桃花源一樣的存在。”

“我很擔心等這部劇結束以後,你才看到這個圈子真正的樣子。”

蔣麓抬手捂著臉,跟著嗯了一聲。

“所以到底是什麽樣子?”

蔣麓很輕地笑起來。

“五毒俱全。”

他曾經看見很多事,後來才明白,是舅舅有意帶著他看見。

為了資源,女人會在桌子上蹣跚跳舞,男人可以屈辱逢迎,願意用身體的任何地方換取寵愛。

他不會碰這裏麵的髒水,也不會讓蘇沉接觸這些。

但每一次想起來的時候,都會心疼舅舅。

為了每一部作品,舅舅滿身是病,在酒桌上沒少被灌過。

……幾個億的投資,怎麽可能是彈指一揮那麽簡單。

蔣麓閉上眼睛時,一麵想起舅舅忍下的許多事,一麵又在想自己。

五年之後,十年之後。如果我也做了導演,為了人情關係,又會做到什麽地步。

蘇沉靠著椅背望著他,突然道:“你這裏有酒嗎。”

“你認真的嗎?”蔣麓睜開眼,揚起眉毛道:“你才多大,想都別想。”

蘇沉搖一搖頭。

“我以前很奇怪,為什麽剛見你的時候,你才十四就抽煙。”

進了這個地方,做什麽都不奇怪。

他起身去了廚房,不出意外的找到低度數啤酒,開了一罐喝了一口。

然後被嗆的拚命咳嗽,像是不小心嗆到氣管裏,咳得很狼狽。

蔣麓忍著笑給蘇沉拍背,覺得這小孩笨得可愛。

“好喝嗎?嗯?”

“好苦……一點都不好喝。”蘇沉苦著臉看他:“你們到底怎麽想的,居然喝這種東西?”

“白酒更難喝。”蔣麓慢悠悠道:“但是我跟你打賭,等你再長一兩歲,就有投資方仗著出了點錢,要你跟著喝酒了。”

蘇沉本來在找紙擦嘴,忽然想起什麽,回頭看他。

“所以……我們以前每次去應酬,卜爺爺基本都是全程跟著?”

“嗯,他不放心。”

蔣麓被舅舅和經紀人幫忙擋過很多次酒,但也有實在抹不開麵子的時候。

這種時候,仁慈些的是勸紅酒,過分的會直接讓他混著喝。

這時候不用舅舅出聲,有助理衝出來搶了喝,潮哥有次被灌到走路摔跤,額頭豁了個口子。

可是舅舅已經不在了,顏姐以後也會走。

之後每一部會出什麽亂子,根本沒法預料。

蘇沉再看向啤酒時,鼻子發酸,低頭又喝了一小口。

真苦。苦得讓他難受。

“這不是什麽好東西。”

蔣麓任由他靠著,緩緩道:“除了家產,舅舅還留給了我三樣東西。”

“他知道以後我肯定會做導演,你也可能繼續做演員,提前叮囑過我,成年以後再看。”

“成年?”蘇沉下意識道:“你的生日是八月十一日——今年剛好成年?”

“嗯,我打開看了。”

蔣麓從抽屜裏拿出一個信封,在他麵前沒有任何保留。

“第一個,是明煌娛樂的股權。”

“今後做了股東,話語權和資本直接掛鉤。舅舅希望我……成為資本本身。”

“第二個,是他親自挑過的所有劇本,裝在一個倉庫裏,鑰匙在這。”

“後來遇到你,舅舅說,像你這樣天生的演員,不會甘於寂寞的。”

蔣麓笑起來,神色懷念。

“他給你也挑了很多,一並放在倉庫裏了。”

蘇沉沒想到老導演故去前還一直想著他們,一步一步盡力籌劃到這種地步。

他忍住淚意,這一刻特別想念那個老人。

“還有第三份……”蔣麓打開信封,倒出鑰匙、信紙和紙條,有些遲疑。

蘇沉伸手接住落下的事物,看清紙條上隻寫了一串數字。

電話號碼旁邊注明了聯係人,名字一筆一劃,雋永沉穩。

「裴如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