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青當天, 蘇沉照例拎了一隻風箏去找蔣麓。

這已經是第五隻風箏了,從前有很多花色模樣,現在想要送不一樣風格的, 還得托助理去各個網店裏看看。

後來想來想去, 他親手做了一個圓圓的風箏, 兩側栓上長長的金綾。

蔣麓當著他的麵把這風箏展開,研究這畫的到底是什麽。

蘇沉坐在沙發另一側喝草莓牛奶, 慢悠悠道:“說實話,這已經是第五部殺青了。”

“一直是我送你,剛開始有那麽點倒貼的不爽。”

蔣麓眼睛一眨, 怕他反悔,還把風箏往懷裏抄。

“我不也送你東西?隻不過是幾年後再兌現而已。”

“是是是,”蘇沉繼續道:“後來我又一想, 我送你一個, 你就欠我一次人情。”

“《重光夜》拍九季,我就送你九回,等這部劇拍完, 你得欠我多少?”

“滿打滿算,是我賺到才對。”

蔣麓聽得直笑, 連連點頭。

“嗯, 是, 都是你賺到, 我虧大了。”

再過兩天,他們就要相繼返回時都,擁抱來之不易的季度假期。

蘇沉房間裏行李已經收的七七八八, 這會兒來他這邊送風箏, 發覺客廳裏沒什麽變化, 連行李箱都沒拎出來。

電視裏有部片子被摁了暫停,旁邊還擺著草稿紙和薯片酸奶。

蘇沉等他放禮物的功夫,在薯片旁邊坐下,不一會兒找到DVD的碟盒。

“看什麽這麽廢寢忘食……不打算回家了?”

“《人類之子》,”蔣麓順勢坐到他的一邊,按下遙控器道:“片子不怎麽樣,宗教說教意味很重,但是沉沉,你看這個地方。”

“嗯?”

進度被倒退了半分鍾,鏡頭畫麵是一輛車裏坐滿了人,每個人都驚惶不安,在逃亡的路上意外遭遇另一撮匪徒的襲擊。

音箱把轟炸聲慘叫聲都還原地非常逼真,幾分鍾裏敘事清晰,情感飽滿。

這一段放完,蔣麓又按下暫停,皺眉思索。

“你發現問題了嗎?”

“別告訴我這是什麽靈異錄像帶,”蘇沉撚了片薯片,回憶剛才都看到了什麽:“車上坐了幾個人,一直有交談,然後外麵衝來一幫匪徒……所以?”

“你再回憶一遍,攝影機放在哪?”

蘇沉下意識要回答,這是車戲,肯定在車裏,又反應過來不對勁。

車裏每個座位都有人,那鏡頭是怎麽轉的呢?

“靠剪輯?”蘇沉放下薯片,察覺到問題在哪:“不對,這幾分鍾是一鏡到底,根本沒有切過鏡頭。”

在一鏡到底的情況下,攝影師怎麽做到能夠在狹小的轎車裏,輪流拍攝不同位置的人清晰表情,讓觀眾仿佛也坐在車裏,能夠情緒緊張地跟著鏡頭看完全程?

“我剛開始想的是,會不會是國外有非常小的攝影機,能夠靠遙控來變化鏡頭。”蔣麓把自己畫的參考圖拿給他看,隨手拍掉上麵的橡皮渣:“但信號控製的鏡頭不會晃,也沒法完成這個片子裏這麽複雜的調度。”

“演員本人也沒法手持攝影機,不然視角就會從第三視角變成自拍。”蘇沉拿起遙控器又看了一遍,越看越覺得不可思議:“還真像鬧鬼了……這根本不可能。”

“找顏姐?”

“找顏姐。”

顏電剛導完海昉組的戲,吃飯的功夫被兩個人請過來,隨手也拿了枚薯片,有點迷糊。

“叫我過來看電影?”

“你看這段。”

一遍放完,壓根不用蔣麓提示,顏電叼著薯片又按了回放鍵。

然後是第二遍,第三遍。

“雖然,咱們現在拍的是古裝片,用不著這麽複雜的技術,”蔣麓澄清道:“我請您過來也是想學一下,萬一以後用得到呢?”

“不用客氣這些有的沒的,”顏電拿過鉛筆,把他的草稿翻了個麵繼續畫。

一輛車,統共隻有五個位置,而攝影機必然在車頂。

可是哪怕把攝影機綁在汽車天花板的位置,也沒辦法靈活調控跟拍,必須要有人近距離操控。

她亂糟糟地畫了幾版,鉛筆在天花板上畫了個圈,沉吟道:“隻能是這裏。”

“從畫麵位置來看,必然是這裏。”

蘇沉在旁邊看了許久,忽然道:“他們沒有拍天花板,對不對?”

“你的意思是,他們把汽車天花板給撬了?”蔣麓驟然接住了他的思路:“所以,這輛車在第一層,第二層做支撐架和滾輪係統,方便跟著車全程移動,導演和攝影其實都坐在車頂上,監視屏也架在車頂,這樣?”

顏電一拍巴掌,把電影進度又往前調。

果真如此。

汽車的頂蓋全程沒有顯示,隻在後麵一鏡到底結束以後才轉了鏡頭,補了完整的特寫。

但在前麵追逐戲裏,必然是攝影機被懸掛在天花板位置,由車頂的人們進行操控協助,才能拍出如此流暢的整段畫麵!

蘇沉看得驚異,顏電連連點頭,用力拍了拍蔣麓的肩。

“可別覺得自己鑽牛角尖。”

“你學這些越多,將來自己執導的時候,敘事才更自如。”

“哪怕現在《重光夜》用不上,說不定以後拍別的片子就會了呢?”

蔣麓寫完補充筆記,看向她時欲言又止,最後還是道:“你拍一部就要走,真的很可惜。”

“至少今年跟您學了很多,真的很感謝。”

顏電笑了笑,用力揉他的頭。

“將來頒獎台見了,小導演。”

他們搭飛機離開渚遷的時間是九月二十日。

也就在這個月,《重光夜》的第四部在各大衛視勝利收官,最高收視率15.7,比第一部首播時隻高不下。

而買遍頭條新聞,明裏暗裏做足拉踩功夫的《庸俗男女》,完結收視率才9.7。

——雖然9.7也算相當不錯,跟每一年其他影視劇相比可以說完勝,但想要挑戰這部劇國民級的位置?根本不可能!

明煌娛樂前後開會幾次,聊過這個都市劇的營銷方向,最後大方向仍未改變,隻是說今後追加更多校園方向的引流和聯動。

電視劇大紅大紫,主演卻隱居深山避不見人,這反而是更多媒體記者好奇的點。

——都這麽紅了,你們還不接代言,也不到處參加訪談,認真的嗎?

你們到底是在自傲拿喬呢,還是真有什麽難言之隱,低調成這樣?

《重光夜》連紅四年,跟其他電視劇比算是業內常青樹,許多配角都一躍成名,如今活躍在各個電影電視劇裏。

反而是蘇沉和蔣麓遲遲不見蹤影,每年上過的電視節目屈指可數。

經紀人對外一概講真話:“他們太忙了,一直在拍戲。”

這種真話,往往沒人信。

你騙誰呢!!誰拍戲要拍一整年啊!!

還真就被關在那接近一整年。

蘇沉下飛機時,看見機場裏人流湧動,一切都熟悉陌生,頗有種越獄出逃的感覺。

他終於——終於離開封閉式生活了。

現場來了大片接機的熱情粉絲,其中不乏舉著他們海報特寫的高中生。

蔣麓習慣性戴了墨鏡,在蘇沉側麵陪他走過道。

蘇沉儼然終於出來放風,笑容燦爛地和大家揮手。

“蘇沉!!沉沉快看看媽媽!!”

“蔣麓蔣麓啊啊啊啊啊你好帥!!”

連保安都沒忍住笑,雖然還保持警戒的站姿,其實也在看他們兩現實裏的樣子。

好家夥,是比電視裏帥啊。

一直到上了車,擁擠狂歡的粉絲還沒有散去,恨不得跟著車跑。

還有人不停地往車頂上扔禮物和花束,恨不得把所有愛意都具象化,全扔出去都不夠。

鈴姐坐在保姆車裏,側身看了看後麵追車的人,吩咐司機開得穩點,適當加速。

“以後再出門得多雇幾個保鏢了。”

“需要嗎。”蔣麓隨口道:“保鏢未必有我能打,我陪著他出門不就完了。”

“保鏢那是為了隔開距離,想什麽呢。”

鈴姐再三擦過桌板,鄭重其事地拿出幾份合同。

“姐給你們談妥了,簽吧。”

“這是壓了三年之後,層層加碼的頂級代言,一般小明星連談的資格都沒有。”

作為明煌娛樂的股東之一,卜願跟高層通過氣,前三年不簽任何代言。

就是要把各方期待值拉到最滿,身位水漲船高,再一次性拿滿最好的品牌。

第一年剛正式出道的時候,兩孩子還什麽都不是,現在成績足夠漂亮,籌碼杠杆也一並進入最好狀態。

高的要拿,頂奢代言,時尚專刊,配套要素一應俱全。

低的要廣,快消行業一應俱全,從炸雞零食到服裝品牌,一並充分展開。

拿頂奢代言是為了身價,拿快消代言是為了在全國各地鋪滿物料,讓任何看劇或者不看的人都能認熟他們的樣貌。

“也就是說,現在這四個月,咱們的行程會鋪得非常滿。”周金玲轉著翡翠扳指,見他們簽完頭幾份代理委托書之後,左右拿過兩個文件包,分給他們一人一包。

“簽吧。”

蘇沉簽完剛才那一遝,以為已經結束了,沒想到現在才剛開始。

他掂了下厚度,沒有馬上答應:“鈴姐,那我簽完這些,還能上學嗎?”

蔣麓會意停下,轉著筆等經紀人的回答。

周金玲笑容一僵,忘了這一茬。

她從前的合作對象都是成年人,不會考慮這些。

“你……想上學呀?”

“不光是我,”蘇沉看向蔣麓:“麓哥明年高考,今年年末還要藝考,時間方麵勻得開嗎?”

“不同高校藝考時間不一樣,我們已經提前預留好了,每個學校都給三天……”

“那準備時間呢?”

蔣麓傾身看她,慢條斯理道:“青春就這麽一次,不在學校裏好好讀書,總是有點說不過去,是吧鈴姐?”

經紀人咬牙割讓道:“那給你們預留兩周的休息期,這段時間裏你們好好讀書,享受青春,之後再談廣告的事!”

“兩周啊。”蘇沉攤開厚厚廣告合約,看上麵的密集要求,又道:“至少一個月。”

“我能在四中見到麓哥的時間,隻有這麽一點。”

蔣麓本還在打量經紀人的反應,聞聲才回過味來。

他都沒想到這一層。

再看向蘇沉時,蔣麓心裏發癢,低著頭用指腹摩挲著紙杯的邊緣。

隻有沉沉會為他在意這樣短暫的幾十天。

即便劇組裏低頭不見抬頭見,仍會珍視著在學校裏再見。

蘇沉對他的親近永遠坦**明亮,反而是他自身看似灑脫獨立,並不需要這些。

這一刻,其實是他更願意粘著蘇沉,卻執拗地不肯承認,也不說出口。

經紀人想來想去,找了個更合適的安排。

五周,但不上晚自習,盡可能把所有拍攝計劃都放在時都範圍內,期間放學以後工作到最晚十一點。

商討了一路,剛要繼續簽下去,汽車喇叭響了兩聲,是蘇沉到家了。

他的爸媽牽著他的弟弟,在夜色車燈交融的地方招手。

蘇沉本雀躍起來,打開窗戶長長喊了一聲我回來了。

再近一點,等到車停下時,又覺得違和不安。

他一手扶著車窗,遠遠看著車前等著的家人,又看向蔣麓。

不知道什麽時候,家庭反而成為了遙遠的定義。

再重新走回去,都需要額外的勇氣。

他明明隻離開了一年,期間父母還有陸續去劇組裏看望他。

可就是能感覺到生疏了。

像是留學在外,像是兩看相不識。

蔣麓覺察到這一點,暗處握了一下蘇沉的手。

“回去吧。”他聲音微啞:“他們等你很久了。”

略有些用力的一握,才使蘇沉從某種茫然裏醒過來。

少年點點頭,推門下車,去擁抱父母和弟弟。

然後拿走兩大箱行李,以及一公文包的廣告合約,和他們揮手說再見。

“學校見。”

蔣麓揮揮手,和他們道別。

蔣從水並沒有下來迎接他,但幸好,還在家裏。

作為歡迎,她給他煮了一袋速凍餃子,兩人分著吃了。

餃子很好吃,至少工業流水線上下來的,皮是皮餡是餡,吃完不會腹瀉。

蔣從水因為親哥哥的去世,一度忙了很久,收拾著未處理完的各類事項和產業。

等一切塵埃落定以後,她變回原來那個在手術室外批論文的老樣子,活的平靜又自我。

這樣的人,很難看出年齡感,甚至很多追求者覺得她並未生育過,性格冷淡也是種迷人之處。

蔣麓扒拉著碗裏的三鮮餃子,很想和她說幾句話。

女人吃完自己那份,起身把自己的碗洗了,繼續在客廳改論文。

“媽。”

“嗯。”

“你想不想跟我聊聊?”

“我馬上要高考了,你沒什麽建議嗎?”

“再說了,”他半開玩笑道:“我這個年紀的小孩,雖然看著一米八一米九了,也很需要來自家庭的愛,對吧?”

這樣的玩笑,他跟舅舅開起來自如又簡單,少不了被笑罵幾句,然後爺倆一塊喝點冰飲擼個串,就像父子那樣融洽熱鬧。

可是舅舅走了。

他不熟悉那個所謂的父親,又不知道該怎麽接觸這樣的母親。

作為演員時的一切如魚得水,作為明星時的飽受關注,在這裏一切概不生效。

蔣從水改完一行論文,推了下眼鏡道:“嗯,你說,我聽著。”

蔣麓放下筷子,無名火發不出來。

他方才偽裝出來的輕鬆適意有些維持不下去,隻生硬道:“媽,你到底喜歡什麽樣的小孩?”

“小時候我忍著,覺得一定是我做錯什麽,你才不愛搭理我。”

“現在我也成年了,你直接說明白,如果不想看見我,我可以直接拖著行李箱走人。”

蔣從水放下鋼筆,把指緣的紅墨水擦幹淨,輕輕歎了口氣。

蔣麓立刻熄了氣焰,抿著唇不再發作。

他本來想對她發火,但她隻是歎口氣,就好像什麽都不用解釋了。

有那麽一瞬間,他受不了這種親情血緣帶給人的本能控製。

“我很想做你喜歡的那種媽媽,不管怎麽說,試試看。”蔣從水把論文收起來,調亮客廳的燈:“所以,我現在陪你看電影?還是出去散步?”

蔣麓半信半疑:“真的?”

蔣從水自己孤僻慣了,跟他對視時都不太自然。

“去哪?”

“那你陪我去買零食,”蔣麓試探道:“去附近的大賣場,還要買啤酒和花生。”

蔣從水點點頭,披上了大衣。

“我跟經紀人說了,之後還可以上一個多月的學,然後去忙廣告的事。”

他跟在母親的後麵,又試探道:“你剛好也在這邊有了套新房子,能送我去上學嗎?”

蔣從水有些疑惑:“你成績很好,私教每個月會定期發給我成績單,除了化學有點薄弱,其他都是A+的水平。為什麽還要上學?”

“……喜歡吧。”

女人點點頭,又答應了。

蔣麓同她一起下樓,全程都有種不可思議的感覺。

兩人剛在小區外露麵,狗仔們立刻支棱起來,抓著攝像機一頓猛拍。

蔣麓習慣性揮了揮手,還有幾分顯擺地比了個口型。

“這——是——我——媽。”

蔣從水有點疑惑地看了下馬路對麵的閃爍鏡頭,又想通了:“是跟拍你的狗仔?”

“嗯,跟了幾年了。”

“你很受歡迎啊。”她仰頭感歎道:“我都快忘了,你還在拍電視劇。”

蔣麓跟著她一起往超市走,許久道:“如果你看過電視劇,也許會為我驕傲吧。”

“不一定,”蔣從水如是道:“我不太會看那些,也不清楚以後會不會喜歡。”

“您真實誠。”

“謝謝。”

與此同時,蘇沉回到家裏,笑容一直掛在臉上。

他跟隨父母的指引,看家裏各色新裝飾,以及牙牙學語的弟弟。

為了表示對他的重視,家裏到處都有蘇沉留下的痕跡,相框也掛在醒目處,旁邊貼著小朋友拿蠟筆歪歪扭扭畫的小花。

父母唯恐讓他覺得被冷落,一直反複讓弟弟叫哥哥,把他的房間打理的一塵不染,和上次離開前一模一樣。

蘇沉全程笑著點頭應答,又暗暗想著,是少了什麽呢?

是他不夠融入這裏的氛圍,還是他們親子三人看起來太渾然一體,以至於融不進去。

小朋友走路時還有些晃,但是明顯躥高了一大截。

剛出生時,他睡覺隻用蓋一條洗臉毛巾,現在終於有自己的小被子了。

蘇沉抱著梁穩,親了親一股奶味的弟弟。

梁穀雲在一旁哢嚓拍照,笑起來已經有了幾分老態。

父母終於有了眼尾皺紋,以及幾絲混雜的白發。

他想起什麽,說道:“我回來之後,想上一段時間的學,然後可能要去到處拍廣告。”

“沉沉爸媽挺怕你累著,咱們慢慢來。”

梁穀雲想起什麽,又道:“對了,聽你們班的家長說,下周剛好是運動會。”

“你要是回去,學校裏一定很熱鬧。”

蘇沉還在被弟弟雙手摸臉,聞聲道:“運動會?”

“是啊,聽說每年都辦得特別熱鬧!”

某人的假笑終於消失。

……行,他麓哥又不知道要被多少小姑娘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