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得把這些事情告訴先生!”阿純的臉色十分蒼白,她咬牙切齒道,“就算讓我在十二瞬打雜一輩子,我都要讓先生一把火燒了那娘娘腔的幽冥地府!讓他手下的十萬惡鬼做真正的孤魂野鬼!”

陸之詢知道她的心情非常不好,很識相地沒有說話。

“我還要把那娘娘腔給撕碎喂狗!讓他知道惹毛我的下場!”

陸之詢還是沒有說話。

“我還要等先生拿完醍醐寶珠後就要他同意——讓我吃了你!”

陸之詢聽了不禁毛骨悚然,他裝作一副十分不解的樣子問道:“阿純姑娘,你何出此言?小道和你無冤無仇啊!”

“無冤無仇?!你這個狼心狗肺的小牛鼻子!”阿純一急之下罵了自己也沒意識到,大嗓門地嚷嚷,“我三番五次救你,你竟敢召天雷來劈我!若不是我為星官,早就給你劈得魂飛魄散了!”

“小,小道也是為了救你啊。”陸之詢覺得自己十分無辜,“小道隻是沒想到那天雷把你們倆一起劈了,那天雷不是隻劈妖魔嗎?”

“就衝你還罵我是妖魔,我就一定要吃了你!”阿純惡狠狠地丟下一句話後,大步跨進了十二瞬內,哪知朝內一看,方才喋喋不休的少女禁了口。

十二瞬內燈火通明,卻空無一人。在鋪子的空地上,還餘有一小撮紙灰。

“有人來過!”阿純立刻警惕起來,“還燒了我的紙娘!”

陸之詢抬眼望了一眼烏有屏,那六折的山水屏風絲毫未動,仿佛一件平凡的俗物,看來白先生還是沒有出來過。

“先生這是怎麽了?醍醐寶珠也不去取,今夜百鬼異動也不關心,甚至連十二瞬有外人來過了還能待在那破屏風裏。”阿純因為有這麽一個不負責任的掌櫃而為十二瞬的前途擔憂,“看來我還是要把先生給拖出來。”阿純坐立不安,打定主意後便朝烏有屏走去,而就在這時,一陣幽幽的夜風吹進了鋪子中。

十二瞬一間小小店鋪,按理說那微乎其微的夜風是不可能吹進來的,陸之詢覺得風有古怪,不禁朝四周看去。

隻見那風似乎有目的一樣隻繞著那一小撮紙灰而動,紙灰輕薄,也不見被風吹走,隻是慢慢挪了位子,少頃,紙灰竟被吹出了一個模糊的字樣來。

“阿純姑娘,你等等!”陸之詢趕緊拉住阿純,他指著地上的紙灰說,“你看,那是什麽?”

幹淨的石板地上,唯有那撮紙灰十分明顯——那是一個“替”字。

“替?”阿純皺起了眉頭,她望了望陸之詢,又朝烏有屏看了看,這次,少女的腦筋轉得十分之快,“白先生是要我們替他去取醍醐寶珠嗎?”

據阿純說道,這是白先生的“神仙字”,有時他出門采藥,有事便常常用這神仙字囑咐守在鋪子中的阿純。因此阿純對這等詭異的夜風吹字的行徑看得十分自然。

阿純向來聽白先生的話,了然了他的意思後也不多做追究,收拾了一些東西後就打算下海取珠。

“給,把這個吞了。”她拋給陸之詢一個水藍色的珠子說道。

陸之詢接過一看,見那珠子晶瑩剔透,珠子中似乎還包裹著一抹深藍色的流晶,在他手中熠熠生輝。

“這是什麽?”他問道。

“避水珠啊,吃了這個你才能下水去。”阿純理所當然地回答道。

陸之詢隻感覺眼皮狂跳:“你真的要小道下海?那可是海啊,小道是凡人,不是魚!”

“可你是命輪,雖然不知道你有什麽用,但是把命輪帶在身邊總是沒有錯的吧?”這隻奎木狼的思維十分之簡單。

陸之詢垂頭,他知道,一旦是阿純決定了的事情,不管他同意不同意,他都是要做的。

此時,阿純已經端著一盞古舊的油燈站在了鋪子門口,她向陸之詢招呼:“小牛鼻子,你愣什麽愣啊?快走、快走,不然沒有時間了!”

經過百鬼一鬧,種滿蜃城街邊的合歡樹都合上了葉片和花朵,本是流螢飛花、夜風微醺的景色沒有了,到處都殘留著森森鬼氣,連星辰都黯淡了不少,唯獨阿純手中的燈,勉強著照亮了前方的路。

陸之詢跟在阿純身後,他依稀可以看見阿純手中的油燈——那油燈十分古怪。

燈身為青銅所製,似乎有些年頭,上麵盡是油漬和鏽漬,沒有一絲花紋,樣子倒是簡單得很。阿純端著油燈古樸的把手,另一隻手擋在燈前麵,生怕夜風將燈火給吹走了。

——可那油燈裏,並沒有火光。

那油燈小小的托盤中,沒有燈芯和燈油,隻有一粒棱角分明、琥珀般剔透的晶體躺在托盤中央,兀自發出幽藍的光線來。那光線不是火光,因為陸之詢有好幾次看見阿純的手遮得太過,伸進了光線中,而她卻沒有半分被燙著的模樣。

那琥珀一樣的冰晶散發出的光線並不強烈,甚至連照明道路都十分困難,但陸之詢卻驚奇地發現,在那幽藍的光線中,他所見的世界正慢慢起了變化。

被幽光照著的蜃城變得極為詭異,平時所見的一樹一花似乎都有了些微的變化,陸之詢極目望去,竟看見那一棵棵繁盛的合歡樹的枝幹上凸起了一張張模樣大不相同的人臉,那些人臉大多都閉著眼睛,似乎在打瞌睡,也有少數聽見他們走來的聲音,微微張開了眼睛,斜睨著他們。連路邊矮小的野草都在他們到來時晃了晃,往後撇著身子,似乎怕他們踩到自己一樣。

萬物在這藍光的照拂下似乎全都“活”了一樣,生出了臉,有了喜怒,不管是樹木草花,連兩旁有些年頭的老木門都睜開了眼睛,陰森森地和所有花草盯著夜行的二人。

陸之詢被它們看得毛骨悚然。

他雖然有天目,但卻從未看到這樣的陣勢,這些未成精怪的俗物在瞬間成活過來,萬物有情,萬物似人,茫茫中,竟有千萬雙眼睛默默地注視著他們。

突然間,陸之詢想到古書中的一段話:

嶠旋於武昌。至牛渚磯,水深不可測,世雲其下多怪物,嶠遂燃犀角而照之,須臾,見水族覆出,奇形怪狀。其夜夢人謂之曰:“與君幽明道別,同意相照也!”

古人以犀牛角照萬物,以尋世間神怪。這其貌不揚的油燈竟也像犀照一般,能將萬物本源喜怒照出來,實在是神奇。

“犀照?”小道士喃喃自語道。

走在前頭的阿純沒有回頭,道:“小牛鼻子挺聰明的嘛,竟能看出這是犀照。”

陸之詢心中一驚,想不到自己歪打正著。

阿純又道:“這是鎮守北冥海的犀牛神獸的角做的,北冥海你知道吧?那裏雖說是海,裏麵流的卻是弱水,弱水上浮不起一片羽毛,所以能取到這犀照的人少之又少。這犀照是世間奇物,燃的火幽而不燙,它的光能把萬物的本源照出來,讓人知道它們的喜怒。你看,這犀照之光下的世間很神奇吧?”

“神奇是神奇,倒是真讓人不習慣,感覺被眾人一直盯著一樣。”陸之詢說道。

“所以說莫做虧心事。人在做,萬物在看。”少女搖頭晃腦,好似在講法。

而在另一邊,在十二瞬的烏有屏內,那阿鼻地獄中,白先生斷去的頭顱飛起,就在它要掉落進山下的火焰裏的前一刻,又被蜃君長長的觸手給接住了。

白衣女子發出柔柔的笑聲,將那個俊美的頭顱交給羅刹,羅刹再將頭顱與白先生的身子接好。

在這阿鼻地獄中,沒有死亡,隻有比死亡還要恐怖的無盡痛苦。

白先生臉色蒼白地喘著粗氣,方才斷去頭顱的痛楚還在,脖頸上卻連一絲傷痕都沒有。他盯著得意忘形的蜃君,眉頭舒展,嘴角輕輕扯了扯,露出了一個好看的微笑:“你可知你成精萬年,我為何偏偏要挑今日取你的醍醐寶珠嗎?”

“因為你沒腦子,不會挑日子。”

白先生搖搖頭,柔聲道:“因為,今日——是你的死期。你一死,醍醐寶珠就是無主之物,我自然是要取的。”

他的聲音溫潤,卻透著森森寒意,以及讓人無法抗拒的堅定。

蜃君聽聞,眼眸不自覺地一閃,隨即她又鎮定下來,伸出柔軟細長的觸手,輕輕扶著白先生的下巴,笑道:“你還在做困獸鬥?”

白先生頭一撇,躲開那惡心的觸手:“我十二瞬做事從來不悖逆天道,我的藥材,來之有源,倘若你尚能活命,我絕對不會取你寶珠。你如今隻是分出一魄元神來拘我,真身卻留在深海中,你以為,真身躲藏在深海之下就沒有人能動得了你嗎?”說著他頓了頓,又露住了一個笑容,但這一次,他的眼中卻沒有絲毫笑意,冷得宛若萬年寒冰:“蜃君,你可知我為什麽這麽肯定你會死?因為我便是天道,這三界中任何一物,無論他是神還是仙,都不能背離我的‘道’!”

白衣女子眼中閃爍,似乎有什麽在動搖著。她生於海中萬年,曆經滄海桑田,世間變遷,但她卻不知這個白先生的來曆,世間沒有一人知道他的來曆本源,甚至連他到底是什麽東西都不知道。六道眾生裏,沒有他的記載,除了知道他一直守著那家名為“十二瞬”的藥鋪子外,他的一切都是空白!而正是這樣的空白讓蜃君不安,因為不了解他,便無法用欲望引誘他,隻得把他困在自己的幻境裏。

“白先生,你又在說笑了。”白衣女子用觸角掩住一半巨口,狀似羞澀地笑起來,“既然先生如此自信,認為都在先生的掌控中,那麽一定能在小女子這幻境中安然活下去了!”說著她揮了揮觸角,那些遊**在附近的羅刹都聚集過來,手持鋼叉,張牙舞爪地圍在青衣少年的周圍。

“就讓先生你……墮入這無盡的地獄中,享受著永世的苦難吧。”蜃君陰森森地說道。

而同時,那些體形佝僂的羅刹將少年圍在其中,已經高舉手中的鋼叉,在蜃君的笑意中,那些帶著倒鉤的鋼叉紛紛刺去……

“噗”的一聲,有刺入肉中的聲音,接著鮮血從那些醜陋怪物的包圍圈中濺了出來。

蜃君見此情景,不禁笑容洋溢,她抬起一隻是觸角、一隻是人手的手臂,情不自禁地在虛空中跳起舞來。她觸角長長,白衣巨口,在這觸目驚心的地獄中,她的舞怪異非常。

她邊舞邊唱道:“人間百餘年,富貴攘綿長,生時人上人,死後上天堂!玉帛當衣裳,金銀做米飯,日日自逍遙,兒孫鬧滿堂!美妻嬌妾聚成群,豐神俊朗仕途旺!”她越舞越開心,聲音也愈加高亢:“醍醐一灌頂,黃粱夢方醒。破裘不遮體,野菜不飽飯,生來比狗賤,死後入獄堂!人生八苦一嚐盡,才知百年夢一場,皆虛妄……人生八苦一嚐盡,才知百年夢一場,皆虛妄!哈哈哈哈!皆虛妄!”

這一邊,女子在盡情地跳舞;而那一邊,俊秀的青衣少年已被鋼叉刺得體無完膚,血肉橫流……